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繁体版

第四章 顾影无依倚

    过了中午,潘述向府里的二管家告假外出半日。早已得到苏培盛吩咐的二管家,自然痛快的放行。潘述来到一品香茶楼外,向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厮刚一抱拳,那小厮就道:“是潘哥哥么?掌柜的吩咐,要是您来了,就还到昨天的雅间相见。”

    潘述道了谢,径自进楼来到昨天的雅间。钱掌柜一见他,就开门见山的道:“潘述啊,这话本儿我要了。而且,还要买断。这么着,你回去跟那写话本儿的人说,一口价两千两银子。我先付一千两当订金,剩下的一千两,等拿到了完稿立即付清。这是字据,有我的签章,这是一千两银票。来,拿着。”

    潘述再是伶俐机变,也被钱掌柜这一番作为弄得愣愣磕磕的,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道:“钱掌柜,这……这小的可做不了主啊!”

    钱掌柜看他有些傻呆呆的,顺手拿起水烟袋锅子敲了他脑袋一下,道:“我知道你做不了主,这不让你问去嘛!昨儿那银锞子就赏你了,好好把这事儿办漂亮了,以后少不了你的。”

    潘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揣了字据和银票出来,仍是有些云里雾里的。虽然一直知道殳格格的文章写得好,光那老先生就夸了几次。却没想过竟会这么值钱,两千两银子,足够中等人家过一辈子了。

    接到字据和银票的殳纨,也很是意外。向可儿仔细问了详情后,殳纨佩服的一笑,道:“这位钱掌柜好生精明,居然猜到了我的打算。”

    可儿奇道:“主子的打算是什么?”

    “我是打算印书的,没想到被这钱掌柜看透,提前下手买断了。”

    “印书?可主子不是才写了没几回吗?”

    “……”殳纨默然,心道这就是名著的魅力啊,可惜不能说。只好揭过话题另道:“可儿,把我这几天写的给潘述送去。再让他转告钱掌柜,就说无依公子说了,买断可以,再加一千两银子,字据还得重新写过。”

    “无一公子?”可儿正觉好笑,听到殳纨后面的话,不禁瞪大眼睛,“再加一千两?”

    “对。是无依,无有的无,依靠的依。”殳纨忽的有些感伤起来,挥挥手,示意可儿去找潘述。自己则抱起一个软软的靠枕,倚在圈椅中发起呆来。今生后世,自己都是这样的无依吗?忘了在哪里曾看到过一段话: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可儿回来时,见到殳纨,还是抱着靠垫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一揪连忙上前问道:“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殳纨回过神来,自嘲的一笑,看向可儿道:“可儿,将来有一天出了府,咱们开间茶室好不好?”

    “茶室?”

    “是啊,一间可以喝茶,读书,下棋,谈天的茶室。有很多书,很安静,很温暖。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晒在人的身上。茶香溢满在屋内,飘荡在空气里。每个人都很惬意,很疏慵。”殳纨慢慢的描述着,那是她在后世一直以来的梦想。

    可儿听得眯起了双眼,随着殳纨的娓娓道来,这间茶室仿佛就在眼前。可儿沉醉着:“主子,这间茶室一定好美。”

    殳纨收起有些脱缰的遐思,淡淡一笑,端正好坐姿,拿起铅椠,又默起小说来。毕竟茶室还远,目前最重要的,仍是挣钱。

    “顾影无依倚,甘心守静专。”胤禛在书房里练着书法,写了满满的几张纸,全是元稹的这两句诗。因为政务出巡了半个月,刚一回来就听说了无依公子这个化名,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的,立即就跳出这两句诗来。

    也许是因为殳纨窥破了自己的意图,也许是因为她一次次提到的出府,总在刺激着自己的心。虽然对她越来越充满好奇,胤禛却仍不愿去见他。据说她在那园子里,经常连头发也不绾,说是会揪得头皮痛,所以就那样长长的散在身后;据说她让可儿用丝绒做了件汉式交领的袍子,说叫睡袍,是沐浴后穿的;据说她在屋里穿的鞋子没有后帮,叫拖鞋;据说她将来要开间茶室……她倒是想得长远、想得齐全,唯独就是没想过爷!

