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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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埋恨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郁醉楼杂谈》已经进入稳定的发行阶段,《三剑客》的连载故事也已刊登到了三十几章。京城里的老百姓,已经渐渐习惯了每日申时过半后街巷中此起彼伏的卖报声,也习惯了从小报上获悉第二天天象的阴晴风雨变化。傍晚一到,早早地用过晚饭,左邻右里便围坐在一起,听着识文断字的人念着报上的新鲜事与那三个西洋练家子的精彩故事。

    从第十期的《郁醉楼杂谈》开始,在胤禛的指示下,版面上刊登了顺天府新出示的告示,此举得到了康熙的肯定。随后,《郁醉楼杂谈》开始一点一点的由单纯的故事汇编向综合性的报纸过渡,只是因为胤禛的严厉要求,这种转变进行得非常之慢。

    得益于戴铎沈竹等人的努力,《郁醉楼杂谈》已经拥有了一批固定写手。专栏也又增加了几个,有些专栏还做了适当的调整。其中改变最大的专栏是“美苑”,已不仅仅只是介绍郁醉楼的美食,禛贝勒府下各种生意行当中的美食美器竞相登场,不仅带动了自家生意,还使得不少脑筋灵活的商人,怀金揣银地上门来求在报上登一席之地。

    禛贝勒府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胤禛并不经常留宿在真水无香园,但一有时间就会过去坐坐。听园子里的人说,赶上殳格格在写字时,贝勒爷就在一边看折子或是静静地在大炕上歇一会儿。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即便开口说得也大多是公事。殳格格有时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词,但贝勒爷总是能听懂。

    虽然殳纨受宠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胤禛平衡的手段很强,并没有因此冷落了其他院落的女人。而且她毕竟不能有孕,没有最行之有效的威胁。再则,殳纨性子冷清,很少与人交往,但偶一接触起来,其言谈举止中既没恃宠而骄,也不趾高气昂,故而时间一长,大部分的女人也就不再关注她了。

    只有侧福晋杜氏,深深地将一份忌恨埋在了心底。从殳纨一进府,她就讨厌她,那时只是讨厌她清冷幽艳的外表,讨厌她自恃才高的孤傲;如今却更加讨厌她看透一切的眼神,讨厌她种种奇特的想法,尤其讨厌她让胤禛注意到了她,喜欢上了她,爱上了她。

    但是现在她只能隐忍不发,她知道女人偶尔的小性,会得到男人更多的宠爱,但若失了分寸,就只会招来厌恶。她爱了胤禛这么久,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他的思绪,她知道如何的讨好他,哄诱他,以将他牢牢的拽紧在身边。所以,她要等,等待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康熙四十一年六月初九,康熙皇上奉仁宪皇太后往塞外避暑,皇太子胤礽、直郡王胤褆、四贝勒胤禛、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随行。禛贝勒府里,陪同胤禛同行的除了嫡福晋乌喇那拉氏,还有侧福晋杜氏以及一个叫浮翠的姑娘。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谁都认为随行的会是正受宠的殳纨,谁知却是个连玉碟都上不了的姑娘。

    殳纨虽然在结果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坦然接受了,但她承认,她心中也有失落。不是没看到胤禛眼中的深情,但她不敢确定。因为实在是怕了,怕得只能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会爱自己,并且会认真、长久的爱下去,她才敢接受,才敢付出,否则,她什么也不敢要。她独自沉默着,压抑着,等待着,却又无法遏制住贪心的念头,渴望着对方再多付出一点,再多爱自己一点。呵,自嘲的一笑,殳纨唾弃自己的自私,可惟有这样,才能将未来不可预见的伤害降到最低。

    初九一早,禛贝勒府里留守的众人在侧福晋李氏的带领下,在府门外为胤禛等人送行。看到一身淡绿色旗袍的殳纨静静地站在三名格格身后,胤禛径自上前,待她行过礼后轻声嘱咐道:“爷这次随行,约在八月末返京,爷不在,小报的事儿你要多费心。另外,爷把苏培盛留下来,有需要尽管吩咐,他会斟酌着办的。”

