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的清脆碰撞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德里克将他的注意力从咖啡馆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收回。

    蒙哥马利放下浓缩咖啡，执起报纸阅读起来，随意谈论道：“A区的调查有突破性进展了。”

    “S区调查组虽然并未调查出圣所爆炸案到底和十字会还是和该隐的硬币有关系，但却意外找到那几位在A区爆炸案中凭空蒸发的科学家。”

    他将一份调查资料抽出，放到德里克面前的桌面上：“科尔多·马特塞，塔那电磁领域物理学家，长生种；奥尔顿·弗林特，阿瑞纳国际语言大学密码分析学教授，异变者；希尔特·汉娜，转行珠宝业的前理论物理学家，异变者；雅各布·巴门尼德，卡托的核物理学家，异变者。

    “他们的基因图谱片段分别符合研究院血检报告里那些不完整片段中的一个或数个，加上对他们工作背景的调查，足以作出四人曾任职研究院科研人员的推论。”

    女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将食物摆放在德里克面前的餐位上：“您的咖啡和鸡肉三明治，先生，请慢用。”

    “谢谢。”德里克答道，眼疾手快地抽出蒙哥马利扔在桌子上的调查报告翻看起来，“那群小子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事实就是，不知怎么的，那四具尸体某天被运送到S区的万人坑。那里的抛尸人正在进行例行检查，顺走尸体身上最后的值钱物件，没死透的顺便补一刀。抛尸人见那四具尸体的衣衫还算完整，便想剥下来拿去变卖。

    “此时调查组的警探恰好路过，注意到死人的穿衣风格与锡安公民相似，便立即制止了抛尸人，拿出卫星相机联网拍照。谁知碰巧的是，相机竟能直接识别出四人，其中三人在安全局内部网呈被通缉的危险红色，以他们拥有的异能理应被安全局收容，他们却突然离开原本的岗位不见踪影，如今我们终于知道，原来他们是被政府‘保护’起来了。”

    蒙哥马利提及的“收容”，和德里克更为熟识的“关押”有所不同。收容包括将异能种训练成武器，是安全局及政府对于异能种的一种处理手段——即使存在保密协议，曾经在STAF工作的莫妮卡也向德里克提及过此事。

    理论上来说，凭借蒙哥马利的权限不应当能知晓这个名词，但考虑到蒙哥马利父亲的特殊身份，他能够获知这个消息似乎也不足为奇。

    “尸检结果表明四人的致死原因均是心脏骤停，四人均有心脏病史，血液中并未检测出任何毒素，只是氯离子和钾离子略有些高于常规。尸体很完整，不像是该隐的硬币的风格，其实……”

    蒙哥马利身体前倾，将音量控制在两人的范围之内：“最佳嫌疑人是政府。卸磨杀驴，古已有之，几位死者的死因均是心脏骤停，通过注射过量的氯化钾能达到此效果，也难以被尸检检出。”

    他露出一抹嘲讽的讥笑：“当然，这种阴谋论我们自己在局里说说就行，不要记录在卷宗上，毕竟安全局也出过许多难以令人信服的尸检报告。”

    这样的调查结果能够为A区爆炸案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德里克却显得不那么满意，因为这个转机出现得太突然，总给人一种刻意之感。

    自从安全局收到“朱莉安·塞西尔具有异能，其继兄称其基因图谱与人类无异”的报告后，德里克就接连撞上和异能有关的事，先有S区爆炸案的死者是圣徒，后有疑似死于阿瑞纳的异变者尸体千里迢迢从S区蹦出来。

    四个异变者曾在研究院中工作过，现已被政府杀掉，那研究院中的其他人又是什么身份？那四组人类DNA序列的主人是圣徒吗？他们是死是活，又被谁藏匿起来？政府就差把“不要探究”四个大字拍在他脸上。

    深坑中的事物到底是什么？难不成该隐的硬币摧毁研究院的真正目的，是要阻止科学家重制出什么能够毁灭邪教徒，顺带也捎上更多正教徒的武器，比如钟锁？德里克很快否决这个猜想，因为能毫不犹豫吞服氰化钾的邪教徒才不会怕死，钟锁也有大概率是锡安政府下令制造的大规模武器，虽然政府多年来一直否认锡安留有处于战备状态的钟锁。

