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中不应该出现他们的名字，不应该出现他们的故事，特别是与我交集的那些，我怕他们会承受来自圣灵的注视，或来自魔鬼的诅咒，这两者在我看来并无差别。

    ——《启示录》

    德里克终于回到工作专车的温馨副驾驶座，至于为什么是副驾驶座，是因为不止他一个人，而是还有另外一个人陪他来参加葬礼。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儿。”德里克砰地关上车门，“我怎么记得这四天是我的假期，不是你的。”

    “塔雅让我多照顾照顾你。”莫妮卡发动汽车引擎，好整以暇地看着副驾驶的德里克舒适地靠着椅背。

    “她是让你来监视我吧。”德里克对莫妮卡的表述嗤之以鼻，“怎么，我现在成什么危险人物了？”

    “谁知道呢，你受到那么多种异能的攻击，说不定真还有些残留的力量在你身上。”突然，莫妮卡毫无预兆地猛踩油门，汽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

    德里克赶紧抓住扶手稳住身体：“喂，莫妮卡，你疯了吗，我才刚刚恢复！”

    莫妮卡没有回头，淡然地看着前方的路：“那也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不是吗？毕竟连你也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关心。”

    她飙车向来狂野，德里克默默地系好安全带，在车辆急转弯时，德里克被惯性狠狠地压在椅背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被挤压而出。

    “拜托，莫妮卡……慢点开车，嗯？”德里克用一种变调的语气哀求，“我很抱歉，莫妮卡，我很抱歉，只是……你是除朱莉安外我最看重的人，我不能放任把你也置于危险之中。”

    “但是却能够放任你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我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莫妮卡用余光瞥着德里克，狠狠皱着眉：“你知道我能看出你什么时候在撒谎，对吧？”

    看着德里克僵硬的动作，她无奈地重重叹息：“无妨，你总是这样的……至少在这个任务里，我会一直盯紧你。”

    莫妮卡一个刹车将汽车停在路边，拉起手刹，对德里克说：“下车，把一切通讯物品都留在车上。”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来到路边的绿化带旁。

    “怎么了？”德里克问，隐隐中猜到莫妮卡准备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莫妮卡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关于塔雅提到的那个和织梦师一起行动的存在，那个具有极强预知或演算能力，或是对爆炸案极其熟悉的存在，我们都知道有谁符合这个描述——”

    “安全局的管理委员会成员，以及启示录。”

    德里克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莫妮卡略显诧异地看着反应平静的德里克：“我还以为你会回避这个问题。毕竟，你之前告诉过我你的信仰属于锡安，而现在我们却在怀疑一个致力于保卫锡安国安全的政府组织高层……或许和一个恐怖组织有协作关系，即使我实在想不出高层能从这之中获得什么好处。”

    “你是怎么怀疑到安全局高层头上的？”

    “当我看完梦幻岛袭击的案件资料后。我那时就意识到高层中定然有人在放任这一切发生，我现在想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总对你和朱莉安不利，高层不是没有针对过局内成员，但一般是在暗地里进行，主要对象也是安全局的叛徒。”

    两人不约而同地定睛看向对方，德里克突然玩心大发：“你不怀疑我就是叛徒？”

    莫妮卡抿嘴一笑：“别开玩笑，德里克。”

    她的眼中却全无笑意。

    “你别当真，莫妮卡。”德里克嘴角微微上扬，目视着前方的某一点，“其实，蒙哥马利曾变相承认过安全局高层放任该隐的硬币掳走朱莉安——美其名曰为了国的安稳，当然。”

    莫妮卡一愣，有些恼怒：“确有此事？蒙哥马利大概也看不惯管理委员会的作风吧。可怜的蒙蒂，愿他安息。”

    德里克瞥了莫妮卡一眼，没有言语。

    实际上，德里克有他自己的考虑，而他所有考虑的前提则是莫妮卡的安危，她绝不能牵扯进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中。

    凭借自身的经验和直觉以及与布劳森先生的谈话，德里克能肯定蒙哥马利并非死于所谓党派之争。他知道蒙哥马利的父亲在安全局管理委员会任职，蒙哥马利死后，奥斯塔韦表现出来的情绪也是偏向于怨愤而非暴怒，这说明蒙哥马利极大概率不是死于安全局高层之手，这样一来，最有嫌疑者便是执行官。

    是执行官因为研究院真相一事而害死蒙哥马利，也是执行官在协助该隐的硬币的异能种编织梦境，这才能解释为什么梦境能够如此准确地反映现实。

    各强力政府部门间一般会形成权力对峙状态，安全局高层获取信息的方式主要是通过启示录，那么执行官获取情报的方式呢？他们拥有自己的一套系统，或是执行官与安全局高层之间本身就有勾结？亦或是……