    突地扔下笔,胤禛一把扫落了书案上的宣纸。研墨的小连子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滚!”胤禛一脚踹来。

    如蒙大赦的小连子,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正赶上苏培盛要来回话,见到小连子面如土色,苏培盛的目光闪了几下,还是走到书房门口,轻声报门道:“爷,奴才苏培盛求见。”

    好一会儿,才传出胤禛冷冷的声音:“进来!”

    “喳——”苏培盛进屋,看着满地狼藉,先动手收拾干净了。再俐落甩袖扎千儿行礼道,“爷,一品香已经开始讲《基度山恩仇记》,本是上下午各一场。从第四回开始,场场爆满,钱六已经加了晚场。潘述每隔五天往茶楼里送一趟书稿,一次五个章回。好多来听书的,赶不上座儿,宁可白搭茶钱,也要站着把书听完。京城里的各大茶楼,也纷纷上门花银子求走了前面的章回。今天来了两个南边的商户,想求了话本儿,明儿个就带回南边讲去。听钱六讲话本儿还没写完,就想问问这话本儿到底有多长?何时能写完?他们好估摸了日子再北上来求。”

    胤禛闻言怒喝一声,勃然发作道:“那两个汉蛮子给了你们多少好处,居然算计到爷这里来了!”

    苏培盛“啪”的双膝跪倒,一个响头叩下去,迭声道:“奴才不敢欺瞒爷!实是那两个商户听说了这话本儿将来要印书,说只要订好了写完的日子,立了字据,就先付上一万册书的订银。还说如果印得好,他们还会再订。奴才琢磨着,这买卖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所以才斗胆求到爷面前。奴才惶恐,求爷恕罪!”言毕,连连叩首。

    胤禛冷静了下来,长出口气,叹道:“苏培盛,你起来吧,爷知道你忠心。可那园子,爷也确实不想进。她那心里……哼!那话本儿的梗概,爷当初瞧过,又瞧了她已写完的这二十几回。据爷估计,这话本儿还得有个百回左右。她一天写一回,就是还有百日。还要有印书的功夫,你让钱六告诉那俩南客,过了明年三月再来吧。”

    “喳——奴才谢爷体恤,奴才告退。”苏培盛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知道今儿这坎儿算是过了。

    看着天色已晚,胤禛出了书房,回到正院乌喇那拉氏住的博雅堂。乌喇那拉氏饱读诗书,端庄淑贤,曾出任过女史之职。正院牌匾上所写的“博雅堂”三个大字,就出自胤禛的手书。

    伺候着胤禛洗潄完毕,乌喇那拉氏跪在床上为胤禛按着肩膀,说道:“爷,明儿早上妾身想去庙里进香,再为弘晖求个护身符。”

    “怎么?”胤禛睁开眼睛,“弘晖又病了?”

    “没有。可这孩子的身子骨一直不见好,妾身实在是心里着急。”

    拍拍乌喇那拉氏的手,胤禛安慰道:“去吧,多添些香油钱。还有,多叫上几个侍卫陪着。”

    “谢爷。还有件事……”乌喇那拉氏迟疑了一下,续道,“妾身想让殳纨妹妹同去。”

    胤禛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问道:“这却为何?”

    “爷,”乌喇那拉氏转到胤禛身前,坐在他怀里道,“咱们府里子嗣单薄,妾身原本指着殳妹妹进府能为爷开枝散叶,没承想却被丁太医下了宫冷不孕的诊断。本来妾身的心也冷了,听了爷过段日子送她出府的安排,也甚觉妥当。可前些天,弘昀发热请太医时,太医说弘昀那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妾身忽然就想到殳妹妹,她那病若也是天生的,怎的选秀时却没查出来?所以前两天,妾身又让人去请了丁太医过府,仔细询问了一番。”

    胤禛一怔,他倒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见乌喇那拉氏说的有理,遂也问道:“那丁太医是如何说的?”

