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H党的伙食颇为不错，不像前几日德里克吃到的口味十分一般的菜品，他们的蔬菜和肉食都是新鲜的，喜食奶酪和牛羊肉，这是荷尔格雷那边的饮食习惯，他也注意到艾利只喝牛奶，不喝酒，偏爱餐前的脆片零食，德里克尝了一块这种红红的东西，差点被辣味呛住。

    “菜品还合胃口吗？”艾利笑看着被推走的蒙哥马利，转头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很不错，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你们的厨师是锡安人？”

    “荷尔格雷人，我们在此地的成员大多也是来自锡安。”艾利介绍道，注意力似乎集中在远处游戏的人群那里。

    3H党的成员们在和蒙哥马利玩一种棋盘游戏，至少需要两人参与，依靠掷骰子的点数决定行走的步数，玩家需接受相应棋格内的奖励或惩罚，这种游戏最先在乌尔比诺（Urbino）一个叫柯钦的小镇被创造出来，故称柯钦棋盘。

    看到蒙哥马利的受惩罚频率，又是罚酒，又是扳手腕，又是俯卧撑，德里克料他战况不利。

    德里克放下酒杯，扭头问道：“所以，您把我的同事支开，到底是为了和我说什么事，艾利先生？”

    “无事。”艾利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只是想知道，警官们还准备在S区呆多久？”

    “……或许还会再留几天，我们准备前去和十字会交涉一些事情。”

    蒙哥马利在餐桌上小声和德里克商讨过此事，他准备今日回去后先给总部详细汇报情况，请技术部人员查询五月底时有无大笔金额流入十字会的赌场或打入十字会的账户，排查有无雇佣杀人的可能，但是十字会的账款错综复杂，少说也有百余个账户，难以追踪和锁定，因此实地考察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充满着危险性，蒙哥马利选择先确定搭档的想法，再决定报告里的提议倾向。

    德里克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事情无需隐瞒：“或许还能问出他们对袭击的说法，为那些逝去的会友讨个解释。”

    “我很感激您为我们着想，德里克警官。但我的建议是，你们尽早离开瑟兰多斯，这里很危险。”

    艾利的笑容很浅，他的蓝瞳中却全无笑意，眼神敏锐如鹰。

    “您和您的会友为何不离开呢？”

    “……我们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使命。”

    “使命？所以您承认你们确实不是因为房价贵才呆在这里，对吗，艾利？”德里克来了兴致，“那么，您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3H党会在S区建会所吗？”

    艾利长久地沉默着，没有言语，在德里克以为他不再会得到回答之时，他说道：“德里克，你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呢？是因为……罹难者中有与你十分亲近的人吗？”

    艾利的表情仍很淡然，微小的肢体动作却显示出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笃定。艾利离真相很接近，这真的只是巧合吗？德里克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艾利了然，继续说：“我会，也有许多不得不去探究的答案……关于那些被埋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秘密，关于锡安政府不愿公开的战争文件……德里克，你知道伊利昂大帝吗？”

    德里克点点头：“北陆第一联合帝国的末代皇帝。”

    “是，第一帝国存在了两百年，《通史》上记载是伊利昂焚毁了来自旧代的古籍，但是野史有另一套说法：旧代古籍在第一帝国诞生之前就遭到毁坏，也就是在正史鲜少有文字记录的前三百年中。

    “据说在新代300年时，人类之间发生了一场厮杀，一切来自旧代的电子和纸质资料均遭到篡改或销毁，其中历史和文学类的销毁最为彻底，就好像那些书中藏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从新代300年的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们普遍相信，在新代之前就已经存在过一个文明，称之为旧世界、旧纪元、或者旧代，虽然绝大部分来自旧代的书籍在新代的前三百年中遭到毁坏，但有一本书，据说从旧代传到新代，历经数千年的风沙，传颂至今，它书写奇诡与神迹，内容真真假假，似历史又似神话，念诵祷词者可受到庇佑，虔诚信奉者可收获启示，它甚至一度成为我们的国教经典……”

    德里克心领神会地接道：“《圣经》。很精彩的故事，艾利先生。”

    “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德里克先生，查明这些到底是故事，还是事实。”艾利的情绪平静下来，“在锡安的管辖区之外，我们活动的范围会更加自由。”