    此时，莫妮卡再次开口，显然，她的敏锐思维也令她做出类似推测：“德里，我有个想法。我认为，蒙哥马利绝不是死于亡徒之地的权势之争，仅凭他的家庭背景，安全局没有理由把这件事压下来，这反而会是一个合理发兵卡雷帝的机会，把外籍军团掌权的卡雷帝变成真正法律意义上的锡安领土。”

    德里克闻言一笑：“你这就天真了，莫妮卡。”

    “你以为政府为何要在亡徒之地建一座军营？为了那些灰色地带的生意啊。

    “雇佣兵、武器贩卖、毒品交易、给那些能支付巨额保护费的逃亡犯以栖息之地——不然你以为亡徒之地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埃尔桑比亚（ElSanbia）又是怎么公投分裂出去的？那地方的公民满满的、全是挣得盆满钵满的罪犯。

    “而锡安政府呢？他们不光只是看着，还要加入。”

    莫妮卡怔怔看着自己的老搭档。德里克听上去像是对信仰之物失望之至的丧家之犬。

    话说回来，谁又能接受一个国家的政府机构、协助逮捕过许多危险犯罪分子的官方组织，同样也会站在恐怖分子那边助纣为虐、任凭暴徒劫掠自己的亲人呢？

    不过，德里克是怎么知道政府在亡徒之地做的那些灰色生意的？这不在刑侦队的管理范围内，甚至也不属于安全局的管理范围。

    但由于德里克所述的情节时常出现，例如在关于迦南帝国经济史的书籍上，因此即使是猜，基本上也不会有猜错的情况。

    德里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这是蒙哥马利在两人一起喝酒谈心的那天晚上塞给他的。德里克不怎么抽烟，本来准备把这包烟和白玫瑰一起扔在蒙哥马利的棺木上，到头来却忘记这事。

    “莫妮卡……你熟悉一个叫‘隐私’的概念吗？”

    “……隐私是指公民个人生活中不愿为他人公开或知悉的秘密，这一秘密的公开与否并不危害社会。”莫妮卡思考半晌，凭借她丰富的基础知识答道，“不过这是迦南帝国时期的概念了，锡安共和国早已没有这一概念。”

    “是啊，但，我们都是怎样接受这一切的呢？好似从某一时刻起，你对任何人说的每一句话，你的实时所在地，你的互联网冲浪记录，你对日常用品的喜好，一切的一切，都能够呈现在他人眼中，而我们却对此毫不在意，我们视它为……常态。”

    锡安国的每个公民，都熟悉有一个大规模监视系统在时刻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保护他们日常起居的安全。但，普通公民并不知道监控系统的真实名称，他们一般称之为系统A或系统阿尔法，而不是像政府内部职工这般，称之为启示录系统或天启小姐。

    说起来，政府核心机构内部曾发放过一次员工福利——限量发售的启示录收音机，兼具收音机、音响、闹钟等多种设备的功能；而对于那些有声纹权限的人来说，这样一台收音机基本上能算是一个启示录的简易备份——智能查询、自动追踪、简易测谎等功能都不在话下。

    莫妮卡仔细回想政府这种毫不尊重个人隐私的行为，好似确有不妥，但也无法否认自己早已接受此事，即使它确实有些蹊跷。

    她看着德里克，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一颗棋盘上的棋子会怎么做？

    德里克身上没有打火机，因此他只是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莫妮卡于是取出自己的火机，善意地上前为他点燃香烟。

    他在午后阳光里的身影显出颓然老态，眼角的皱纹上带着深深的疲倦，像是凉风中立在路边的一座落寞而哀愁的雕像，柔和的烟草香从他的指缝之间悠悠飘远。

    “就目前来说，什么也不做。一位旧代的伟人不是说过？‘你可以与魔鬼同行，直至你走过桥去。’”德里克用拇指轻点自己的鬓角，露出神秘的微笑，“倒是你，莫妮卡，你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我本以为等你意识到高层所做的事情后，会满腔怒火、毫不犹豫地辞职呢。”

    莫妮卡一时间分不清德里克话语中的“魔鬼”究竟指安全局还是该隐的硬币，露出一个苦笑：“我不认为我们现在的工作有任何辞职的可能。反叛体制的两个结果，不是死去就是屈服，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你现在很安全，这就是最重要的。”