    “丁太医说殳妹妹这病是有些血虚的旧因,但只要调理得好,绝不会宫冷不孕。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实是因为内里郁抑不申,心力交瘁,终致气血不畅,积忧成疾。”说到这儿,乌喇那拉氏叹了口气,又道,“想想也是,殳妹妹进府当晚,爷就……后来,各院的女人孩子生病,却全把账记在了她的头上。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被人说成是灾星进门,这心里头又怎么受得了。偏还是个要强的,受了再多委屈,也只肯往肚里咽。不瞒爷说,妾身实在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胤禛无言,好一会儿才道:“可她这病丁太医也说过治不好了。”

    “妾身省得,所以妾身才想带她去庙里进香,求求高僧指点。她生了一付好模样,虽性子冷些,却是个知书答礼,进退应矩的。若真就这样放了出去,也实在是可惜。而且,妾身听说,她自从进了真水无香园,就一直在抄写佛经,每天都要写一大篇。可见她虽面上不说,心里也是极介意的。”

    “抄佛经?”胤禛哑然,本想否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既然如此,你就带她去吧。”说罢声音一提,又冲外间喊道:“小瑞子,去真水无香园传话,殳格格明天一早陪嫡福晋去庙里上香。”

    “喳——”小瑞子高声应了差事去传话。

    已经准备睡下的殳纨,听了小瑞子带来的消息,诧异全写在了脸上:“我?怎么会是我?”小瑞子见了,偷笑成了掩嘴儿葫芦。

    百思不解的让可儿打赏了小瑞子一块碎银,殳纨怔怔道:“可儿,明早我穿什么?”

    “噗!”许是从未见过自家主子露出这般迷蒙的神色,可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道,“主子安心去睡吧,一切自有奴婢打点。主子放心,绝不敢耽误主子陪福晋进香。”

    第二天一早,殳纨就被可儿叫了起来,漱口洗脸,换了身淡紫色的旗袍,绾了小两把头,插了两朵淡紫色的绢花,戴了一付紫水晶的耳环。殳纨见缝插针的吃了两三块点心,喝了一小碗白粥。踩上花盆底,外面罩了件银白色的一口钟斗篷。一切收拾停当后,主仆俩个出了真水无香园,向正院走去。

    到了正院门外,早有嬷嬷迎上来道:“给殳格格请安,殳格格吉祥!嫡福晋还在更衣,说殳格格若是到了,就请在堂屋稍候。”

    殳纨还了半礼,道:“有劳嬷嬷。”又让可儿谢过她半吊钱,这才向堂屋走去。进了堂屋,殳纨脱了斗篷,在靠近门边的末位上坐了。可儿怕她冷,忙递上白铜手炉,殳纨低声道:“我有暖手筒,这手炉你就掩在袖子里用吧。”

    可儿没敢多话,屈了屈膝,掩起手炉,退到一边站好。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就听一声:“嫡福晋到——”殳纨忙脱了暖手筒,起身站好。见乌喇那拉氏自后堂走出,身着一件墨绿色福字纹一字襟长袍,同色系的风毛滚边,戴了同色系的皮毛围脖,雍容典雅,华丽大方。殳纨上前甩帕见礼道:“奴婢给嫡福晋请安,嫡福晋吉祥·”

    乌喇那拉氏扶起殳纨道:“殳妹妹免礼。妹妹可都收拾妥当了?咱们这就走。”

    “是。”殳纨也不多话,让到一旁,接过珠儿递上来的月白色镶金丝飞凤纹的大毛斗篷,亲自帮乌喇那拉氏披好。自己也接过可儿递来的斗篷,披在了身上。随后,请了乌喇那拉氏先行,主仆四人便出了堂屋,又跟上来几个丫鬟、嬷嬷、还有太监小瑞子,一行八、九个人来到了大门外。

    门外早已备好两辆马车,苏培盛领着不少人在车旁伺候。看着踩着人肉脚凳上车的乌喇那拉氏,殳纨偏过头,盯了可儿一眼。见可儿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向车里的乌喇那拉氏施了一礼,转身走向后面的小马车。眼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就要跪在车前,殳纨抬手拦住。一旁早有可儿暗中安排好的仆役,悄悄的摆上来一只小凳子。苏培盛远远的在后面看见,眉梢挑了一下。殳纨和可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后,就把凳子收进了车里。