    “是,奴婢明白。”殳纨抬头看了看胤禛,宝石蓝色的蟒袍子,苍白瘦削的面孔。心绪略微一动,百转千回间,还是别开眼睛,将“一路平安”这四个字咬在了齿间。

    杜氏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疯狂的嫉妒烧红了她的眼睛,双手在身体两侧死死地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将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正在此刻,她忽然听到了身旁一声轻蔑的冷哼。余光瞟过,原来是那个随行的姑娘浮翠,正满目不屑地盯着殳纨。眉梢一挑,杜氏笑得不露痕迹,暗自想着这把刀的出现到正是时候。

    胤禛走后,阖府内外的一切在侧福晋李氏和苏培盛的调理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郁醉楼杂谈》在殳纨的建议下,每逢休沐日,即增加一整版的“广而告之”,其内容大多围绕京城的衣食住行,并根据所刊登文字的多少,明码标价,从而解决了越来越多的商家上门来求登报的问题。

    季家车行的老板季新又上门了,这次他直接找上了印书局的管事刘宝儿。当初,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季新咬牙吃下了《郁醉楼杂谈》的四千份代售。拿到小报的那天下午,他强压着几乎颤抖的声音,命令手下的伙计们去城里的各个街道喝卖小报,并与众伙计商定二八开账。在随后的两三个时辰内,他如坐针毡一般地数着时间,直到傍晚,伙计们纷纷归来。他与账房先生挑灯算账,除去各项开销,净利润达半两银子,一天半两,一个月就是十五两银子。季新狂喜之余,不免后悔没多拿到些代售。

    今日来访,季新别有一番盘算。这小报的销量越来越好,不仅北京城里的百姓读看习惯了,便是城外周遭的需求量也大了起来,九千来份的发印量已经供不应求,若是能加印,自己此次定要多拿些代售。见到刘宝儿,说明来意,刘宝儿却摇着脑袋道:“老季啊,实话告诉你,要是能加印,我早就印了,难道我嫌银子烫手不成?可这是贝勒爷下了死命令的,没爷的话,咱一张都不能多印。”

    季新奇道:“这是为何?”

    “我哪儿知道,主子爷们的事儿,哪儿轮得到我一个做奴才的插嘴!”刘宝儿说完,看看季新,又道,“老季,你放心。就冲你当初敢独自吃下四千份的代售,做兄弟的也不能亏了你。只要有信儿,咱肯定第一个知会你。”

    季新无奈,知道刘宝儿说得也是实情,只得先行道谢后,转身辞了出去。刘宝儿看着季新穿着新袍子的背影,也在琢磨着贝勒爷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放着大把的银子就不赚呢?

    转眼到了七月份,《三剑客》的连载已经进入尾声,等待实体书的发售阶段。戴铎和沈竹在投稿的十几部连载故事中,选中了署名烟水散人的《乐田演义》。二十回完结后,又登出了青心才子的《金云翘传》,两部半白话体小说,都获得了不少好评。

    八月廿九,康熙皇上一行自热河回京。回来后不久,四贝勒胤禛即具表上奏,请求朝廷正式开办报纸,以期教化民众,益民生计。在奏折中,胤禛不仅申明了开办报纸的重要性,并根据《郁醉楼杂谈》的办报经验,详细列述了办报的各项流程。

    折子递上去后,康熙皇上颇为重视,经由两次朝议后,诏令翰林院总领办理报纸的一切事务。报纸的名称就叫《大清朝报》,由康熙皇上御笔亲题,发售时间为每日早朝后。《大清朝报》的内容,以朝政,律法,济民为主,由于发行时间是每日清晨,时间长了,便被京城百姓简称为早报。相对应的,《郁醉楼杂谈》就成了晚报。

    从胤禛上折子开始,朝野内外便就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在猜测着他的用意。有说这是禛贝勒在步步为营;也有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禛贝勒这是打得好算盘。消息传到真水无香园,殳纨听过后却对可儿说道,且不论爷是何用意,办报纸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大事,只要结局是好的,何必去舍本逐末。

    可儿不明白:“主子,一张报纸,怎么就成了富国强民的大事?”