    等德里克吸完一根香烟，两人便回到汽车上，以正常速度上路。

    途中德里克询问莫妮卡回到STAF的原因，原来是老队长塔雅·克吕墨涅突然联系上她，当时STAF正在追查各区神秘现身的异能种，莫妮卡正好无任务无搭档一身轻，又听到案子可能和德里克的失联有关，于是便果断选择参与。

    两人畅谈一路，德里克在发现街边的风景有些熟悉时，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往哪儿走？”

    “你之前在A区调查的时候呆的临时居所，局里说那个居所仍旧留给你。”

    “哦。”德里克条件反射答道，“那你呢？”

    “我和你住一起。”莫妮卡看到德里克迷惑的表情，突然想要逗逗他，便继续道，“怎么？我俩又不是没少挤过一张床。”

    “不是……你就准备时时刻刻盯着我，我在你这里的可信度已经这么低了？我能准确判断我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也不会随随便便去做危险的事。或者是你不相信你的STAF老队友们的判断力，我最好还是和那些异能种呆在同样的收容所里，这样安全一些？”

    “当然不是这样，德里克，就像你说的，这是你的假期，我会允许你相应的时间和空间——我们晚上可以分开住，但是白天，不要溜到我的视野范围以外。”

    “……你真的有在好好履行塔雅的命令，有在好好监视我。”

    “都说了这不是监视，是照顾。”

    两人驾车来到熟悉的居所前，德里克眼尖地发现门旁的地板上好似放着一封颇有分量的信件，于是他在莫妮卡还没停好车的时候借口上卫生间，在扫描视网膜打开门锁时，顺带捡起那封厚厚的信。

    他低头看去，信上写着——

    “寄信人：十字会，卡雷帝。收件人：德里克·塞西尔，阿瑞纳。”

    没人敢随意动十字会寄来的信。

    德里克来到卫生间掂量起这份信，听一听有没有定时炸弹的声音，摇一摇有没有炭疽杆菌的响声，确认一切并无异常后，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很快发现这份信的真正寄件人其实是蒙哥马利。

    致德里克：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相信你会来到阿瑞纳参加我的葬礼，因此你便能收到这封信。请原谅我又将你带回到这间居所，但我不能冒险将此信件以其他任何方式寄出。

    很抱歉偷换掉你的笔电，但我实在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政府如此病急乱投医，竟派杀手前来袭击你——是的，如今我知道，这确实已触及到政府的最高机密，现在我已陷得太深，几乎没有脱困的可能，但幸运的是，我已做足准备。

    关于随信附上的资料，我给了某个能帮忙的人相同的一份，他向我保证这些资料终会公之于众，他也会持续推进调查，直到伊凡诺战争的真相水落石出——如果有一天解云决定回归原籍，我不愿她的家乡遭受世人唾弃。

    德里克，如果你已听闻我的死讯，记住，不要去过度惊扰亡徒之地的势力；反之，要小心锡安国的政府，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你也不要冲动，不要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让亚顿、解云、包括你的妹妹朱莉安牵涉进这件事。

    静候，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但愿你能代替我活着看到那天。

    蒙哥马利·布劳森

    “德里克，你在里面干什么？”卫生间的门并不隔音，莫妮卡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边答着“我洗把脸”，一边开着水龙头，把信封藏进储水箱里早已备好的塑料袋中。

    德里克开门后，莫妮卡一脸怀疑地看着他，朝卫生间里四处望望，见一切正常，才退出来朝书房走去。

    书房中，曾被神秘杀手打碎的玻璃窗和书桌已被换走，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像是从未遭受过子弹的摧残。那个神秘杀手还在附近吗？他已经能够肯定蒙哥马利是死于政府之手，这次还是那位杀手前来执行的命令吗？

    经过和莫妮卡漫长的讨价还价，德里克终于让对方同意头一天晚餐过后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前这段时间都完全归属于他自己。

    当脾气倔强的搭档终于离开他的居所，前去最近的一间安全局临时居所入住后，德里克才得以重新从水箱中拿回那一大叠资料。

    初步判断，蒙哥马利并未将资料交给十字会的成员——那样一来，他大可以在信中直言“十字会”一词，而非只是提到“某个能帮忙的人”，十字会大概只是被委托的邮差。

    会是3H党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那位答应蒙哥马利会调查真相的成员，无疑让所有身在锡安共和国境内的3H党成员都置身险境。