    看着马车走远了,苏培盛回到后院书房,向胤禛回禀道:“爷,嫡福晋和殳格格的马车走远了。”胤禛微一点头,放下了手中的书。

    苏培盛随便找了个借口,调走了真水无香园里留守的两名仆役,又遣了小寇子陪着胤禛,进入了园子里。园子里面光秃秃的,没种任何花草,房屋的廊柱已有些掉漆脱色,北风一吹,更显得几分萧瑟。

    让小寇子在门外候着,胤禛推门进了堂屋。屋内的家什简单而且陈旧:右手边靠墙放了一张书案,书案后放了一把圈椅;西北角就是大炕,炕上放着炕桌及一组木板素面炕柜;炕下的脚凳上有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炕尾处是一架绣花绷子和一只马扎;南墙下整整一排书架,堆满了书;书架前同样放了一把圈椅还有一张小圆茶几;大炕和书架的角落间,是一只冷了的炭盆、一个炭炉和一把铜壶。

    胤禛背着手走到书案前,打量着书案上的陈设。左上角是一支西洋风格的三叉烛台,烛台边上,整齐的码放着铅椠和桑皮纸。书案正中,是殳纨昨晚才写完的第二十六回。绕过书案,圈椅上放着石青色的坐垫和一个同花色的正方型隐囊,看样子是件旧旗袍改做的。坐在圈椅中,四四方方的隐囊靠在背后很舒服。拿起桌面上的文稿,铅椠书写的字迹很细小,颜色也有些发灰。很快的看完第二十六回,胤禛照原样放了回去,他不想露出他来过的痕迹。

    在堂屋里慢慢的踱了一圈儿,胤禛抬脚进了卧室。一张旧木床,围着淡粉色的帐幔,床上散着一只软枕和两幅没叠的锦被;窗下一张妆台,放着一个半开的首饰盒,盒里空着大半;西面墙下立着一个衣柜,衣柜前横着一个已经坏损的榉木制座屏式衣架。胤禛走近衣架,这衣架一人多高,中间原有的雕花中牌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了顶上一根横杆,两侧立柱和最下面木底座间的一块横板。几个木制的、顶端带钩的三角形架子,分别从里面架起几件衣服的肩部,钩在了衣架最上面的横梁上。那件丝绒面的棉睡袍,就挂在最前面。底层的横板上,放了几双女鞋,有花盆底,也有便鞋。

    这三角架子倒也奇特!胤禛想着,又转回到了堂屋。里外两间,到处都是冷冷的淡色,偶然才会见到一点暖意。撩袍坐在炕沿上,炕桌旁也放了两个隐囊。随手捞过一个,抱在怀里又松软又暖和。炕桌里侧……嗯?这是什么?三个一排的长方形小木块,交错地垒起二十层,总计六十块,每一块都同样大小。胤禛看了半天,也没猜出这到底是什么。

    “小寇子,进来!”

    “喳——”小寇子遵命进屋,来到胤禛跟前甩开袖子扎下千儿去。

    “起喀!爷问你,”胤禛指着那些木块问道,“这是什么?”

    小寇子站起身探头看了看,琢磨了一会儿,道:“回爷的话,据奴才这几天听来的,这东西好像叫叠叠塔,听殳格格说是一种玩艺儿。”

    “叠叠塔?怎么个玩儿法?”

    “先将木块三根为一层,交错叠高成塔。然后从最底下一层开始往外抽木块,只能用单手,抽出来的就叠在最上头。玩的过程里,要保持整个木塔的平衡,不能倒了。谁弄倒了就算谁输,输了的就要挨罚。好像头一次殳格格教可儿玩时,可儿就被罚着喝了好几杯水。”

    “罚喝水?”

    “是。殳格格说……”小寇子犹豫了,不知下面的话该讲不该讲。

    胤禛面色一冷:“说!”

    “喳——殳格格说女人是水做的,开心的时候哭,不开心的时候也哭;感动的时候哭,激动的时候更哭。所以女人离不开水,要多喝水才行。”

    听完小寇子的话,胤禛面无表情的把手一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喳——奴才告退。”

    水,无棱无角,无形无状。你既说自己是水做的,为何见不到你柔情似水,反而却总是冷语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