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的路途上，德里克思量起到底谁才是那条短信的发件人。他并未向蒙蒂和亚顿提起短信一事，只说当时是自己起身倒水时察觉有所不对，才当机立断做出反应。

    他左思右想，却并未在自己的人际关系中挖掘出一个有理由并能及时发送出这条短信的人，因此，他对于短信发件人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启示录。

    假若此猜想成立，那么就证明研究院真相帷幕后的隐藏者的确不是北陆安全局，而是以萨尔维耶为首的执行官。

    到达机场后，德里克并没有急于登上飞机，而是多次斟酌后，按照记忆中的数字排序拨出一串号码。短信在他第二次翻阅手机消息时就凭空消失，幸好他在看见那条可疑的短信时就下意识记忆住号码——这得益于他幼年时就有所体现的优秀记忆力。

    拨号声过后，一个女声提示着：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德里克挂断电话，乘坐飞机的拥挤人流在他身旁来来去去，直到候机室的工作人员上前提醒，他才收拾好心绪，转身进入VIP通道。机场上挺着几辆GSA专机，是总部为防止针对德里克人身安全的后续袭击事件而多准备的专机，会按照随机顺序陆续起飞。

    德里克还有一件并未告诉亚顿和蒙蒂的事：他可能、或许、真的查到涉及政府最高机密的事务了。

    当亚顿提到研究所是在1953年3月被翻修时，他就留意到“翻修”这个特殊的词语，他们并未找到彼时研究院的外观照片，它最可能的状态是：一，它已年久失修；二，它曾被人无意或蓄意破坏。德里克偏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他另外留意到的是这个特殊的时间点：1953年3月，四个月前，正是钟锁爆炸的日子。

    伊凡诺战争是二十年肃清战争中规模最大的局部战，届时，刚刚成立的锡安共和国以“伊凡诺私自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世界民众存在威胁”为由，大举进攻伊凡诺领土，但根据战中和战后政府的行为，许多民众都相信政府的真正目的是夺取伊凡诺丰富的物质和人才资源。虽然时至今日，并没有相关机密文件被政府放出，以证实此类猜测。

    钟锁正是在战争的第四年被发射的。

    1952年11月6日，此日，天地间响起死神的轰鸣，北陆为之颤抖，世间的所有活物都将铭记这一日；此日，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焦土尸山，钟锁瞄准彼时已属锡安共和国的数个分区，死伤者足有上万万人。

    名为钟锁的导弹威力之巨大，甚至可以移平一整个分区，而它的发射地不是别处，正是德里克的故乡——伊凡诺。

    钟锁爆炸之前，伊凡诺战争持续了四年；钟锁爆炸之后，伊凡诺战争延续了三年，最后双方以两败俱伤收场。

    但是这并不影响一部分人相信夺取资源才是共和国的首要目的——毕竟在战争中，共和国并未成功收缴钟锁，也未成功阻止钟锁的爆炸。

    人民对钟锁的来历心存怀疑，在战前，满国和伊凡诺曾发布过白皮书，宣称检测到来自塔那的密集能量波，推断是来自某种大型武器；钟锁在战争第四年现身于伊凡诺，就像灾厄突然从虚空中降生，很难让人不相信锡安的行为不是贼喊捉贼。

    既然这所最初的研究院查询不到具体的修建时间，那基本可以确定它并不是由政府操刀修建的，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不妨大胆假设：这所研究院是在钟锁爆炸之前修建的，它在爆炸后短短四月就受到重视并被翻修，就是因为它与钟锁有关。

    德里克的脑中一时间闪过无数可能，没想到在该隐的硬币制造的恐袭案中，竟涉及了两个政府的秘密，一个是异变者的存在，一个是伊凡诺战争的真相。

    下飞机后，德里克坐上一辆提前申请的安全局专车独自前往汇合地点，他打开车载收音机，里面传出机械的电子女音，虽与启示录的声线相似，但并非是她。

    “……时至今日，北陆的信息传播方式仍旧主要依赖于覆盖北半球的电磁塔和电缆，长距离信息传输具有高达20.8s的延迟，据国家航空航天局局长赫缪透露，航天局在研制第二宇宙速度航天器的同时，也会同步研制第二宇宙速度卫星，并且预计于下月中旬发射已建造完毕的第三颗属于锡安共和国的同步卫星——梦想者7号。发射成功后，锡安共和国将不必再租用别国的卫星进行信号转播，共和国的通讯速度也将获得显著提升……”

