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女秘书
繁体版

第二章 真水无香

    第二天天刚亮,殳纨和可儿就起来了。带着院子里的两个仆役,还有苏培盛派来的两个人,搬了两趟,把用得到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后面的小园子里。打赏了四名仆役各一吊钱后,殳纨便带着可儿,亲自收拾起屋子来。这园里的三间屋子,只有原来辟芷院的一半大小。但用后世的眼光来看,仍是极宽敞的。放衣物,放书籍,放被褥,还是绰绰有余。可儿拦着不让殳纨动手,殳纨却道,只有自己动手了,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万一急用的时候才好找。

    整整收拾了一天,才各自分门别类的安置好。殳纨打量着这个小小院落,心中十分满意。后世寸土寸金的北京城里,这么一方院落,没个几千万绝拿不下来。如今自己能安居其间,过些恬淡、悠闲的日子,夫复何求。转念又一想,这一切毕竟都是人家给的,不定哪天就收回去了。自己还是要想些办法,挣到钱才行。

    正想着,就见可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说道:“主子,吃饭吧。中午就凑合了几口点心,奴婢做了您爱吃的菜。”

    殳纨一笑:“谢谢可儿。来,咱们一起吃。”

    “谢主子。”

    用过饭,可儿又为殳纨准备好了洗澡水。让可儿也回房梳洗去,殳纨来到耳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才回到正屋,可儿已经先一步洗好过来伺候了。殳纨心下有些感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只有可儿是真心真意地待自己好。于是更加拿定主意,一定要想个办法,改善自己和可儿的生活。

    坐在正屋的炕上,殳纨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仔细想着有什么方法可以赚到钱。光指靠典当显然是不行,在府里也就罢了,一旦出了府,样样都需要钱。只出不进,岂不坐吃山空。正左思右想间,忽听可儿道:“主子,这园子没个名匾,主子写个可好?”

    殳纨一怔,不知这换了灵魂的身体,可还习得了书法。再一想,若真能写得好,倒不失为一个挣钱的法子。因而迟疑了一下,说道:“好久没写了,试试吧。”

    可儿摆上文房四宝,殳纨提笔濡墨,先试着写了几个字。觉得心随笔转,横竖撇折,自有章法。知道这是肌体记忆,不由暗叹一声侥幸!稍一沉思,写下了四个大字:真水无香。

    “真水无香?”可儿不解的抬头,“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殳纨笑笑,这是自己在后世时,很喜欢的一句话。这四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更非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真水,没有任何的外在物性,没有任何的饰物赘品,它只拥有水的本性;香,则是人类的一种高级的感观体验。真水缀上无香,更突显了水的真性。滋养生命的水,视之无色,嗅之无香,然而却源远流长,蕴含生命的真意。真水无香是一种独有的境界:看透一切功名利禄,远离一切世事纷繁,杜绝一切尔虞我诈,不染纷华,修美于内……

    看着可儿迷蒙的眼睛,知道说了她也不懂,殳纨只笑着解释道:“这话出自明朝张源所著《茶录》中的《品泉》一节,原文是‘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哦。”可儿似懂非懂的收起字幅,准备明天去找人刻成牌匾。

    殳纨见状吩咐道:“可儿,你明天编个幌子,让人去书局打听一下有没有抄书的活计,能不能带回家里做?工钱又是怎么个算法?记住,不可让府里知道。”

    “主子?!”可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未雨绸缪而已,你先去打听了再说。”

    “是。”

    “睡吧,今儿累了一天。明早还要请安呢!”

    “是。”可儿伺候殳纨躺下,自己也回屋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殳纨还没起身,就听院子里有人来替嫡福晋传话,说让殳格格好好养病,这几个月都不必过去请安了。殳纨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想着这就是打入冷宫了。

    一连几天,殳纨一直在苦思冥想赚钱的方法。想了不少点子,可惜不是少了天时,就是短了地利。即便有了天时地利,身边除了一个可儿,也没人能帮自己去办。不由暗生闷气,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一无用处。

    正懊恼着,可儿进屋带回了托人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因为这时书籍珍贵,一部书至少也要四五两银子。而书局里雇人抄的书,大多是孤本珍本,故而抄书的人只能到书局工作,书是绝不容许带回家的。殳纨怏怏不乐,也只能再做他想。

    又过了两天,殳纨仍是一筹莫展。可儿忽然跑进来道:“主子,我见到我堂哥了,他也到贝勒府来当差了。刚才听嫡福晋屋里的珠儿姐姐说,嫡福晋安排了他在前院打杂儿。”

    “你堂哥?”殳纨疑道,“你大伯的儿子,潘述?”