    他的思路一团糟，根本不能理解该隐的硬币首次袭击的动机，他或许该返璞归真——邪教徒不需要动机，他们的动机就是邪灵赐予的启示。

    “尸体找到了，A区的案子就告一段落，别再多想，德里克。”见搭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蒙哥马利折起报纸放在一旁，善意提醒道，“无论如何，和我谈谈你们的调查进度吧。”

    德里克点点头，随即开始汇报起来，他的重点放在苏贝黎宫地下发现的牢房上：“苏贝黎宫是独属于克拉苏家族的遗产，但这一代的家族继承人把宫殿捐赠给国家后便不见踪影。所以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依旧无法确定继承人对地牢的存在是否知情。”

    “据考证，那所深藏在苏贝黎宫地底的牢房是迦南帝国末期修建的，至多只有百余年历史，甚至连世代留在此地的守门人一家也对它的存在感到惊讶——他们的惊讶不无道理。

    “首先，在监狱制度已被废除的锡安，的确再难见到如此大规模的监狱式建筑；再者，那座监狱中至少有八十间囚室存在近期关押过犯人的痕迹，而守门人断言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可疑人员进出苏贝黎宫。

    “我只在唯一一间囚室中发现绘制在墙壁上的邪教图腾。现在我们仍然在调查相关案情细节，试图查明曾经被关押在此的人员是否属于该隐的硬币、他们现在身居何处、有没有被该隐的硬币所带走或所杀。

    “以及被关押者的身份——人类、异变者？关押者如何给他们提供食物、清扫走犯人尸体等问题。”

    蒙哥马利沉默着，直到德里克完成他的汇报，他点点头：“有最新情况及时汇报给我。”

    随即他想起什么，神色严肃起来：“对了，德里克，我想和你聊聊A区那场针对你的未遂谋杀——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

    未遂的谋杀……其实，那只不过是有些激进的威胁手段。

    “亚顿和我在一处与你的临时居所窗户平齐的桦树上发现半只泥鞋印和一根浅褐色的头发，初步推测狙击手身高在1.68m~1.75m之间，二十八九岁的男性，留短发，体重62~70kg，但是这样的标准放在数据库中实在难以对比。”

    这大概就是政府派来的那位杀手。

    德里克想到佩里图恩曾提到过执行官都是先知，这能够很好解释为何他们可以先下手为强——甚至在德里克意识到自己已触及真相之前。

    执行官们的预知能力有多强？他们的能力会受到距离和时间的限制吗？如果答案为否，蒙哥马利和亚顿现在的处境就极其危险，执行官们完全可以提前预知到他们的秘密存在暴露的风险，并且在两人收集到确凿证据前处理掉他们。

    德里克于是循循善诱道：“蒙蒂，你们不必再在这个意外上继续追查，我现在很安全，而你们现在的行为十分危险，那名男性狙击手或许真的听命于更高的力量。”

    蒙哥马利大抵是听懂了德里克话语中的劝诫之意，点点头道：“好。”

    他饮一口咖啡，兴致似乎十分高涨：“我准备申请半天假期，去陪陪小云。”

    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德里克不熟悉的温柔微笑：“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去游乐场了，A区的调查进展很顺利，我想总部会批假的。”

    德里克点头以示知情，漫无目的地朝周围行走的人群中望去。猛地，他似乎在人流中再次看见那位模样陌生的警察。

    蒙哥马利的讲述还在继续：“我有告诉你她在阿瑞纳国际语言中学读书吗？唉，当今学生的学业压力真是一天比一天重啊……”

    陌生？德里克被自己内心独白的用词一惊，不过仔细一想，那位警察确实不曾出现在他父母的车祸现场。

    “不过话说回来，德里克，为什么你对朱莉安的现状显得那样不闻不问呢？你难道不在乎朱莉安是否安全、又是否遇害？你们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仍旧是亲人，不是吗？”

