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朵短暂失聪，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士兵躺在泥灰地上翻滚呻吟，那个叫约翰的新兵想把肠子塞回体内，但他的腹腔已经不完整了，最终也没有成功。我找到了伊索斯，他双侧下肢被炸得血肉模糊，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看到我时却条件反射般笑了出来，我想他是想要安慰我：告诉我不要担心，他没事。

    ——《启示录》

    “德里克！德里克！”

    搭档莫妮卡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他依旧不偏不倚地朝对街那栋燃烧的大楼跑去。

    此时爆炸声又响了一次。大楼开始轻微崩塌，人群从商贸城的大门涌出，妇人的眼泪，男人的惊呼，空中有动物毛皮燃烧的味道，还有被烤糊的食物，一块钢筋混凝土险些砸中他。

    他不断奔跑，心脏怦怦直跳，冲上楼房外置的防火梯，他必须要去找到朱莉安，她还坐在轮椅上，行动很不方便。

    从下午2点整开始，他就坐在商贸城对街的露天咖啡馆里，榆树的厚叶和午后空气中的灰尘折射出油亮的光芒，熠熠生辉的绿色摇曳在沉闷的气氛里，令呼吸一口就能充斥鼻腔的灰尘味变得容易承受一些。

    三个一刻钟之前，他们收到北陆安全局（GSA）对D区全员的通知：某某商贸楼监控系统中出现可疑人员，根据对监控画面的分析，推测一组数目10余人的队伍疑似携带炸弹，已提取衣着细节分析所属组织中，请附近相关人员尽快前往此处调查，预计派遣2队进入商贸楼实地执行任务，派遣1队后方增援，尽快解决安全隐患。

    他不太看得清阳光下商贸楼的名字，但隐约记得自己曾在那里采购过食品和生活用具。他看清了的店名的花饰，无疑出自一位不错的设计师之手，是那种走在大街上的行人会忍不住投来一瞥的样式。他喝着下午茶，看见大楼二层窗口冒出浓浓黑烟，一块溅飞的水泥块砸在他们上方坚硬的小型遮阳伞上，巨响震裂了他的耳膜。

    他陆陆续续听到电台里的报道，美妙的协奏曲突然停止——“下面紧急通告……”

    “待命，准备支援。”他对桌边围坐的人说。

    “……位于多米提安（Domitian）边缘区的梦幻岛商贸大楼于今日下午14：02发生爆炸，据自动统计，已有0人死亡，23人受伤，其中16人伤害较轻……”终于，电台里的机械女音说出那个装饰得挺有花样的店名，德里克敛容屏气的态度出现一丝裂缝，他的记忆随着电台里的声音推搡着蜂拥而至。

    Neverland，梦幻岛。

    午饭后短暂的休息时，自己妹妹朱莉安给他打电话，说等会儿和闺蜜去逛梦幻岛商贸，你和你的同事如果下午茶时路过那里，就顺便来接我们去中心区吧。

    德里克戏谑地笑道：“可别指望我，上次你害得我等了一个小时。”

    ……

    “德里克！停下！前面很危险！”

    “长官，我们或许该等爆炸停止后再去搜救！”

    “……启示录时刻为您播报最新消息。据自动统计，爆炸已造成2人死亡，56人受伤，其中36人伤害较轻，16人伤害中等，4人伤害较重，死者中包括一位北陆安全局警卫人员……”

    “小心！”

    “嘭！”随着脑部传来的刺痛和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德里克意识一沉，昏迷过去。

    他坠入破碎的河流中。

    ……

    “……德里克，你在哪？德里克？”

    穿着校服的黑发小男孩揉揉眼睛，从书桌边起身走出房间，疑惑地看向母亲。

    母亲对他笑笑:“德里克，把你的行李收拾好，我们准备去旅游了。”

    男孩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沉默了好半天，最后只是抿着嘴点点头。

    ……

    “德里克，她叫朱莉安，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妹妹了。”

    母亲拉着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她淡金色的头发编着麻花辫，仍有许多散乱的头发支愣在脑袋上。

    “这个女孩是谁，母亲？你知道就这样把陌生人带回家很危险吗……”

    “你好德里克。”女孩的声音很清亮，竟不是德里克想象中那种虚弱胆怯的声音，她同样是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向他伸出右手。“我的名字是朱莉安。”