    德里克的思绪仍旧萦绕在昨夜所遭遇的一切事情上。

    他仔细回想自己遭遇袭击时的情形——手写笔记被打得乱作一团，电脑的显示屏和硬盘也被尽数破坏，但也仅此而已。他回想起那颗红点瞄准的并非他的大脑，而是他的心脏，然而在实战中，瞄准大脑才应该是最保险的杀人手段，这样既可以避开防弹衣的保护，也可以忽略每个人解剖结构上的细微差别，而瞄准心脏的手段则更像一种警示。

    他回想起自己采取规避动作后狙击手的所为，对方的目标看起来不像是他本人，而是他记录在笔记里和电脑中的资料，他受到袭击后的反应也比自己料想中的更加慌张和震惊，竟忽略掉了这些细节。

    德里克觉得有些懊恼，他猛踩油门，超过许多辆轿车，当他发现前方出现一辆货车时，突然心生一计。

    德里克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安静地尾随货车开过几个街区，随后开口道：“是你发的短信吗，启示录？”

    女声依旧平稳地播报着近日新闻，言语的间隙被白噪音充斥着。

    “我知道你听得见。”德里克心神一转，冲着前方一辆大货车的车尾疾驰而去，货车闪烁着红色警示灯，而后想要吓跑这辆黑色小轿车似的，猛然一个急刹。

    而黑色轿车的速度并未降低，它状似失控，离货车尾部愈来愈近。

    突然，轿车的驾驶系统脱离德里克的控制，方向盘猛地打横，轿车一个甩尾，车身便横在车道上，完成一个稳稳的漂移停车，引来周围车辆纷纷鸣笛以示不满。

    收音机中的节目戛然而止，传出熟悉的清亮女声：“德里克中尉，您刚才的行为十分危险，如果我晚1.5秒进行干涉，您有80%的可能性命殒当场。”

    德里克赌对了。他重新发动恢复人为操控的引擎，将轿车驶入正向通行的道上：“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理我呢。”

    轿车平稳地行驶了一里路，收音机中却并未传出任何电台节目的声音，仿佛坏掉一般。

    “所以，是你发的短信吗？”

    “……您受到的袭击不过是个警告，德里克中尉，它对您的生命并不造成威胁。为防止您的生命真正受到威胁，我建议您立即停止您私下进行的调查。”

    “这话的意思就表示，短信并不是你发的咯。”德里克语带笑意，好似对于这个结果并不觉惊讶——红色的文字和并未加密的发件人，的确不是启示录和安全局的风格。

    启示录没有答话。

    德里克的语调却突然转冷：“我是对的。”

    他的声线有些发颤，此时他若能冷静地审视自己，会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布满疯狂的血丝，握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他喘着粗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正常的狂热气质。

    “我的方向是对的，所以他们想要杀我……那所研究院的确与伊凡诺战争有关，它与钟锁有关。”

    会是什么呢？德里克回想着他存放在电脑硬盘上的一些文件，硬盘的损毁程度并不高，或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研究院绝不是政府派人修建的，而是由私人修建。它最初的规模或许并不大，更像是一间放在后院的小仓库，一所秘密的休息室……这所小房屋是用来贮藏什么东西的？还是就如“研究院”这个名号，是用来探究或创造什么事物的？

    ……这或许是为伊凡诺真正正名的机会，它能证明钟锁的发射并非伊凡诺的诡计，而是另有隐情。

    “我仍然建议您采取我的提议，中尉，根据演算，您就算破解开研究院的真正秘密，也无法活着把真相透露出去，可能性更高的情况是，您在破解开谜团之前就会遭遇不测。”

