清朝女秘书
繁体版

第三十五章 江南行(五)

    潜之先生闻言扬了扬眉毛,这个观点着实新奇。“满人何曾知道自己为中国之人?殳格格没听过‘扬州十日’吗?”

    “满人以前是不知,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多尔衮不早就提出满汉一家了吗?扬州十日我知道,先生觉得应该如何报仇?杀光满人吗?那么战国时秦将白起长平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秦末项羽杀降,汉末曹操杀降,隋将王世充杀降,唐将郭子仪杀降。杀人和被杀的彼此都是汉人,谁又能找谁报仇?先生有大智慧,殊不闻冤冤相报何时了?

    现今西洋各国致力于工商业、军工业,一个个实力大增。其禄山之爪早已远渡重洋,窥视着我中国物华天宝。如果我们还内战不止,自相残杀,岂不是给了各国洋人以可乘之机?一旦他们兴兵犯境,在战场上,我们是不是还要先杀了满人再去抗击外敌?”殳纨情绪有些激动,在面对胤禛时,她还会有顾虑。现在,对着一个陌生人,压力大减,不吐不快。

    “殳格格认为满人比汉人更能治理好这个国家?更能做个有道明君?”

    “我不是这个意思,能不能做个好皇上,不是取决于他是哪个民族,而是在于他是否心存百姓。传言中李世民还是蓝眼睛的突厥人呢,但提起他的贞观之治,谁不佩服?又有谁说他不是中国人了?就目前来讲,康熙确实是个好皇上。当然,再好的皇上也是人,也会犯错,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但历史已经造成,无法倒退。我们能做的,就是把握现在,争取把未来建设得更好。”虽然殳纨也知道清朝取代明朝,在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是历史的倒退。但现在距离1840年,只有100多年的时间了,乾隆那个败家子儿一人就占去了63年,中国已然经不起内乱了。

    “难道换个汉人皇上就是倒退吗?”

    “呵,皇帝轮流做,明年到谁家?先生觉得改朝换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战火频仍,最后流离失所的是谁?百姓们一旦为战事所累,拖家带口,避祸离乡。到时田地荒废,颗粒无收,牛羊犬豕,腐尸千里。损失的只是朝廷吗?还有,开战以后,双方的兵源又都是哪里来的?我中华大地孕育出的无数大好儿郎,不能死在抗击外侮的战场上,却要丧命在自己人手中吗?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造反成功,换了汉家皇帝,先生能保证他勤政爱民吗?能保证他一定比康熙做得好吗?明朝的嘉靖、万历、天启,不就在眼前吗?”

    潜之先生似对殳纨批驳明朝皇帝颇为不满,哼了一声道:“思宗烈皇上殷殷求治,勤于政务,事必躬亲。为江山社稷,曾六下罪已诏。竟也不如康熙不成?”

    “先生莫非忘了,逼死崇祯的到底是谁?他是很想有一番作为,但刚愎自用,在朝政中屡铸大错的又是谁?明末有多少农民起义?何曾因为是汉人做皇帝,就不造反了?还有李自成,是汉人吧?号称‘均田免赋’,但攻进了北京以后又做了什么?士卒抢掠,臣将骄奢,拷掠明官,四处抄家。最终逼反了吴三桂,引来清兵入关。一直到康熙二十年平定三藩,过了这么多年,老百姓的生活刚刚安稳下来。先生就忍心让他们再次经历战乱吗?”

    潜之先生被殳纨一连串的反问,弄得现出了几分苦涩。他毕竟与殳纨不同,他还生活在这个时代。殳纨则是跳出这个时代的人,她不管什么皇家正统血脉,她所受到的教育,是“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长叹一声,潜之先生道:“阉党误国啊!魏忠贤把持朝政多年,无耻之徒竞相依附。他们排除异己,以厂卫之毒流满天下,惨烈迫害东林诸位贤达。若思宗烈皇上能得东林诸君辅佐,我大明怎会败亡?”

    “东林党?”殳纨闻言讥刺道,“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放肆!”潜之先生狠狠地一拍桌子,怒斥道,“当年杨忠烈公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件件真实,字字见血。最后被其诬陷下狱,受酷刑而死。还有左忠毅公,乃是史忠靖公的老师……各位先生无不风节矫矫,持正不阿,怎可与阉党相提并论?”

