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微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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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回家

    又是一年春天。

    纯白色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下,院落的地上是层层由雪色花瓣铺就的地毯。一脚踩上去,鞋底沾染了不少花儿。

    有风时,更是如雨般,洋洋洒洒,掉落在树下那人儿的肩头。

    模糊的背影看得不够真切,但是这挺拔潇洒的身形,不正是项影生吗?

    他站在最高的那株梨花树下,抬头仰望漫天花色。

    他穿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背影里透露着些许惆怅。

    突然,南宫亦憬着月白色襦裙,偷笑着从他后面跑来,近时又跳起,将一筐新摘的茶花扣在他头上。

    和这两个人不一样的是,自己则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嬉闹的他俩,心里却没有分毫的欢喜,反而压得沉重。

    一时间,天空花瓣飞扬,有好一些飘到了自己眼前。

    正想伸手去够,却碰到了冰凉生硬的东西。

    原来是场梦。

    看着快要堆成小山的文书,以及窗外如墨般的天色,南宫冕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不想坐起来。

    慢慢缓过神来,脑海中却还是刚才的那个梦境。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依然持续着。南宫冕愈发觉得心口闷得慌。

    莫名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南宫冕使劲揉了揉胸口,这种折腾人的感觉分毫没有消除。

    坐直了,依然没有好转。

    心下一片慌张。

    正想喊任太医过来看看,听得外头一阵打更声。

    三更了,太医院也没什么人了吧,不知道今日是谁当值。

    南宫冕想了想,也就不打算麻烦太医了。

    刚刚从未批过的那堆里拿起扔在最上面的一封文书,阅了一半,尚未朱批,就见秦亭一脸不安地推门进来。

    “怎么这样晚还不去歇着,莫非秦将军真的要陪我到四更啊?”南宫冕笑着打趣道。

    谁料一向爱笑的秦亭不仅没有笑,居然都没有理会刚才南宫冕的那句话。他推开那堆已经把南宫冕的脸都挡住的奏章文书,用双手把一封牛皮纸包好的信放在龙案上,放在南宫冕的正前面。

    南宫冕批阅的时候,秦亭很少会打扰,而像这一次,直接让南宫冕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南宫冕疑惑地看向了桌上的那封由牛皮纸包起来的信。

    定睛一看,信封体上写了几个大字:

    北境急报急急

    从北境传来的军信,再怎么样的紧急,也未曾出现过这样是一连三急的形式。

    再看看秦亭的脸色,也是极度沉郁的。

    “你打开看过了?”南宫冕一边问着秦亭一边开信。不自觉的,手指在颤抖。

    秦亭没有回答,因为不需要。

    信封封口还是密实的,显然没人拆过。

    扯去外头的牛皮纸,里面露出来的,是素白色的信封。

    这才是此信之急的原因所在。

    素帖,报丧之帖。

    南宫冕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般,难以呼吸。

    和秦亭对视一眼,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还是把丧帖翻开。

    还未读完,就听得“啪”的一声。颤抖到无法控制的双手松了开来。

    如同被丢弃在腊月的寒风中一般,不能呼吸。

    看到南宫冕这个样子,秦亭心里就更不安了,附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素白色纸,屏着呼吸读完了全部。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南宫冕。一种肃骨的麻麻的感觉从脚底逆流而上,直冲大脑。

    “天哪……天哪……亦憬公主……”秦亭面色似雪,眼底哀绪四起。

    和南宫冕第一反应不同,秦亭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北境接下来该怎样收拾残局、如何处理群龙无首的问题。

    由于南宫冕忙于政务,自项影生出北境后,很多时候都是秦亭去和顺宫府看望南宫亦憬的。他看着她一件一件的置办婚仪所需的东西,他帮着她挑选红漆,他知道她对那一天的期许有多重,他知道她心里的那个十里红妆是何模样。

    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经秦亭这一提醒,南宫冕意识到了比北境更为棘手的问题。他知道妹妹的那份执着与深情……

    亦憬……亦憬怎么办?!