    “就是他。”

    殳纨面色微变,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儿和潘述都是家生子,除非脱籍或转卖,不然只能是殳家的奴仆。脱了籍就不再为奴,那就只有转卖。殳府出了什么变故,竟转卖起家生子来。忍不住出言问道:“可儿,你没问问他是怎么来的?”

    “问了。他说是夫人做主,卖了几个年轻的家生子。好像是……”可儿嗫嚅着,“好像是老爷有了麻烦,急用银子。”

    殳纨颦着眉,父亲殳基不过是汉八旗的一名低总军职,为人懦弱,胆小怕事,能惹什么麻烦?就算惹了麻烦要用银子,怎么这么巧卖人就卖到禛贝勒府上?这府又岂是这么好进的?要知想进这些黄带子的府上当差,那孝敬打点的银子就是不少。莫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情,就是知情,也根本递不上话。

    不由得越想越觉心惊,殳纨脑中千头万绪,种种繁思九转回肠,面色愈发沉重如水。可儿一旁看着渐渐害怕起来,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半晌,忽听殳纨沉声说道:“可儿,去取二百两银子,再加上两套头面来。”

    可儿挑了下眉,并不敢问。她打小伺候殳纨,知道主子虽说一向和善可亲,可若一旦发起脾气来,也绝不是个能够轻与的主儿。眼下这情景,只有照着她的吩咐做。

    东西取来,殳纨只是扫过一眼,便让可儿找个盒子装下。又道:“你把这盒子给潘述送去,就说是我赏他的。你们是堂兄妹,你去探望他,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你再帮我带几句话给他:我既进了禛贝勒府,就是这府上的人。女子出嫁从夫,必是以夫为纲。他既到了这府上当差,又是你的堂兄,就须一心为这府里办差。贝勒爷和嫡福晋都是极讲规矩的,他办得好,亏不了他,他办不好,谁也救不了他。你让他好好想想我的话。”

    “是。”也许是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严厉,可儿小心翼翼的领了吩咐,将盒子掩在袖内,又抱了床半旧的被子做遮掩,来到了二道门上。可儿给两个门子各塞了半吊钱,说明白自己要去探望刚进来当差的堂哥潘述。两个门子受了钱,又见只是一床旧棉被,遂眉开眼笑的放可儿过去。

    可儿踅到潘述住的下人房,口中喊着:“堂哥,小妹给你送被子来了。”屋里的潘述听见声音,忙迎了出来,接过被子。可儿进到屋里,见同屋住的另外三个人都在,便乖巧的挨个儿问好。那三人取笑潘述道:“有可儿姑娘这么好的妹子,你小子真有福气!”

    潘述猜可儿定是找自己有事,遂摸出一锭碎银,恭敬道:“小的初来乍来,日后还请三位大哥多多关照。这锭银子给三位大哥打酒喝,还请几位莫要嫌弃才是。”那三人见潘述如此伶俐,也甚是满意,笑呵呵的接过银子,道:“好,哥几个别处耍去,莫扰人家兄妹说话。”

    见那三人走远,可儿关上房门,自袖中取出那盒子,递给了潘述。潘述接过一看,不禁变了面色,问道:“妹妹,这是?”