    “……你好，朱莉安。”德里克与她握手的时候，发现她的发尾是卷曲的，他想象一下她把头发完全散开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啊！”

    “没什么事，朱莉安，你过来吧，我给你重新编下辫子，头发要不要剪短一点？”

    德里克醒来的时候身处一个偌大的单人间中，额肌难以舒展，大抵是还缠着绷带，视线有一过性的模糊，但很快恢复清明，他动动自己的手指，触摸到掌心的一道疤痕。

    旁边陪伴椅上坐着一位陌生的警探模样的人，见德里克醒来，警探放下手中的资料，起身道：“日安，塞西尔警官，我是GSA总部的警员蒙哥马利·布劳森。”

    蒙哥马利见德里克眼神清明，便掏出专属证件给他看，“你在D区医院里，昨日下午你在一场恐怖袭击中头部受重物击打昏迷，所幸没有什么大碍，你现在有任何不适吗？”

    “我妹妹朱莉安呢？”

    蒙哥马利顿了一瞬，说：“我必须很遗憾地告知您，警官，昨日我们的人员搜寻过整个现场，并没有以任意一种方式……找到您的妹妹，我们认为她已经被作为人质劫持。”

    “……什么？”德里克瞪大双眼，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不肯相信他听见的消息。

    “不过，我们确实找到了属于她的东西。”德里克缓缓抬头和警探对视，对方有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咖啡色的头发打过发胶，梳得整整齐齐。

    蒙哥马利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身份卡，这是锡安共和国的通用身份证件，透明的材料包裹着身份芯片和防伪纹路，难以毁坏和伪造，同时也可以当存折使用。

    他将身份卡靠近那平板状简易终端的感应区，朱莉安的信息随即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我们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找到了它，在一个女孩的嘴里。”

    “她或许就在提醒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这是亲密的朋友会为彼此做的事……艾达·埃森伯格？”

    蒙哥马利挑挑眉：“你认识她？”

    德里克暗叹一口气：“我妹妹的闺蜜，她们经常约在一起逛街。”

    他怎么能不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呢？除开他对人名有种职业性的敏感，朱莉安也曾想着撮合他们俩，不过被他婉拒。

    “她怎么样了？”德里克开口问道，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

    “不幸在袭击中丧生。”朱莉安的信息在屏幕上消失，蒙哥马利将身份卡递交到德里克手中。

    他没有说的是，在警员们发现艾达时，她已失去右臂和右足，左手被尖锐的石子扎得满是血迹，地上有拖着残肢爬行的痕迹，血迹蔓延出去十余米。

    艾达大概是想要阻止暴徒带走她的朋友，但最终陪伴她的却只有好友的轮椅和好友的身份卡。她含着那张身份卡就像虔诚的教徒临终时含着十字，赌那些搜身的愚蠢暴徒不会发现。

    “她们当时离爆炸源很近，朱莉安侥幸逃过一劫，而艾达却没有这么幸运。

    “几个便服男子在她们受伤之后出现，目睹这一幕的市民在口供中称，起初男子们的态度看上去很柔和，似乎想要带走朱莉安，那位市民也以为他们是前来协助救援的好心人，但是朱莉安小姐的态度却一直很抵触。

    “那群男人想要朱莉安乘上一辆面包车，这样他们好把她送去医院，可是朱莉安却坚持要等待官方势力的到来。男人们见劝说无果，竟直接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塞进那辆面包车里。

    “看见这一幕的那位市民吓坏了，他目睹了朱莉安的奋力挣扎，但这最终无济于事。男人们把她塞入面包车后，几个蒙面的恐怖分子也蜂拥上来——那位市民也是在此时才能肯定，这所谓的好心人，其实和暴徒是一伙人。

    “由于现场安全局警探数目的紧张，你的搭档海耶斯警官在并无增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驾车去追逐暴徒。她追出很远，奈何对方火力充足并且企图用人质挡枪，海耶斯警官寡不敌众，不幸手臂中弹，被迫停止追击。”

    听到莫妮卡的遭遇，德里克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她还好吗？”

    蒙哥马利皱着眉望向他：“谁？你的搭档吗？”

    “是。”

    “右上臂受伤，子弹打碎了部分肱骨。”蒙哥马利边说边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一下，“不是大伤，但至少两周不能出外勤。”

    德里克哼了一声：“她可不会喜欢这个。”