    “潜之先生请暂息雷霆之怒,我绝无不敬前六君子之意。前六君子为人节操高尚,为铲除国贼前赴后继,我虽为女子,也是敬佩五内。”看来此君是东林遗老了,殳纨心内想着,继续说道,“我说的东林党,不是指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而是这个党派在掌握朝政大权时施行的主张。东林党以清流自居,克己复礼。然而在朝政主张上却枉顾民生事实,一味地说什么‘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不言利,只言义’。

    当初张居正重视工商业税收,万历年间三大征所耗银钱全部来自工商税。但东林党一上台,就逼迫明光宗废除了各项工商税。造成工商业商贾发达,却不缴税;农民食不果腹,还要背负沉重的税收。崇祯登基后,东林党再次废除工商税。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不知开源,只一味推崇节流怎么能够呢?我曾听一位学者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是对于国计民生有利的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不会逆转。而纵然是掌权者试图复辟,国计民生的力量也会倒逼权力继续前行。

    由于东林党的这些主张,使得辽东的军饷全部压在农民身上。天灾人祸,活不下去的农民只有造反。农民造反,依靠微薄农业税收的朝廷则缺钱;朝廷缺钱,则军士缺饷;军士缺饷,则士气不振;士气不振,最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哗变。于是当将领的只能回头再找皇上要钱,就此成为一个恶性循环。而当崇祯帝就此棘手之事问策于众臣时,执政的东林党只会指责辽东军官指挥不当,作战不力,贪污军饷。总之道理全在他们,别人说的做的永远不对。

    还有军事上,孙承宗一代名将,筑关锦防线,确保了辽东一带自天启二年开始,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可是到了崇祯四年,‘延臣追咎筑城非策,文章论禾嘉及承宗’,迫得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连疏引疾求退。造成这些的,难道不是东林党吗?

    夏允彝曾说过‘平心而论,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间亦有清操独立之人……东林之持论甚高,而于筹虏制寇卒无实着。’崇祯帝也曾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尽为亡国之臣。’”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殳纨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跟不上了。此时,她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当年明月,若不是他查遍浩如烟海的史料,著出《明朝那些事儿》一书,她怎么能对明史这么了解?又怎么能说出这些客观公正的观点?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她看着潜之先生,缓慢地问道:“先生觉得我以上所说,可有几分道理?”

    在殳纨长篇大论的时候,潜之先生一直正襟危坐。然而随着殳纨越说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到最后,竟是双目紧闭,潸然泪下。颌下一付花白胡须,随着他身体的觳觫而微微颤动着。殳纨的话,字字诛心。使得他几十年的信仰,在一夕之间被击打得粉碎。他有心反驳,却无力呐喊。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潜之先生蓦地圆睁双目,瞪向殳纨。因为她的表现,太不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寻常女子了,让他忍不住再次怀疑起她的来历来。

    “‘以古为鉴,可以知兴衰,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东林党失败,在于他们陷入了朋党之争,迷失了最初建立东林书院‘持正国事,为民请命’的本义。虽然东林党成立之初,主持清议只为‘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但发展到后来,已然成为‘既已聚徒,则党类众而流品混,既已讲学,则议论多而是非生’。其实先生只需跳出固有的思考模式,发现这些并不难。”

    “呵呵!”潜之先生突然笑了一下,紧接着伏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用手捶着桌子。笑到最后,已成了呜咽之声。殳纨没有劝,她知道只有哭出来,他的心里才能好受些。亦狂亦侠真名士,能歌能哭自风流。

    过了好一会儿,潜之先生才止住悲声。抹了一把泪水后,对殳纨道:“殳格格眼界高远,心有丘壑,能言人所不能言,老朽受教良多。但我泱泱华夏,决不可落入满清鞑子之手。格格所说大中华一统,老朽记下了。待将满人赶下帝位之日,老朽定然告诫同袍,决不枉杀一个满人。”

    殳纨点了点头,她知道有些观点不是说扭转就能扭转的,只能依赖于时间的进程。

    “这是老朽日常带在身边的《道德经》,就送给格格做个纪念吧。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格格还请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