    “堂哥,这是我家主子给你的。另外,主子让我带几句话给你……”

    听完可儿的转述,潘述低头不语。可儿看着他不免有些发急:“堂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子好端端的,干嘛要给你说这些?又干嘛给你这么多钱?”见潘述仍是不语,可儿只能反复咀嚼着自家主子说的那些话。忽地想到什么,竟是吓得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道:“堂哥,你可不能害主子。主子在这府里,已经够凶险了。”

    潘述打了个寒噤,抬起头看看可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盒子。片刻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妹妹,哥哥想明白了。既然进了禛贝勒府,哥哥也就是这府上的人,一定好好办差。妹妹去回殳格格话,就说潘述谢格格救命之恩。这银子和首饰,就当潘述问格格借的,将来挣了钱,一定奉还。”

    可儿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事情还是不明白,但只要堂哥不犯糊涂就行。兄妹俩解了心结,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可儿便辞了堂哥,回到后院向殳纨回话去了。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蹿出,寻到了大总管苏培盛,低声禀报着什么。苏培盛边听边点头,最后道:“嗯,你去吧,继续盯着。”

    “喳——”

    遣走了手下,苏培盛回到后院书房,把安排的眼线报上来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向胤禛转述了一遍。

    “继续让人盯着,那小子看来是个机灵的。若是果真知趣,就不必难为他。”胤禛冷峻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喳——”

    “那边园子里,你也看着安排个人。”

    “喳——”苏培盛领命出来,心里琢磨着,那园子里毕竟还是内眷,侍卫肯定不合适,只能派个有功夫底子的小太监。拿定主意,让人找来平日跟着自己办差的小寇子,低声吩咐一番。末了小寇子扎了个千儿,自去办差了。

    扛着把扫帚,小寇子转悠到了后面的园子处。见园门上挂着一块新匾,写着四个大字,小寇子虽然只认得一个水字。不过自打这匾挂上,真水无香园的叫法儿也就传开了。此刻未时过半,后院里寂静无人,小寇子丢了扫帚,纵身攀上院墙,迅速的将院内打量一番,而后双臂一展,掠上了正屋屋顶。

    屋内可儿正在说话:“主子,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银子首饰给了我堂哥后,只剩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三十多两碎银,外加六吊钱。”言毕,又急急补道,“首饰只剩两套了,不能再当了!”

    殳纨笑道:“真是个小管家婆,这几日就一直听你报账了。”

    “主子——”可儿撒娇道,“奴婢这几个月来绣了几个荷包,又打了些络子,明儿托我堂哥到外面卖了,估计能凑个十两银子。主子出主意让我绣的那西湖十景,奴婢赶着些,在年前绣完它,卖了好贴补进日子里。”

    殳纨摸摸可儿的头:“好可儿,眼睛要紧,不要太辛苦了。”

    可儿摇着脑袋道:“主子,奴婢不苦。要不是主子,奴婢早就见不到娘了。”

    “好了,不说了。我刚想到个办法,我写几篇诗词。你去托你堂哥,寻个妥贴的字画先生代卖试试。”

    “主子,您要卖文?”

    “是啊,你主子我什么都不会,眼下就这点用武之地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呢?”

    可儿眨眨大眼睛,忽然跳起来道:“主子以前也写过不少,奴婢这就去找来。”

    殳纨拦下她道:“以前那些不找也罢,不过是些堆叠词藻之作。真要拿出去卖,还不够丢人的。来,你帮我研墨,我新写几篇。”

    “好。”

    殳纨在后世时,也爱写诗填词,更读过不少著名词人的佳作。再加上年龄阅历的关系,她写出的诗词,较之十七岁的本体,在境界上自是高出不少。

    殳纨先写了一首诗,又写了三首词。此时外面天色已然擦黑,也就搁了笔,晾干了墨迹,嘱咐可儿道:“先这四篇吧,你拿去收好,明儿个带给潘述。仔细些,莫让人搜了去。”

    “是。”可儿将诗词收好,撤了纸笔墨砚,又道,“主子,奴婢去做饭。主子累了,就在炕上歪会儿。”

    “嗯。”殳纨还真是有些累了,便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房顶上的小寇子,听着屋里再没动静,便悄悄地离开园子,往前面来找大管家苏培盛,将自己听来的一一回报。苏培盛听完了,夸奖几句,扔过一个金瓜子,让小寇子先回去吃饭。吃完饭后,再去听听,不必整宿盯着。小寇子谢了赏,高高兴兴的下去了。

    苏培盛望望后院那题了真水无香牌匾的园子,心中也有些猜不透这位殳主子。说她傻吧,却能想明白潘述是别人塞来的眼线;说她聪明吧,可做的每件事里又透着傻气。摇摇头,真个儿让人弄不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可儿借着往前院送浆洗衣服的空儿,拉住潘述说了个明白。潘述受殳纨大恩,自是满口答应。便趁着用午饭时,跑去街上,先找了家店铺卖了荷包和络子,得了十两银子。又转到一个字画摊子前,将四篇诗词拿给那位面目和善的老先生看。老先生接过诗词,边看边点头道:“这是你家公子写的吧?韵律工整,气调流畅,不错。不过,你得告诉你家公子,他这笔书法疏于筋骨、失之柔媚,仿佛女子笔墨,还需多加锤炼才是!”