    来不及自己悲伤,就要先考虑着他人。

    南宫冕求助的眼神望向了秦亭。

    可是他得到的,却是躲闪的眼神。

    强行愈合自己心口的伤痕,南宫冕满脑子都是亦憬。他害怕让她知道,可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两相无奈之下,他召来小黄门。

    “……呃……亦憬公主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进过宫里来?”

    “回陛下,”那小黄门答道,“公主殿下今日刚刚进了宫,来看望诚庄皇后和小殿下。也许他们聊得有些晚,今夜公主殿下是在她的旧殿里就寝的,没有回到和顺宫府。”

    南宫冕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沉默良久,他说道:“去看看亦憬吧。”

    “陛下?!”秦亭难以置信。

    “她迟早都要面对的,又何必再瞒着她?”

    话虽这么说,但当南宫冕出承天殿的时候,心里还是惶惶。

    让他没想到的是,亦憬居然没有睡。

    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看到哥哥时,亦憬从坐榻上起身,急急问道:“是不是影生他……”

    话未完,她便看到了他手上的素帖。

    惨白惨白的纸,宛如她的心。

    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情感。

    她一把抢过南宫冕手中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

    一遍读完,像是无法相信似的,又读了一遍。

    反反复复,从头至尾念了三遍。

    然后,她抬头,傻傻地看着南宫冕。

    眼前的人的脸,慢慢凝化成一个小点,一点一点。

    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冬月廿三,项影生的棺椁抵京。

    北秦依然没有撤兵,所以护送灵柩回来的,是从京里被派去的林机。北境军则暂由安临全权代理。

    黑色的木板做成简易的棺,棺里存了很多的冰。

    当林机这一行人把项影生抬到项府、把他放进为他定制的上等佳楠木棺里时,亦憬才在南宫冕的陪同下来到了项府,但她并不进厅堂,只是倚在了黑纱遍布的厅堂石柱旁。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从眼眶直直地滑到下巴,再从她锥形的下巴掉落。一滴一滴的,砸在青砖地上。

    一拨又一拨的同僚故交来祭奠,但是南宫亦憬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石柱。

    穿玄色衣服的她,仿佛和石柱粘在了一起。她紧紧地把头靠在柱杆,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流泪。

    因为身份原因,南宫冕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南宫亦憬身边。南宫亦憬也无力去顾上哥哥,她静静地看着穿素色长衫的哥哥朝那棺木敬香。

    眼前这一幕莫名地刺瞎了亦憬的双眼。

    这情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自己和哥哥位置互换了一下而已。

    何维桢走的时候,那个伤心欲绝的哥哥,像极了现在的自己。

    若非此情此景,南宫亦憬根本想不起来,南宫冕也曾经历的锥心之痛,仿佛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高高在上、有着无限权力的皇帝陛下。

    那些过往记忆,都这样模糊了,太过遥远,以至于快要忘了。

    现在想起来,突然从兄长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内心不禁撕裂般的疼痛。

    南宫冕祭拜之后便从项府正门离开。那些旧交依次在衡叔的安排下有序前来,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曾受过项氏恩惠的百姓执意想向项影生尽一份心。

    把痛苦抛向脑后,衡叔和项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忙着后事,也是他们的存在,项府才能够井井有条,而不是慌忙的。

    拜谒之人之多,等到三天后才渐渐歇下来,而每一天清晨,当项家的门缓缓开启时,守卫都能够看到南宫冕的身影。

    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前来的人。

    但他每一次走进厅堂时,他都看到亦憬或蹲或站,总之,是靠在石柱旁,目光望着天边。

    细细留意了妹妹,感觉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面色黄白黄白的,唇色也是如纸薄如纸白。心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第三天祭奠完后,项影生把衡叔拉到一边,询问起南宫亦憬的状况来。

