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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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不识抬举

    酉时末,小润子领着人把胤禛的晚饭送进了真水无香园,一色的青花瓷器,摆在了堂屋的炕桌上。殳纨扫了一眼,不过四菜一汤,一盘鱼香脆皮茄子,一盘雪菜冬笋,一碗梅菜扣肉,一盘宫保鸡丁,一道薏米淡菜汤,以及一碗碧粳米饭。菜量不大,但很精致。众人退下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小连子的声音:“贝勒爷到——”

    殳纨与可儿迎到屋门外,双双施礼道:“奴婢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

    “起来吧。”胤禛负着手,看了看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旗袍的殳纨。松松挽就的小两把头,没戴任何饰物;清水似的一张脸上,不施脂粉,唇色依旧淡得有些发白。目光一抬,掠到殳纨的眼睛上,眼神仍是很空,沉静得近乎无情。

    胤禛突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往下沉,原有的一点热情也在迅速减退。这府里二三十个女人,哪个见了他不是欢欣雀跃?虽然不时地耍些小聪明,弄些小手段,争着邀宠献媚,倒也不失为一番真情。然而到了她这儿,却总是冷冷清清,瞧不出喜,也看不出悲。有心拂袖而去,心头又惦记起她在梅林间的那句话“何必要让他知道呢?”

    “进屋吧。”撂下这句话,按捺住情绪的胤禛迈步向前。小连子赶忙抢上两步,打起了帘子。

    殳纨跟着走进堂屋,伺候胤禛解了貂毛端罩,扶他坐下后,又蹲身替他除了靴子。可儿端上铜盆热水,殳纨净了手,沾湿巾子,为胤禛净面、洗手。之后自己也擦干手,依规矩站在炕下,拿着镶银的象牙筷子,安安静静地为胤禛布菜。因格格的身份低微,故而殳纨是不能与胤禛同席的。

    胤禛用饭很讲规矩,嚼咽的速度也很平均,殳纨便循着规律认真地为他布菜、盛汤。胤禛偶尔抬头,就能看到她那一脸专注的样子,眼睛不再放空,渊映出心中了无杂念。轻叹一声,适才那一点怒意随之消散,也许她真的只是生性如此。

    一顿饭吃得寂然无声,一旁的小连子却有几分好笑。这殳格格竟是连撒娇都不懂,就这么傻乎乎地站了这么长时间。眼瞅着胤禛用完饭,小连子忙向门口站着的可儿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过去上茶,自己也近前帮着撤下盘碗,然后拉着可儿退出了堂屋。

    堂屋里,胤禛慢慢地品着茶,殳纨则默默地静立在他的下首。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找不到话说。看到胤禛放下茶盏,殳纨随手拿起炭炉上的小铜壶,帮他续水。才把壶放下,就觉得身子一轻,已是被胤禛搂进了怀里。

    明显感觉到殳纨身上一僵,胤禛遂也不再动,只将她冰凉的双手焐在掌心里,低声地问道:“还是不能碰茶?”

    “嗯。”这突兀的一句问话,反倒消解了殳纨的不自在。

    发觉怀里的人放松下来,不再绷紧着身体,胤禛的声音也渐趋柔和:“皇阿玛赏的补品吃了吗?”

    “吃了,小厨房里还炖着冰糖燕盏,爷要不要尝尝?”

    “你留着吃就好,还有想吃的,使人知会下苏培盛,让他去买。”

    “谢爷记挂着,不过小厨房里的补品尚有不少,暂时不需要买。”殳纨回应得很直接,她一向如此,不矫情,也不做作。

    胤禛嗯了一声,又问道:“一直想问你,懂得洋文吗?”

    “不懂,只认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跟谁学的?”