    殳纨一笑,知道这事儿三言五语的也解释不清楚,拍拍可儿的头,只道:“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赵七喊道:“浮翠姑娘到——”

    殳纨有些无奈,这浮翠姑娘自热河回来后,不知怎的,就成了真水无香园的常客。殳纨虽不爱与人交际,但一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二来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让她拉不下脸来拒绝。所以渐渐地,也就熟络了起来。

    浮翠不识字,最开始来找殳纨,就是想读书认字。听她谈及出身低下,家里只出得起弟弟读私塾的束脩,殳纨不免泛起了同情心。这个时代,毕竟还是男尊女卑的时代,念得起书的女孩子少之又少。若能多读些书,总可以开阔些眼界。这么想着,殳纨就应了浮翠,从《三字经》开始,教她识字。

    浮翠生性活泼,与殳纨熟起来后,就像妹妹缠着姐姐般的整天唧喳个不停,殳纨虽然很少回应,却总是微笑着听着,并不打断她。只是当浮翠提及府里其他女人间的是非时,一向和蔼的殳纨忽地沉了脸,冷淡地一瞥后,让浮翠自动止住了这个话题。打那儿以后,浮翠就再也不在殳纨面前随便传任何人的八卦。

    今天浮翠进门,手上捧着一碟子点心,说是亲手做的,来让殳纨尝尝。眼看着殳纨随手拈起一块就要往嘴里放,可儿急得大叫了一声:“主子!”“啊?”殳纨手上一顿,不解地看向可儿。

    “您……”可儿心思电转,急中生智地喊道,“主子您忘了,太医说过您胃不好,除了正餐外,不能乱吃东西。”

    “哦。”殳纨反应过来,明白可儿是为自己担忧。虽然觉得浮翠未必会在这吃食中动什么手脚,但心中芥蒂一生,自是不愿再放胆尝试。可转念又想到浮翠若真是一心做了点心来让自己品尝,这般防范只怕会伤了她的心。犹豫再三,殳纨终是歉意满满地放下了点心,轻声说道,“对不起,是我忘了。”

    浮翠面色一变,表情有些难堪,勉强说了一两句话后,就带着点心急匆匆地告辞走了。她这一走,倒是引起了不远处小寇子的注意。自殳纨得宠后,怕遭胤禛忌讳,小寇子已经不怎么上房顶听消息了,回了苏培盛后,他便被安排在真水无香园附近干些杂役。苏培盛明确告诉过他,让他暗中护着点殳纨,尽量别露面。眼瞧着浮翠面色不善,小寇子看看四周没人,又蹿上了房顶。

    只听屋内可儿正在埋怨着殳纨:“主子,您怎么就不知道防着点儿人呢?这浮翠姑娘一向与咱们园子没什么来往,这阵子突然这么热情,已经够让人觉得奇怪了。若只是来坐坐聊聊也就罢了,她带的点心您怎么就敢吃啊?这要万一真有什么……您让奴婢可怎么活啊?”

    殳纨叹口气道:“可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如果浮翠是一片真心,咱们这么做就太伤她了。她也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呢!”

    “主子您也就比她大两三岁,别说得自己好像多老似的。”

    殳纨闭上了嘴,论吵架她可不是可儿的对手。只是心里还是有些自责,不由得恹恹地放下手里的书,怔怔然看向窗外。

    察觉到殳纨突如其来的沉闷,可儿停下手里的刺绣,靠过来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殳纨没动,只是幽幽地说道:“可儿,我觉得自己变了。”

    “怎么变了?”