    至于蒙哥马利的那位朋友亚顿·格伦斯，德里克仔细回忆，并不记得自己曾在蒙哥马利的葬礼上见过他。

    德里克拿起那厚厚一沓资料，上面是对某些精密仪器功能的细致说明，他粗略一扫，发现它们大都和原子学、生物化学和电磁学有关。

    另一部分图纸画着意义不明的设计图，看上去像是珠宝设计图，德里克辨认出这是亚顿调查组递交给他们的资料，是研究院现场笔电上的残存文件，不过蒙哥马利的这份明显更细致，设计图纸也更多。

    这些设计图多像项链或勋章，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特征，那便是镶嵌宝石的凹槽内都布设着一个微弱光源，或许是为这些艺术设计更为璀璨夺目。

    德里克翻动资料间，发现一张写满字母的纸张。

    密码？他心中讶异，拿起附在一起的翻译稿阅读起来。

    我亲爱的儿子和女儿：

    现在我能骄傲的告诉你们，我成功了，有生之年的头一次，我即将成为神。假如有一天你们突然听到关于我的噩耗，或者长时间来根本听不到关于我的任何消息，不要为我悲伤。如果有人称呼我为怪物，不要相信。千万记住，我永远爱着你们，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你们。

    信件没有落款，作为一封家书，这种用密码传达话语的方式也显得颇为怪异。

    蒙哥马利虽然说着“不要冲动”，但既然他已把资料寄给自己，不就是希望自己能继续调查研究院的真相吗？德里克心里有了数，将资料全部装回信封，暗暗下定决心，在能够保证朱莉安的安全后，就尽自己的全力去探寻真相。

    随后，德里克打电话给技术部的人员，询问笔电的硬盘修复一事。

    对方的话语和梦中预演的如出一辙，当对方再次问他那个硬盘中的小女孩是否是他的女儿时，他回答说：“是，她是我女儿。”

    挂断电话后，德里克重新审视起自己曾置身的那场梦境，刚才发生的谈话，似乎再次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想——那场梦境中，存在着某种预言。

    他再次回想起那名穿警察制服的俊美男子，以及梦境中另一名面容模糊的男子。他并未向STAF成员提及梦境的这个细节，但他并非故意这样做，而是他当时根本没有回忆起这一点。

    直到布劳森先生对他说：他正被人保护着，他才猛然回忆起这个被忽略的梦境细节。

    显然，那段在黑暗中发生的梦境情节不会在现实中再现。德里克有种直觉：这并非梦境的一部分，而是有他人在冥冥之中影响了梦境。

    通过多次回想，他基本能确定自己是在听到白衣男子说出“该隐”一词后，才彻底发觉所处时空的异常，得以从梦中醒来。很明显，白衣男子的面容虽然模糊不清，但却比另一位更值得信任。

    他会是谁？他又会是什么身份？德里克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是佩里图恩，但是对方正被严格审查，短期内联系不上，而圣章会的其他成员自己并不熟悉。

    梦境在白衣男子出现后继续发展，出现整个梦境中最不合理的一个情节——蒙哥马利在梦中死于政府杀手的子弹后，再次死于寻找朱莉安的途中。

    梦中提到朱莉安在K区有所行踪，这是否也是一个预言？

    德里克打开工作邮箱，S区调查组的负责人早已回函，称其已依次排查过德里克发送的照片上的女性，并非有一位是朱莉安·塞西尔。他们同时也有重磅消息，消息来源极为可靠，其称S区爆炸案的确与该隐的硬币无关，而是3H党和十字会理念不合而导致的纷争。

    人文组织和枪械贩子之间的理念不和？听起来合情合理。

    莫妮卡兑现了她的诺言，夜晚时间没再来烦德里克，但一到早晨总是第一个来敲响他的房门，确认他的状况，简直比闹钟还准时。

    德里克在休假的第二天夜晚收到来自布劳森先生的邮件，经过对比两份失踪名单，德里克发现4月18日之后的那份名单多出十几号人，科尔多·马特塞等四人的名字跃然纸上。

    在德里克思索到底怎样从这十几号人中找出真正和研究院一案有联系之人时，他眼尖地发现一位失踪者或许和那位雅各布·巴门尼德有些联系——莉娅·巴门尼德。通过对十几号人的背景信息进行调查，德里克最终把疑似遇难者名单锁定在四个名字身上——米莉·雷金纳德、莉娅·巴门尼德、泰根·施莱辛格、苏拉特·阿洛伊斯，他们和已找到尸体的四人疑似是最初研究院的核心研究员。

    终于到了周日，德里克的状态未有出现异常，克吕墨涅打来电话让莫妮卡赶紧回去，德里克才终于得到一段只属于他自己的休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