    “小的时候,我娘教的。”这个答案在殳纨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次,因而说得颇为顺理成章。毕竟殳张氏已然过逝,一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别人就是有怀疑,也无法去深究。

    好在胤禛也没有再进一步追问,只是抬手将殳纨又搂紧了些,并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面颊贴上殳纨裸露的颈部,她的皮肤很光滑,只是冰凉得好像金属表层,没有杜氏李氏那般的细腻腴润。

    坐在胤禛的怀里,殳纨一直不曾有所动作。虽然耳鬓厮磨得令心跳有些加速,可她的双手却始终放在膝上,没有去回抱胤禛的意思。

    “不用再担心出府的事,要是愿意,爷把灵澜精舍赏给你。那园子幽静,景致也好。”胤禛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沙哑。

    “多谢爷恩典,只是奴婢挺喜欢这院子的,不用再搬了。”

    意料中的回答,胤禛无奈地扯扯嘴角:“随你吧。”搂着她肩头的手一滑,摸到她腕间的翠镯。低头一看,无色的翠镯,不名贵,但很莹润,看来戴了不少日子。

    “你这镯子水头还好,可品相实在差了些。这样吧,老九的锁绿轩新到了一批翡翠,爷明儿个叫苏培盛去给你挑两支满绿的。”

    “爷,殳纨年轻,真是正阳浓绿的极品翡翠,雍容华贵,深厚隽永,奴婢压不住它。娘留下的这支虽然无色,胜在还有几分剔透晶莹,已经很好了。”

    殳纨答得率直随意,胤禛却有些气闷。她居然能把自己的好意连着拒绝三次,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忍不住,就起了试探的心思:“爷晚上不走了,留在你这儿,可好?”

    “爷不是应了要去螺髻馆吗?”殳纨诧异道。

    果然,哼!胤禛冷笑一声,抬手就推开了殳纨。自己套上靴子后,高声叫道:“小连子!”

    “奴才在!”院子里的小连子闻声赶忙挑帘进了堂屋。

    “伺候爷去螺髻馆!”一甩袖子,胤禛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喳——”发觉屋里气氛不对,小连子也不敢多说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胤禛走了。临了,偷偷递了个眼色给可儿。

    不知出了什么事的可儿赶快进了堂屋,看到殳纨正坐在炕上发呆。想到刚在院子里见到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的胤禛,她不免害怕起来:“主子,您没事吧?”

    殳纨抬眼,空空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寒。瞧出可儿的担忧,她只淡淡笑了笑,轻声说道:“没事。”

    “主子,贝勒爷他……”

    “我也不知道。”慵懒地回了一句,殳纨抬手蹭了蹭额头。莫名地,心情也变得不好起来:“可儿,我累了,想睡了。”

    “是,主子。”可儿知道殳纨的习惯,心情不好或是有什么难以排解的事情的时候,她总是选择去睡一觉。睡醒之后,什么烦恼都抛开了。看着明显不开心的殳纨,可儿忽地生出些悔意:主子既做不来讨好贝勒爷的事,自己又何苦去强求她?就让主子平平安安地过着吧,毕竟比起两个月前,现在不是已然好了太多吗?

    洗漱后,殳纨走进卧室,堆着银骨炭的炭盆,熏得室内温暖如春。披上厚实的睡袍,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打散开头发,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适才胤禛一怒而去,此时她心中已有所悟。面对大名鼎鼎的四阿哥,自己的表现未免太过不识抬举。而至于最后那明显的试探……呵,殳纨自嘲地一笑,当时是没反应过来;现在虽然明白了,却也并不后悔,因为她没那个试来试去的心思。她要得很简单:如果爱我,请直说。但若是不确定的感情,恕我无法奉陪。

    胤禛并没有直接去螺髻馆,出了真水无香园,冷冷的夜风迎面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上陡然一冷,心绪也跟着宁静下来。驻足了片刻,他回身吩咐道:“小连子!”

    “爷?”

    “先去书房吧,爷还有几份折子要看。回头你给螺髻馆送个信儿,就说爷二更过去。”

    “喳——”

    胤禛到了书房,刚看了两份折子,就听见苏培盛在屋外报见。“进来吧。”撂下手里的折子,习惯性地端起书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入口极不舒服。想起殳纨那屋里始终温热的小铜壶,眉头就是一紧。

    待苏培盛行过礼后,胤禛问道:“都这会儿了,什么事儿啊?”