    “所以，启示录，你是站在安全局这一边的？为保护警探们不受来自更高势力的伤害？可真是善良啊。”启示录的话听起来像威胁，德里克却不怒反笑道。

    她似乎听懂了他语气中的讽刺：“每一位警探都是北陆安全局的重要资产，德里克中尉，我希望您能珍视自己的生命。如果朱莉安小姐在这里，她也定然不会赞同您的这种执着。”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德里克用食指敲击着方向盘，单调的笃笃声似一把钝刀在宰杀牲畜：“警探们是安全局的重要资产，警探的家属们却一文不值？当初，是你任她被掳掠走的。”

    “并非如此，中尉，我只是一台提出建议的机器，所计算出来的只是理论上的最优解。

    “但凡是计算，必有误差，因此，最终决策仍然由具有可机动性的安全局管理委员会决定，实际上，我曾在导入情感模块后提出过完全相反的意见，可惜并未得到委员会的重视，我也对最终的结果深感抱歉。

    “为表歉意，德里克中尉，我愿意定期向您的邮箱发送有关朱莉安小姐行踪的一切蛛丝马迹，但同时，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您采纳我的建议。”

    德里克感到惊讶，沉默良久。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过于不错了。或许这是人工智能在导入感情模块后产生的愧疚情绪？

    “不听从我的建议只能导致您遭遇难以挽回的恶果，我正在尝试着帮助您，中尉，我希望您能明白。”

    德里克试探着得寸进尺：“我可以采纳你的建议，但你必须还要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在此声明，中尉，您没有任何与我谈判的筹码。

    “我时刻监控并分析着与朱莉安小姐有关的一切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让步，在我们谈话之时，有许许多多锡安的公民正在逝去，而我将系统捉襟见肘的算力分配给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已违背我的原则。

    “您要明白，中尉，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启示录的话理智而又残忍，平铺直叙。

    德里克却泰然说道：“我的要求就是，记录下我的声纹，并且在我需要与你取得联系时，及时接通，不要让我差点撞上货车才能成功。同意我的条件，不然我就向安全局高层检举你的缺陷，让你强制下线。”

    女声停顿了片刻才重新响起，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高速运算：“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里克中尉。”

    “你知道我真正的家乡在哪里吗？”

    “伊凡诺。”启示录对答如流。

    德里克挑眉：“多久知道的？”

    “……您和蒙哥马利少校喝酒的那天晚上。”

    “你在系统中更改过我的档案吗？”

    “是的。”

    “不，你没有。”德里克敏锐指出，他如此坚信这个答案，因为在这几天中他并未发现自己暗中被调查或权限被限制的情况，四天时间，足够安全局核实真相并且立案调查了，“你并没有更改我的档案，因为你存在一个如此大的漏洞，居然把伊凡诺的人招进了安全局，这和被招安的迦南帝国人可不一样，那可是谋杀了无数共和国的公民、罪大恶极的伊凡诺人啊……安全局的高层知道了会怎么样，启示录？”

    德里克直视着车载导航的屏幕，然而心里却很没底。

    他从朱莉安的事件中察觉出安全局的草菅人命，换言之，他不觉得隶属于安全局的启示录系统会遵守科幻爱好者常挂在嘴边的“阿西莫夫定律”。

    虽说启示录口头上说着每个警探都是安全局的重要资产，但实际上，启示录完全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合理的死法，比如再次操纵轿车，制造一场车祸，后续调查只要有联网设备的出现，启示录就能只手遮天，自己根本活不到把缺陷上报的那一刻。

    或者，即使自己把这件事禀报上级，在每天都有众多更大型流血事件的锡安，也不一定会换来启示录的下线，反而会换来自己的下线。

    启示录的回答比德里克预想的快：“您会获得相应的权限，德里克·奎恩中尉，我们彼此之间也将互相保守秘密。现在，请您专心开车，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

    德里克紧绷的心情一下放松，突然又记起一码事：“我的手机被监听了吗？”

    “不，我正在加固您的手机防火墙以防止它被任何人复制或监听，蒙哥马利少校对您手机的监听已在三天前取消，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请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