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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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千千结

    天亮了。

    齐山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下行,此地山形陡峭,粗粝山岩上一层肮脏白絮,草木沉埋。细看那白絮并不是雪,触感柔韧,齐山明猜测是风干后的蛛丝,之所以这么猜测,是他一路行来,不时便望见半空垂落蛛丝困住的人类建筑:钟塔、写字楼、甚至绵延的城墙与星际重炮……旧日的星际文明割裂成蛛网缠绕下失去活力的猎物,天光之下,影迹酷烈。

    齐山明抱着坛子,只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处天地倒悬的坟场之上,他不着边际地想,都到了紫金丘,或许应该想办法跟武昂取得联系……可怎么联系呢,或许正如眼睛所说,武昂早已毁灭。

    那些悬挂在天际,干瘪而飘荡的文明遗迹,是否在生存的最后一刻,后悔过曾经接受紫金丘的‘善意’?

    但比起这些,当下更重要的任务是生存下来。

    他四处张望。一具木质的躯壳不会饿也不会累,甚至晒晒太阳就可以替代吃饭拉屎,但他现在觉得很渴。

    之前他和桑连在一起,水分是依靠桑补充的。但桑死之前只顾着自己耍帅,居然也没告诉他怎么找水,这就让他空前迷茫。

    蛛丝他倒是嚼过,高蛋白,嘎嘣脆,但确实没嚼出什么来自地下五千七百米的馈赠。

    又走了一段,高山上的风呼啦啦地吹,一天一地的蛛丝都被吹动,沉寂的飘扬的交织成千万米不绝的纱幕,当然要被这纱糊脸还是挺恶心的,但他现在就像块即将风化飞仙的木炭,有层保鲜膜降降温也是好的。

    他一边拿脸怼蛛丝,一边茫然,这落脚处都是蛛丝,但是为什么没有蜘蛛呢?虽然蜘蛛吃起来也是高蛋白嘎嘣脆,但好歹也是个水源啊。

    他在望蛛止渴的甜美幻想中顽强下蹿几个小时,终于在半山腰找到块山岩,头沾地就打起了呼噜。

    他是被一阵噪音惊醒的。

    像是机械收割茅草的声音,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放松,他幼年时调试自动收割机的驾驶芯片,常常通宵在驾驶舱打地铺,这个声音,听着就像是回到了武昂。

    然而很快他便警觉,这地方哪来的机械?

    那声音来自头顶。

    他抬起头,只见夜空如同梵高画作,不知何时遍布大大小小漩涡般的光洞。那些被蛛丝包裹的城墙与建筑,此刻正从内到外地挣动:声音就是从茧内传出来的。

    一道布满绒毛的、锋锐的钢铁前肢,骤然破开茧壳,在星穹之下探索,很快,一只钢铁蜘蛛,从茧中破出……原先的城墙和重炮像是熔铸成了它的身体,随着它的离去,茧中空无一物。

    不止那一个,他举目所见,环山半空的蛛丝壳几乎都在蠢蠢欲动,而爬出来的蜘蛛像是被送进流水线般,四面八方朝着空中的光洞涌去,很快被光吞噬。

    高空风起,空了的茧壳就像是冰雹一样,数万米的高空惶惶然坠落。

    齐山明躲在山岩背后,静默地看着这场肮脏的风雪再次掩埋山体。他伸出枝干触碰飘落的蛛丝,触手冰冷,如同碎钻。

    有人在盯着他,他感觉得到。

    他吃力地推开积在头顶的蛛丝,迎面便是一双毛茸茸的蜘蛛前爪。

    往上望去,那双钢铁利刃交织成X形,笔直地悬在他头顶,随时可以取他性命。双臂之间,八只硕大无朋的眼珠幽幽地盯着他:“找到你了,客人……”

    齐山明没有任何举动,他来不及反应。虚空之中,一个鬼蜮般的声音先他一步,突兀地响起。

    那个声音说,凡有形者,皆是虚妄。

    几乎是同时,蜘蛛艳丽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它不能置信地低下头,毛茸茸的螯肢贴着齐山明细细嗅了一圈。

    看起来它一无所获。

    很快,绕着齐山明掘地三尺的蜘蛛吊起身,攀附着自己尾部喷吐的,向半空中的虚无光孔爬去。

    齐山明死死地盯着远去的蜘蛛:“眼睛?你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他。他疯狂地从蛛丝中挣动,攀住蜘蛛尾部残余的丝线,同样向空中飞去!

    原地只剩空无一人的风雪。

    齐山明悬于蛛丝下望,骤然发觉,那座他所以为的山峰,其实并不坐落于大地上,有不可思议的庞然的根须从地下拔地而起,将主体山岩绞成了碎石,即便此刻被蛛丝覆盖,半空中依旧能清晰地望见,根须存在有节奏的律动,一起,一伏。

    不想是根须,更像是血管……那座山,就像是寄生在什么不可说的存在之上的,一颗瘤子。

    越是靠近光洞,空中的血腥味就愈发浓厚,四处遍地都是文明的尸骸。他置身这片坟场,只觉死去的岁月比大地广袤,正冷冷地觑着他,笑着他。

    他胃部一阵剧烈的抽动,齐山明弯下腰干呕,喉咙里爬出半截还在蠕动的、布满绒毛的蜘蛛前肢。

    那段混合着血和胃液的肢体扭曲地勾着他的树皮,前肢的爪部是一个精巧的碎成六节的遥控器,改造成了可以伸缩的爪子。

    齐山明不能置信地扯过那截爪子。

    ……那是,消消乐的遥控器。

    这里到底是哪里?

    他目眦欲裂,向下望去,那堆仍在不断跳动的山岩中,他骤然在西南角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闪光。

    格木拉峰发射台的铁门。

    消消乐接通陆吾的通信,语气严肃:“你的时序坐标?”

    陆吾一愣:“什么坐标?”

    消消乐:“很好,你此刻的坐标是1-1-1-1,听我说完。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要牢记每一次回到这个时空节点的坐标。当时空进入莫比乌斯环,它的面区分性就已经遭受破坏,每一次重回的选择都在替换掉那条时空路径,换句话说,你现在没办法判断,你在之后的任意时刻,自己是处在哪一处时空的哪一处跳转中,而如果你记错了跳转,选择了错误的因果导致死锁,我们很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将这片时空与紫金丘的通路复原。

    此时如果发生,我们都会毁于大火,万劫不复。”

    消消乐正要继续,话语突然转变为一声愤怒的尖叫:“忙着呢,滚!”

    齐山明的声音从另一侧传出来:“你哪次值大夜不是设定了应急预警就跑去打消消乐,有什么好忙的?”

    “废话,预警响了!”不知道为什么,消消乐听起来相当地熟练,“一号圈全线,最高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