    “爷,今儿个傍晚的时候,潘述见了殳家的人。”话音刚落,就见胤禛眼皮一抬,阴冷的目光瞬间盯住了自己。饶是跟了胤禛多年的苏培盛也不禁心里一凛,忙加快语速道:“听说是巡按御史查出了汉八旗营里吃空饷的事,殳基被推了出来。今儿使人来找潘述,就是想请殳格格在爷面前求求情。”

    “他不是在走老九的门路吗?”

    “他续弦的夫人安氏,去年搭上了九爷府里一个管事的嬷嬷,认了干娘亲。这次的事不小,殳基大概也是怕安氏那边使不上劲儿。”

    “殳纨知道了吗?”

    “殳格格已然睡下了,潘述没见着。”

    “先听听她明天怎么说。”

    “喳——”苏培盛应了命令,却没有退下。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爷,刚才杜侧福晋使人来问爷什么时候过去。爷看……”

    掸掸袍子,胤禛站起身道:“罢了,爷现在过去。”

    “喳——”

    “螺髻凝香晓黛浓,水精鸂鶒飐轻风。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胤禛到达螺髻馆时,杜氏正在灯下习练书法,写得就是和凝的这首《宫词》。

    伸手将背对着自己的杜氏环进怀里,嗅着她发髻间的香气,胤禛低声道:“以后这么晚就不要写字了,很费眼力的。若真想写,叫人去买个西洋的烛台,多插几只蜡烛。”

    “爷!”杜氏回身紧紧抱住胤禛,颤抖着声音道,“奴婢还以为爷今天不会来了。”

    “怎么会?爷应了你的。”

    “爷,奴婢离不开您,您就是奴婢的天。”

    “爷知道。”抱着杜氏,胤禛的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男人都爱女人的温柔妩媚,柔情缱绻。喜欢她们小鸟依人般地偎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双多情的眼睛含羞带怯地望向自己。殳纨则不然,虽然共同生活在这个府里,她却仿佛游走在一条看不见的边缘之路上。她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对周围的人客气而疏离,她在情感上是完全独立的。她不依附自己,也不以自己的喜怒为转移。因为……

    平等?!胤禛的脑海中毫无预兆地跳出了这个词,他忽然发觉每次殳纨在自称“奴婢”的时候,那态度和自称“我”时是一样的。她在自己面前屈膝见礼,但丝毫不曾有过低人一等的感觉。只怕还不仅仅是平等,最重要的是她的孤傲。傲得仿佛空谷幽兰般不食人间烟火,仿佛碧水清莲般不可亵玩。她就像一个谜,离远了,只会让人忽视;离近了,却越来越难解。

    “爷?”女人天生的敏感,让杜氏发觉了胤禛的心不在焉。但她只是更深地往胤禛怀里扎了扎,果然就换回他更紧地拥抱。聪明如她,何时该耍小性,何时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她一向掌握得很好。

    床笫之上,杜氏缠绵似水,婉转娇啼。事后,满足地缩在胤禛的怀里,眉目间一往情深。胤禛极爱她此时娇弱的样子,左手的拇指轻轻刮着她的脸颊,耳畔听着她温软的絮絮情话:

    “爷,奴婢总在想,上辈子,上上辈子,奴婢就是爷的人。蒙爷的宠爱,生生世世来伺候爷。”

    “傻丫头!”爱怜的拍拍杜氏的螓首,胤禛微笑着道,“你就是心思太重,平日里想得太多,身上才总不见好。对了,近段日子,请了平安脉没有?”

    “请过了,太医给开了滋补的方子。”趴在胤禛的胸口上,杜氏甜甜一笑道,“这么点小事儿,爷还总惦记着。前儿个又使小连子专程送了西洋参过来,爷对奴婢真是太好了!”