    潘述笑着施了一礼,道:“小的替我家‘公子’谢过老先生指点。老先生觉得这几篇诗词价值几何?”

    老先生捋捋颏下银须,胸有成竹的道:“如今太平盛世,读书人在酒楼茶肆中清谈时,免不了诗词唱和。就是那些鸿商富贾,也极爱附庸风雅。因而这求诗问词的价格,颇是水涨船高。你家公子这几篇么……”说到这,老先生沉吟一下,续道,“想来一两银子一篇,必是极容易的。”

    潘述闻言,喜不自胜,对着老先生深深一躬,约好过几日再来听消息。见潘述转身走远,一直在旁边背着双手赏析字画的锦衣汉子,回身扔下了一锭十五两的银子,漠然道:“这四幅字,我要了!”

    晚上掌灯时分,回到府里的胤禛,在李侧福晋的屋里用过晚饭,又来到书房办公。桌面上摆着的,正是殳纨昨日写的那四篇诗词,听过苏培盛的转陈,胤禛也起了兴趣,随手拿过一篇看了起来:

    好事近

    驿路老鸦啼,惊起一天秋色。走马坝原高处,有烟凝紫碧。

    浮云淡淡笼清寒,斜阳剪金画。驰骋北疆风里,踏黄沙飞射。

    “斜阳剪金画”,多次随驾塞外的胤禛暗暗称奇,不怪那老秀才夸赞,单这一句,整首词的意蕴跃然纸上,让人浮想联翩。想不到这殳纨一介闺中弱质,竟能将这塞上风光,写得如此传神。只是,没听说她去过塞外啊?而且,看这词中的意思,她似乎还会骑马。胤禛皱皱眉,又拿起第二首,词牌是《如梦令》:

    昨夜嫦娥添岁,邀我广寒相醉。酒热意微醺,瞥见金星旁睡。揪起,揪起,来共一樽新桂。

    哼,李青莲诗“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她倒更干脆,径直跑到月宫去和嫦娥对饮,还扯上了太白金星作陪。好大的气势!词尾偏又笔锋一转,以俏皮收场,令人忍俊不禁。胤禛不由得勾勾嘴角,再看第三首,则是跳去了江南,写起民间过端午节时的风俗,词牌用得是《古调笑》:

    端午,端午,菰叶包成角黍。楚江百舸争流,浴波出没鹭鸥。鸥鹭,鸥鹭,击桨长歌破雾。

    《古调笑》词牌虽属小令,但因其格律上的叠句、倒装所限,能填工整已是不易。可眼前的这三十二个字,就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将端阳节里人们吃粽子、赛龙舟的情境几笔描出,端的是词中有画,使人心生向往。

    最后一篇,是首七绝,题材是常见的送别:

    此去千山暮霭重,且停且送且从容。

    轻弹玉箸别离后,两岸林织燕语浓。

    连读几遍,胤禛也不禁拍案叫绝,这三个“且”字用得极妙,将送行之人与将送之人难分难舍兀自压抑的心态行止,勾画得淋漓尽致,读来使人同陷其境,共生一叹。末句跳转写景,静中有动,更将离别的悲凉气氛渲染得入木三分。满纸不见一个“思”字,却通篇都是铭肌镂骨的思念。一唱三叹,余韵不绝。

    将四篇诗词反复吟诵多时,胤禛瞥向一直在旁边站着的苏培盛,问道:“几两银子买回来的?”

    “回爷的话,十五两银子。”

    “下次多给几两。”

    “喳——”苏培盛心里有些纳闷儿,嘴上却不敢问。

    胤禛瞄他一眼,冷冷道:“爷要探探她的底儿。”

    苏培盛这才明白过来,恭敬道:“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