    “嘿，我不会把你们缉拿回去的，就像你说的，这里不是锡安的管辖区，我们在这里无权无势。”德里克摆摆手以示自己与这些处于灰色地带的谈话毫无瓜葛，“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艾利审视着德里克，目光变得幽深，好像誓要辨别出他的善意是真是假，良久，艾利张口道：“最近多关注关注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消息，德里克先生……你的身上有祝福的气息。”

    德里克懵懵懂懂的，冥冥之中好似明白些什么：“艾利，你们死去的会友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已经说过，警官，他们是我会的圣徒，除此之外，并无特别。”德里克注意到艾利把话中的“信徒”改为“圣徒”，顿有明悟。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说错了，新代300年时并不是人类之间发生了一场厮杀，而是人类和异变者之间。”

    德里克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亡徒之地的确教会您许多东西呢，艾利先生。”

    “您说笑了，警官。”艾利的情绪波动并不剧烈，仍旧露出那抹淡淡的微笑，德里克觉得这微笑有几分虚伪，“首先，幸福会是一个有上百年历史的组织；再者，我是一名历史学者。综上所述，我知道某些生物的存在这件事——十分正常。”

    德里克懒得和艾利争辩，鉴于对方已经提供的有效信息，他敷衍地点点头，答道：“当然，当然。这是个好故事。”

    艾利笑了，这一次，德里克竟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情真意切。

    忽的，艾利又收住笑容，用一种不同以往的、低沉而认真的语气开口，好似蛊惑者的低吟：“德里克先生，如果在未来的某一日，你想要换一个新环境……幸福会永远欢迎你。”

    蒙哥马利带着宿醉后的头疼醒来，昨天没能及时给总部汇报情况，他直接给德里克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对提议的考虑。

    “嗯，我琢磨了一下，我们还是尽早返回锡安吧，我们缺少在亡徒之地出任务的经验，更没有和十字会打交道的经验，不管是来硬的还是来软的，让专业的来吧。”德里克在电话那一头说，“况且我们都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这次爆炸或许和该隐的硬币毫不相干。”

    两人驱车原路返回赞西亚，总部安排了一架飞机从赞西亚返回阿瑞纳，在飞机上无事，德里克便熟练从置物间拿出官方配备的电脑，用安全局内部网络搜索起国家航空局的消息来。

    相关信息的保密等级并不高，德里克也可以无障碍查阅。

    1968年5月10日10点，国家航空局局长柏希·赫缪与总统萨尔维耶会面，并递交给总统一位名为希莫尼·冯·诺菲特的科学家对北陆的假想模型，诺菲特提出，北陆的外形并非是人们普遍认为的类球体，而是另有乾坤。

    安全局报告附加上了诺菲特描绘的完整图纸：北陆的北半球全是陆地，南半球全是海洋，只不过在南半球的极点上，有一座高耸的山峰，上标高度“约5500千米”，旁书二字“炼狱”。按照这个模型计算，航天器所需要的脱离速度将远高于原本的数据。

    诺菲特移民自伊凡诺（Ivano），是一位任教于雷利塞尔大学物理系的教授，他对历史宗教类知识也颇感兴趣，同几位好友一齐加入了一个历史俱乐部，这个俱乐部致力于收集流落在民间的旧代古籍，并且收获颇丰。

    旧代的语言文字有许多种，大多数已经被研究旧代理工类书籍的前辈记录或破译，但这并未给俱乐部的研究带来什么起色，虽然他们通过对比行文的内容猜测相同书目有时拥有不同的语言版本，但是成员们捉襟见肘的语言天赋仍令他们在古籍的破译难题前显得力不从心。

    直到某一天，他们无意中收获了一本与现代通用语极其相似的古籍，封面书：《神曲》，直译为神圣的喜剧。

    诺菲特关于北陆外观的猜想正是来自于《神曲》。

    这是一本书写于旧代1307～1321年间的长诗，描写一位名为但丁的诗人在其精神导师维吉尔引领下游历地狱和炼狱，又在其精神恋人贝雅特丽齐的引领下游历天堂的故事。

    地狱形如漏斗，从外向内分为九层，最底层的中心封印着创世纪的堕天使路西法，再向地心走去，便会来到另一个半球极点处的炼狱山，它同样有九层，最高层便是地上乐园伊甸园，所有不够虔诚或犯过错误的人均要在这里赎罪上千上万年，才能最终有资格来到伊甸园，升到天堂。