    “心变了,”殳纨收回望着远处的目光,对着可儿道,“我的心变了。我以前是个不设防的人,因为你防备了别人,别人也就会防备你。我一直期望自己能与这府中的女人不同,可以没有争宠,没有算计,没有陷害,光明坦荡、与世无争地活下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也开始担心别人会害我,会不利于我。就像浮翠,我也会忍不住去怀疑她开始接近我的目的,我变得和那些女人一样了。可儿,我回不去了!”

    “主子!”殳纨脆弱的表情,让可儿心疼地环抱住了她。她自小陪伴殳纨,眼看着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主子,在进了贝勒府的这一年多里,蜕去了少女所有的青涩稚嫩,神情越来越淡,眸色越来越冷,整个儿人就像一朵带刺的花,牢牢包裹住自己,任何人想要拔掉那些花刺,都会伤了自己也伤了花。

    “主子,奴婢知道,这一年多,主子受了太多委屈。主子的心没变,还是那个善良的主子。主子只是长大了,考虑得多了。主子和她们不一样,主子不会害人,主子只会帮人。”

    “可儿……”紧紧抱住可儿,殳纨把头埋在了可儿的肩膀上,无声的泪水浸透了可儿的衣服。

    晚上,大书房内,听了小寇子的转述后,胤禛把头枕在高背官帽椅上,闭了闭眼睛。然后冷着声音叫来了书房外伺候的苏培盛,命令道:“你去大库里选套文房四宝,然后去趟浮翠屋里,告诉她,真想读书识字就跟着殳格格好好学,学得好,爷另有赏。不过,她要是敢对殳格格动一丝花花肠子,就别怪爷无情。”

    “喳——”苏培盛领了命令,叫上小润子来到府里的大库,挑了一方长方形如意云池砚,一块描金点彩平安墨,一对红漆雕花鸟纹笔,一卷冰雪玉鸾纹宣纸。都是中上等的好东西,用来赏不在册的姑娘,已是莫大的恩典。挑齐东西,让小润子用衬着红绸的托盘捧了,两个人来到浮翠住的偏院。

    听说贝勒爷派了苏大总管来赏东西,浮翠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见到苏培盛,就深深施了个万福礼,口中道:“有劳大总管了。”

    苏培盛拱拱手道:“浮翠姑娘安。贝勒爷听说浮翠姑娘在跟殳格格学认字,特意让奴才送来文房四宝一套。”

    浮翠满脸喜色,忙双手接过小润子递过来的托盘,转给丫环后,便取了一只塞得鼓鼓的金线荷包,送到苏培盛的手里。

    苏培盛也不客气,随手揣进袖子里,然后端着笑容道:“贝勒爷还有两句话,让奴才转告浮翠姑娘。”

    浮翠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挥手赶走屋里伺候的下人,面庞因为兴奋,带起一片淡粉色的娇羞。一双杏目亮晶晶的,满含期盼地看着苏培盛。

    然而随着苏培盛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将胤禛的原话复述出来时,浮翠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原本秀丽的双瞳里除了深深的恐惧外,溢满了掩藏不住的浓烈恨意。葱管似的指甲,死死抠住炕桌的边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好在她还知道不能当面得罪苏培盛,所以硬是压着心头汹涌的怒火,直到把苏培盛送出堂屋。

    苏培盛前脚刚走,浮翠回头就掀翻了炕桌上的点心碟子。精致的小点心滚落在地上,被浮翠用脚狠狠地一个个地碾碎。吓得闻声跑进来的丫环,不明所以的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叩头。

    “滚!”踹走丫环,浮翠站在堂屋中间怒骂着,“殳纨!我真是瞎了眼!还以为这些日子你是真心对我好!巴巴地做了点心给你吃!你却在爷那里编排我!好啊!好啊!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薛浮翠发誓,禛贝勒府里有你没我,有我就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