    察觉到情况不对，德里克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当他刚想要给蒙哥马利打声招呼时，却猛然听见对方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略显诧异地转头：“你说什……该死！”

    蒙哥马利已不再是刚才那副模样，只见他现在脑部中弹倒在德里克面前的咖啡桌上，血淌了一地。

    德里克咒骂着站起身，然而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蒙哥马利的尸体也瞬间消失不见，好似他从不曾在这里存在过。

    咖啡桌上只剩下德里克一人的咖啡和点心，他眼角的余光留意到周围离得近的几桌客人正用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此时，德里克的手机很凑巧地响起铃来。

    他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个粗糙雄厚的男性嗓音：“你好，请问是安全局刑侦队的德里克·塞西尔警官吗？”

    “我是。”

    “你好，警官，我这里有一些你最好知晓一下的消息……

    “有关于你的搭档蒙哥马利·布劳森少校，他现已不幸遇害。

    “狙击手来自阿瑞纳，白人男性，褐色短发，29岁，身高1.72m，体重65千克，目前已被抓获。蒙哥马利·布劳森警探的脑部被达姆弹击中，弹道轨迹符合在狙击手住所找到的勃朗宁M1918，不幸中万幸的是，由于在树枝上难以定点射击，布劳森少校也抓住对方失手的一刹那成功击中狙击手的膝盖骨，留下一丝血样，我们才能凭借DNA的铁证最终锁定真凶。”

    德里克站在人来人往的露天咖啡馆里，眼神越过街边玩耍的孩童望向远处的山。

    蒙哥马利……真的死了？

    凶手无疑和袭击自己那人的侧写很像，几乎可以断定蒙哥马利是深入调查A区研究院的实情才遇害的。

    不是他自己曾说过这桩调查已告一段落了吗？

    听筒中传出“嘟”声，德里克挂断电话，点开手机中的工作简讯APP，随后又打开电子邮箱检查邮件，甚至连私人邮箱也一并检查，然而却并未有任何来自蒙哥马利的信件。

    不过，他是怎样找到正确的调查方向的？

    德里克想起被自己送去维修的笔电，于是给那位技术部的人员打去电话。

    对方很快接起：“刑侦队的德里克·塞西尔？硬盘我复原了，你给我个地址，这就给你邮过去。硬盘里的是你女儿？”

    德里克不知对方问这个有何意，条件反射答道：“我没有孩子。”

    对方一愣，随即语气变得兴奋：“老兄，你知道我们这种工作很难不看到顾客的电脑硬盘里都有啥，毕竟要检查文件是否都有完整恢复，你也不要责怪我。不过你的口味真有些独特啊，让我猜猜，喜欢红色？”

    德里克反应过来：“硬盘里只有一个红衣小女孩的照片？”

    “还有她的视频，另外还有一些加密文件——我就不作死解开这些了。这个小女孩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有啊，老兄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对了，那个叫蒙蒂的人是谁？小云的哥哥，你的男朋友？生活得很别致嘛……向你致敬，警官！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德里克完全搞明白发生了什么，蒙哥马利调换过他的笔电！

    他用冷冷的声音威胁道：“从我们开始谈话起我就在录音，我相信总统阁下一定会对录音很感兴趣——毕竟有人在其中暗示其养女的不贞。”

    “哈哈，老兄，别开玩……什么？”

    “你算个黑客吧？多冲冲浪，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对面并未挂断，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德里克隐约听见对方爆了句粗口后，听筒重新被拿起：“老兄，德里克老兄，我们就当刚才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不好？或者这样，我给您钱买那份录音，很多钱！……或者，我欠您一个人情！要知道本技术员的人情可是千金难换……”

    德里克及时制止了他，报出一个邮寄地址，对方立即表示邮费他出，并且信件加急。

    德里克在技术员想继续谈论录音前挂断电话，开启飞行模式。

    视野极远处的那座山高耸入云，连绵不断地延伸至天际，看上去是那样雄伟壮观，仿佛它千百年间一直屹立在此，不曾离开。

    而那位穿红衣的女孩，却终归是没有等来她心心念念的蒙蒂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