    书中世界的外观与现实世界的唯一差别就是炼狱山的存在，南半球的海洋是危险的，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的力量能够到达南半球的极点。

    据调查，这个俱乐部背后的势力正是3H党，而这本书的来源似乎也不言而喻。虽然研究此类书籍的行为多次受到政府警告，但其实并未严加管束，也没有制定相关法律，只有安全局的内部人员才知道政府已经偷偷处理掉了一些触及核心机密的人。区管理者们对古籍的态度令安全局知情人员津津乐道：他们又想要破解其中玄妙，又希望这种玄妙不要为大千世界所知。

    “你在看什么？”蒙哥马利的声音骤然响起。

    “再仔细看看恐袭的资料，找到突破点。”老油条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们会再去阿瑞纳和布勒塔克遭受袭击的地点调查，或许能发现一些资料上没有的细节……不要太担心了，德里克。”

    德里克心虚地移开视线，望着窗外的云海，点了点头。

    飞机刚落地蒙哥马利就接了个电话，德里克惊恐地看着他的脸上由紧张专为诧异、由诧异转为怀疑、最后露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温柔的神情。挂断电话后，蒙哥马利说：“我们明天再碰头，我有点私事，总部给你安排了个临时居所，先去休息休息。”

    “我的汇报总部也给过指示了，关于3H党聚集地的那场爆炸其他警探会跟进，毕竟他们也是锡安的子民，我们就无需担心这一点了。”

    德里克从接机的一位警员手中拿过钥匙，挑眉看着蒙哥马利，哑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调侃他，而后发现两人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对了，尤尔比恩那边的形势怎么样？”尤尔比恩是五芒星最后一个角指向的区域，也是预计该隐的硬币下一个会袭击的目标。

    “别担心，不只是尤尔比恩，共和国的所有区都已经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这次我们不会再坐以待毙……如果下一个袭击目标真的是J区的话，那就更无须担心了。”蒙哥马利的眼中有欣喜之色，语气也显得很欢快。

    尤尔比恩作为邻近沙漠塔那的辖区，重点生产航空航天器械、零件和大型炮弹、导弹，方便在塔那戈壁滩上进行的火箭发射、导弹试爆——但这些信息基本只有尤尔比恩的居民和政府组织的部分员工才知晓。

    尤尔比恩不仅是名副其实的科技区和经济区之一，同时也是锡安在东半球最大的军备区，防空反导弹系统、反侦察武装、人工巡陆、威胁预警系统，层层防御，全民皆兵，无孔可入。如果J区果真是该隐的硬币下一个目标，那么他们的失败将指日可待。

    德里克心有灵犀，微笑点头。

    蒙哥马利站在浅蓝色的防盗门前，皇后区叶卡捷琳娜街8号，路边有一颗椴树，就是这里，他在心里默念着，拾阶而上，将自己的指纹按上解锁区，成功开门后，小心地把指纹擦去。

    里屋传来动画片播放的声音，蒙哥马利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小云？”

    女孩充满活力的声音隐约传来：“他来啦！”随即一个红色的身影蹦跳而出，女孩看清来人的面庞后，开心地拥抱上去：“蒙蒂哥哥！”

    “小云？”蒙哥马利还处于一种难以适从的状态。

    眼前这个女孩，是他在任务中救出来的孩子，他不愿将她送去孤儿院，违背父亲的意愿将她收为养女，与她一起生活整整两年。后来，这件事受到安全局上级的重视，以莫须有的理由强制带走女孩，要为她另找抚养人。

    蒙哥马利与小云整整一年没见过面，这一年里他不断向上级提出见面申请，却迟迟未得到批准，他也屡次向父亲发脾气，违背他想让自家儿子呆在办公室的意愿，一连半年都没有见过他。

    “蒙蒂哥哥，我好想你啊，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游乐场玩？”

    “你的爸爸没有带你去游乐场玩？”

    “爸爸每次都让叔叔陪着我去，其他小朋友都不和我一起玩，他们的爸爸妈妈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只有一次爸爸陪我去游乐场，但是那么大的游乐场，却只有我们两个，一点都不好玩……”