    面对着杜氏的如花笑靥,不禁又想起在殳纨处所受的冷遇。同样的事情,却是不同的结果。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失落,有些纠结。拍拍杜氏的香肩,胤禛的声音里带出几分漫不经心:“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

    “是。”杜氏装作没有看出胤禛的沉郁,只乖巧地抱紧了他的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在想着之前秋儿打听到的消息,殳纨,哼!狠狠地将这个名字咬碎在齿间。

    第二天一早,潘述急忙来见殳纨。听过事情后,可儿骇得摔了粥碗,殳纨则一直沉默着。以现在的她来讲,对殳家可以说是毫无感觉,虽然记忆还在,但亲情早已埋葬。很想脱口而出说不管,偏又考虑到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姓殳的。况且,可儿和潘述的家人也都依附在殳家。殳家若是散了,他们也会受到波及。但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只怕以安氏那种人会更加地肆无忌惮。所以即便是要管,她也要让殳家的人知道,她只会管这一次,而且是以她的方式。

    拿定主意,殳纨开口道:“潘述、可儿,这事儿我不能去求贝勒爷,且不说我没有这个面子,即便是有,这个口子也不能开。安氏那个人,我不说你们也明白。”

    “主子,可是……”可儿急切地想反驳。

    “可儿,听我把话说完。”殳纨的语气中带出几分不满,“吃空饷这事,爹一定是从中得了好处,只是以他的性格,贪墨的数目绝不会太大。潘述,送信儿的人有没有说到过具体的数字?”

    “主子说得是,其实颜伯有提到过,老爷只得了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殳纨禁不住苦笑一声,拿的时候是两千两,如今想要还回去,恐怕两千两就不够使了。有些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才赚到的三千两,竟然就这么没了。摇摇头,暗中叹了口气,转向可儿吩咐道:“可儿,你去把那三千两银票拿来吧。潘述你辛苦一趟,亲自把这钱给我爹送去。让他去疏通门路,把那两千两银子还上。另外再告诉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第二次,我绝不会再管!他也应该知道,我向来说得出就做得到。”说到最后,声音已是严厉至极,凌傲的目光一扫,竟是令人不敢逼视。

    “是。”从未见过殳纨露出这种态度的潘述吓了一跳,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中规中矩地躹了个躬后领命退下。

    看潘述出去,可儿期期艾艾地近前了两步,低着头赔不是道:“主子,刚才奴婢逾矩了。”

    “不妨事,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娘。我肯管……”殳纨本想说我肯管的原因也只在于此,话到唇边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也只能这一次而已。”

    “是,奴婢明白。”

    房顶上的小寇子听到此事已告一段落,忙蹑着手脚翻出了真水无香园。找到大总管苏培盛后,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胤禛听过苏培盛的转述后,右手用力地掐着手中的佛珠,拧眉不语。必须承认,殳纨在分析和处理事情的能力上超出了他的想象。用倒赔一千两银子的方法把窟窿填补上,这办法看似笨拙无比,实际上却在很大程度上免掉了未来各种不可预知的麻烦。简单,有效,只是太过直接,太过独立。完全没有和自己商量的意思,就将自己排斥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侍立在旁的苏培盛偷觑着胤禛变幻不定的面色,心中实在是不解平素冷静镇定的贝勒爷,怎么一到殳格格的事情上,就变得爱钻牛角尖起来。他在一旁瞧得明白,撇去为人处世的态度不说,殳格格之所以对贝勒爷这么冷淡,不过是被刚进府时的事儿伤着了,又没了孩子没了保障,因此不再相信贝勒爷喜欢自己,不愿再对贝勒爷交心。

    其实贝勒爷只要肯花点心思,以殳格格那单纯的性子,想要回心转意实在太过容易。只是这两个人,偏偏都是一身傲骨,都在等着对方先行低头。殳格格至少眼下还没陷进来,贝勒爷可是煎熬得够呛。

    苏培盛的心思活络着,面上却一点都不露。他的袖子里还躺着今天一早杜侧福晋派人送来的五百两银票,虽然人家没明说什么,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可是通透得很。无非就是想让自己多在贝勒爷面前垫垫话,再就是别的院子有什么风吹草动时知应一声。至于殳格格那边么……嗯,自己总不让她吃亏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