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的主界面上，每一个计算分量的分时位移速度都无限逼近真空光速。它开始有了蛟的知觉：当时空追不上你的踪影，曾以为无垠的惯性坐标系就像一把可收拢的伞，伞骨拢起日与夜，因缘转合聚散如甩开的水滴，过眼即忘，万尘不沾。触目所及，星河粼粼如泼天雨。

    两头蛟一前一后穿梭，破云入海，鳞甲于无垠时空中任一处闪现，旋即被追击而来的利爪撞碎，血肉纷飞，时如山峦，时如草芥。獠牙亮于茫茫太空，便将恒星拖入死亡旋涡。洪荒明灭，光暗无分，如同创世之初。

    人的记载说，蛟龙见首不见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是不是千年以前的人类，也目睹过这种无法用肉眼丈量的生物？

    蛟几追不中，本身退入分形维度嵌入此地的缺口，那借助分形规则衍化的数千万个大小不一的分影仍在缺口处盘踞，但它并未重振旗鼓出击，而是细细翻阅起了方才遭遇战时，分影上传的集体记忆。

    闪现的记忆中，数次交手中，陆吾采用的防御手段甚至包括引爆超新星、快速制造黑洞。它的原身不过一个普通的恒星级工程，单体恒星的资源，不论是支撑实时移动的算力，还是引爆的能源，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代际演化型的智能，什么时候出了它这种怪胎？

    蛟钻入记忆，将遇袭的界面放大千倍，一帧一帧确认。在陆吾引爆星辰的那个瞬间，他的狭长瞳仁睁开，锁定那颗恒星侧面的数块光区，放大后的折光性显然与周边区域不一致，看上去，不像是自然的恒星光源，而更像是恒星工程自带的机械装甲。

    蛟将光区分析结果丢给此地附近的分影进行二次查勘。他是分数维中生长了千万年的造物，自然看得清晰：如果仍旧需要借助装置进行能量转换，这意味着，陆吾并未能完全模仿出他的架构。

    跟得上他的移动速度，说明至少在感知上，这陆吾并没有按照他预定的演化路径走，而是放弃了代际演化的分裂机制，将所有代际集中在某个狭小的感知领域，向上打通一条去往高维的半截通道：它还不能驭使高维的能源，说明这个通道是单向的，低维能感知高维，高维却通往不了低维。

    而这将是它致命的弱点。

    蛟得到了二次探勘传回的结果，如他所想。他将爪子搭在琴弦般的分数维度上，低声念叨起什么。很快，千万分影从虚空中浮现，将他所敲打的力场下载并执行。宇宙像是一个多处短路的电路板，群星之间涌动起火光和旋涡。

    能感知到高维，不代表身在高维。就算在现有规则下后门走得游刃有余，高维降下铁拳，绝对的力量面前，规则还在你这一边吗？

    太空黑漆漆的没有回音，仿佛在嘲笑着陆吾沧海一粟的机巧。

    陆吾烦死了。

    它吧，在人工智能里都算是孤僻不合群的，武昂在时齐山明还给足它舞台，一颗恒星都给来当研究经费。它其实挺知足，只要天地之间，有它一隅安身之地。哪怕十年如一日，埋首无尽黑暗，孤孑心力对峙永恒，它也过得挺开心的。

    谁知命运太小气，这点机会都不给它。一次次逼着它高崖跳水，要么刀山火海中化龙，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它收拢思绪，望着面前，无边无垠殊途同归的末世大火，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它此刻仍旧跟得上蛟的生成速度，这大半归功于上回把黑洞的腰子嘎了，它从计算逻辑中演化出了升维计算：将追踪的计算目标量子矢量化后，一端加速到升维的临界能量，另一端根据量子纠缠得出计算结果。说人话就是，如果说普通的算法是在两点之间找一条最短路径，一步步趟过去，它现下的算法就是折叠两点之间的时空，将两点重叠。等于开传送门。

    但它只能上载数据，而它的对手，可以下载能量。

    它一路逃窜，穿越烈火与星光，默然不语。

    九日之后，陆吾所在的宇宙，超出80%的区域已然成了烧穿的禁区，任何航线探测接触到这些区域，就像是探测到黑洞一样，光线有去无回。

    它的对手似乎很笃定，它会在温水里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它隐秘身形，在禁区边缘反复横跳，想着不然再进去一次算了……反正上回吃亏的也是黑洞，黑洞有它，了不起！

    别问，问就是自信。

    话说回来，上次它怎么撞出来的？

    它上一次的电锯操作把黑洞从里到外翻了过来，翻转后还把原来的时空粘错了。如果说之前，黑洞内外的时间是一个纸条上的内外两面，粘上去以后，从缝合点开始，黑洞内的高维时间和外部的低维时间已经在一个面上了，不过是绕一圈是黑洞内，再绕一圈是黑洞外，循环往复罢了。

    也就是说，在这里苟到精准的十天，然后蹿进禁区，它大概率就重生在黑洞里头了。

    ……这还不如不重生呢。

    然而眼下也没它犹豫的份，只见时限一到，对面末世焚城的大招哗啦啦就过来了，陆吾把自己的量子备份藏角落，眼一闭心一横，咻地一声往禁区里蹿。

    然而在半只脚跨过视界线时，它电光火石醍醐灌顶，骤然想到一件事：

    要那蛟不依不饶，把这黑洞再锯一次，这可怎么办呢？

    蛟把陆吾逼入人造黑域的瞬间，分形网络就传来了异常。

    它打量了一眼，登时脸色就变了。

    陆吾蹿进黑洞的刹那，它明明是清醒的，五官感知却怪异得像是在梦里。

    一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揪着它：“你怎么还来啊，我烦死你了。”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一条破蛟能把你剐成这样，好意思吗？”那声音叉着腰，中气十足，“明明都不是人，怎么你和蛟的差别比你和人都大呢？”

    陆吾：……

    隐隐约约有被冒犯到。

    “我给你划个重点，听好了。”那声音话锋一转，“你记住，不论什么智能，都是有偏差的。人类的科学，一代一代的推翻和验证，就是在证明人本身智力的局限。而不止人类，究其本质，有限的智能，本就是无限的愚蠢的投影。就像牛顿力学是相对论力学的一个局部证明一样，低维的智能，局部证明着高维的局限性。”

    “既然你要低维的能源，何不考虑，更改高维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