    女孩有一米五的样子，13岁左右的年纪，黑发黑瞳，穿着红白配色的洛丽塔裙，戴着小礼帽，踩着装饰有蝴蝶结的皮鞋，仰起头来看着蒙哥马利。

    “蒙蒂哥哥，你怎么哭了？”

    蒙哥马利这才记起来抹掉脸上的眼泪，捋着女孩的头发：“哥哥这是高兴呢，高兴终于见到你了……个子长高了脸也胖嘟嘟的，看来有好好吃饭哦。”

    “我不胖！”小云嘟起嘴说，装出生气的样子，“爸爸其实挺好的，我知道爸爸工作很忙，才没有足够时间陪我……爸爸也会带我去认识其他女孩男孩，但是他们说话好奇怪，我不喜欢他们……小云挺开心的，蒙蒂不要担心我，你也要好好生活。”

    小云掐了一下蒙哥马利的腰，随后颇为不满地说：“你都瘦了。”

    蒙哥马利扯出一个很惨淡的笑：“我才出了个好累好累的任务，还没补回来呢。”

    “啊，那我们快去吃午饭吧，小云也饿了。爸爸！”女孩朝里屋喊道。

    蒙哥马利拿出手帕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在心里反复默念着等会儿的说辞，他这次来看小云的打算之一就是把她接走，他打算和小云的新养父协商一下，希望以后还是由自己来抚养小云，他甚至愿意支付一定金额的精神损失费，至于安全局那边，他决定先斩后奏。

    里屋传来属于男人的沉稳脚步声，蒙哥马利整理了一下衣装，换上职业性微笑，在看清男人面貌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好似被冰冻了一般，笑容僵在脸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阳光透过古典拱窗照在执行官身上，黑色的眼瞳宛如宇宙的星辰，他身着一套红白色教皇服，及地的衣摆下缘缝制着鸢尾花的繁复金色花纹，头戴一顶改良版的小型红白教皇帽，上绣一个金色大十字架。

    此人正是阿瑞纳的执行官兼锡安共和国的总统，客西蒙·萨尔维耶。

    蒙哥马利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日安，总统阁下。”

    “蒙哥马利少校，”萨尔维耶颔首，“出任务辛苦了。”

    “永远忠诚于锡安共和国，阁下。”

    萨尔维耶轻笑道：“无需紧张，少校，您可以看着我，我又不会吃人。”

    蒙哥马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希望能扯出一个微笑：“不，我只是没想到，小云的现养父……会是您。”

    他从微微鞠躬的姿势直起腰，眼前竟黑了几秒钟。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我们都无从预料，少校。”萨尔维耶没有在意他的失态，揽过女孩，“小云这种身份，和我呆在一起会很安全，蒙蒂……我能叫你蒙蒂吗？你无须担心，我会和安全局反映一下，让他们少给你安排些外勤任务，多留些时间让你和小云见见面。”

    蒙哥马利有些呆滞：“小云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萨尔维耶很诧异，低头看向女孩，“你没有告诉过你哥哥？”

    红衣女孩摇摇头：“蒙蒂说过这不重要，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他都会陪我玩，陪我长大，给我买好吃的！”

    蒙哥马利想要触摸女孩的黑发，又觉两人红白色的“父女装”颇为扎眼，何况他知道总统阁下的年龄已经够当小云的爷爷了：“阁下，您说小云的身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萨尔维耶捏了捏女孩的肩膀，像是在寻求她的意见，女孩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大手。

    他听见萨尔维耶说：“蒙蒂，你在安全局，有了解过异变者吧？小云就是异变者的一类。”

    “她是长生种。”

    一时间，蒙哥马利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像是一颗被雷电劈中的大树。

    “好啦，身份也说啦，爸爸和哥哥也打过招呼啦，现在我们快去吃饭吧，肚子饿啦～”女孩拉过萨尔维耶的手，又去拉蒙哥马利的，“走——啦！”

    萨尔维耶笑意盈盈，任由她牵着，朝呆立在原地的蒙哥马利说：“蒙蒂，我们去吃饭吧。”

    走出那扇浅蓝色的防盗门，他才发现皇后区静得吓人，三人坐进一辆加长林肯，开往皇后区一家被包场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