    “殿下这几日都没吃没喝,就是一直倚靠着那石柱子,她连厅堂都不曾跨进去半步。有几次半夜里我起来巡查,发现殿下还在那儿,只是靠着柱子睡着了。这仲冬了,天寒得很,我本来想找人把她抱进屋里的,但是她睡得不沉,我靠近她她就醒了。也劝了好几次,就是不理不听……这样下去,就怕她的身子也会吃不消。”衡叔伤伤地道,“将军走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当然要替将军照顾好夫人,不然,将军在天之灵必然会怪罪我们的……”已经一把年纪了、也看尽不少风雪的衡叔,看到项家如今的灭亡,不禁悲恸至极,按捺了好多天的悲苦立时从心口涌溢出来,在南宫冕面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可谁不是悲戚的呢?连曾经对受到恩荣的项影生略有不满和嫉妒之心的那些老臣们,都在棺木前发自肺腑地含了泪。

    毕竟这一腔热血,是谁都会感叹钦佩的。

    南宫冕捏了捏衡叔的肩膀,狠狠地吸了口气,努力地把含在眸中的泪水给屏了回去。

    “这几天,亦憬就拜托给你们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做皇帝的,也没能尽到职责……终究是……让影生……”从嘴里说出逝者的名字时,南宫冕鼻子一酸,眼泪不听话地下来了。

    “……对不起……见笑了……”南宫冕连忙用手擦去脸上的水花。

    “我得走了,朝中还有好些事务要处理。”南宫冕揉着发红的眼眶,“今天等晚上夜静了,我会再来看看的。”

    说罢,不再看面前人的神色,好似再看一眼就会让泪水喷涌而出。南宫冕扭头就走。

    是夜,南宫冕一人前来。还未到厅堂,便看到坐在柱子下的南宫亦憬。

    天色很暗,没有月亮,阴云密布。

    慢慢走到妹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

    许久,南宫冕才开口问道:“你不去看看他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烛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在光线的闪烁下,南宫冕只能够看到妹妹的一个轮廓。

    “他应该很想见你。”南宫冕试图劝说。

    “哥,”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冷的,仿佛是地狱里透出来的一丝幽魂,“我总算真正理解了当年嫂嫂走的时候,哥哥你的心情。”

    听她提起旧事,南宫冕的心也不自觉地痛了起来。

    那时,他们在南苑,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没有什么人来祭奠,甚至安放何维桢身板的,也就是两块木板而已。想到过去的伤痕,南宫冕本来以为都放下了,现在一提及才知道,所谓的放下,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南宫亦憬看了看神色黯淡的兄长,咽下心中的追忆,按着哥哥的肩头,站了起来。

    只是好些天没怎么进食,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很剧烈地晃了晃,所幸被南宫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南宫冕满脸期待地看着妹妹,可是没过多久,亦憬又挨着石柱坐下了。

    无奈地望着妹妹,南宫冕独自走进厅堂。

    从一旁的案桌上取了三根香,借烛火点燃,缕缕青烟燃起的同时,南宫冕“扑通”跪了下去。

    插香入炉,继而再度跪拜,行九拜之振动大礼。礼毕,凝神良久。起身时,才发现南宫亦憬不知何时踏入了厅堂。

    黑色的环境,处处充斥着压抑和悲痛。心仿佛在被一刀一刀地割裂,一个不留神,她趔趄着扑到了棺盖上。

    棺盖没有钉死,就这样盖了一下。南宫亦憬没有力气去推,于是求助地望着哥哥。

    于是在南宫冕的帮助下,亦憬看到了大半年未见的未婚丈夫。

    许是冬日的寒冷,或是一路上林机的悉心保存,抑或是就为了等南宫亦憬见一面,项影生的遗容竟然没有丝毫腐烂,轻轻摸上去,还是之前的感觉,还有点糙糙的。

    南宫亦憬细细地凝视着他:胡子变长了,皮肤变得粗糙了些,闭眼的样子,依旧那么安详。

    “影生哥哥,我们回家了。”她说着,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嘴角挂着微笑——那是项影生最喜欢的笑容,但是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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