    德里克拽过搭在床旁椅子上、留有许多烧灼和摩擦痕迹的GSA工作风衣，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里面果然有一条莫妮卡的信息：“好好休息，德里克，你和朱莉安都会平安无事的。我只是手臂受伤，先回局里汇报工作，切勿担心。”

    豪迈、洒脱、工作狂……很有莫妮卡的风格。

    “安全局有抓到一些活口吗？关于这个恐怖组织，我们还知道其他情报吗？”

    蒙哥马利摇摇头：“没有。看起来这群恐怖分子都有种异样的狂热，那些被逮捕者和身受重伤难以撤退者，都已吞服藏在牙齿中的氰化物自杀。”

    “关于这个恐怖组织的进一步情报，正是我要亲自前来和你确定合作关系的原因。”蒙哥马利直视着德里克的眼睛，带着几分郑重，“此次恐怖袭击属于GSA高层极度重视的事件，我们需要你签署相应保密协议，才能与你共享相关信息。”

    德里克点头以示同意。蒙哥马利将简易终端递给德里克，屏幕上显示着一份电子协议。

    北陆安全局在锡安各区均有分部，两区警探合作之时便多有保密协议的签署，这更多时候只是走个流程，而不似什么卖身契。

    德里克粗略看了看那份电子协议，感觉这份文件比之前签过的略多一些条款，他没多想，在最后那条雷打不动的“永远忠诚于锡安共和国”之后，执电子笔牵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下指纹。

    蒙哥马利颔首道：“很好，这份协议也会备份至你的工作邮箱，德里克，以防你想要仔细查看。”

    “他们称自己为‘该隐的硬币（Cain'sCoin）’——这个信息来自一个临死的恐怖分子。”

    “该隐？《圣经》中的那个该隐？奇怪的名字。”德里克评价道，“或许他们拥有一些邪神信仰？”

    “这也正是我们的想法。”蒙哥马利对他的猜测作出肯定，“他们的组织标志是圆圈中画着倒五芒星，且有种种迹象都指出这个恐怖组织对某个邪神具有信仰——就比如说，该隐。”

    “赞同。具体是什么迹象呢？他们在梦幻岛的墙壁上画上了邪教符号？”

    “……并非如此，德里克。”蒙哥马利眉头紧锁，看上去正在为某件事深深忧虑，“但他们曾在其他袭击现场留下过倒五芒星的邪教符号。”

    “如我所……什么？”当德里克完全理解蒙哥马利话语中的内涵时，突然感觉如坠冰窟。

    那位警探重新坐到床旁的陪伴椅上，他的眼中一片漆黑，没有光芒：“德里克，你必须努力回想，你的妹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因为在该隐的硬币这几次的恐怖袭击中，你妹妹是唯一一位被带走的人质。”

    该隐的硬币，取名灵感大抵来自国教天父教经典《圣经》中的弑弟恶人该隐。

    这是个德里克不甚熟悉的、也从未在安全局内部档案里见过的名字，因此，他们极有可能由没落黑帮重新组成，或由来自亡徒之地的犯罪分子汇聚而成，对梦幻岛商贸的袭击可能是他们在锡安共和国发动的第一次袭击，但显然这并非事实。

    他刚刚从那位名为蒙哥马利的警探处得知——这并不是该隐的硬币发动的第一次恐怖袭击。

    北陆安全局的核心之一，便是管理、分析着锡安共和国大型监控系统的超级人工智能，启示录。考虑到北陆信息传输的延迟、边缘区监控系统的不充分覆盖、以及启示录系统一直存在算力不足的问题，的确会遇见一时无法破解出危险分子的真正意图、及其是否有隶属组织的情况——但，这也仅限首次犯案的人员或组织。

    超级人工智能的比对和学习能力能够使启示录再次遇见类似情形时，拥有更迅速、更准确的判断，而一个同样的组织，一个张扬地在袭击地留下邪教符号的组织，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

    德里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让他恐惧的不仅是朱莉安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还有他方才获悉的真相——北陆安全局的高层早就知道暴徒的真实身份，而且把相关机密封锁得很严密。这意味着，无论是梦幻岛商贸中的爆炸，还是劫持朱莉安的整个过程，多少都是安全局的高层在听之任之。

    注：北陆安全局＝GlobalSecurityAgency=GSA，锡安共和国各区都有分部，总部位于首都阿瑞纳Are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