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逝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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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聊皇帝中诗癖 遥祭火烧黄槽竹

    1孙亮

    诸葛诞反叛之初,即联络吴国,吴国大将军孙琳亲率大军配合。魏国的间作进行造谣。孙琳之权来之不仁,将至寿春时,得到国内动荡的假消息。孙琳唯恐丧权,丢下将士,不顾胜败半路而回,致使诸葛诞败亡,吴军也损伤惨重。孙亮十五岁自主秉政,已一年有余,凡事必问,有过必惩。朱异为前将军朱桓之子,官拜大都督,孙琳为推己责将其轻杀,众将不愤为朱异喊冤。孙小虎之夫朱据,为保孙和,惹恼孙权,后被孙弘假作诏书赐死。朱据死后,小虎改嫁于刘纂,不久,小虎也被冤死,其案为大虎与孙峻、孙琳所为。孙亮如今又将深查,想为三姐昭雪。大虎既娇艳自矜,又色厉内荏,孙亮喝问时,吓得直哆嗦,往小虎的两个儿子身上推,说是朱熊和朱损陷害了母亲,孙亮怒火冲顶,把朱熊和朱损都杀了。孙琳是朱损的舅哥,自知必然会关联到自己,心甚恐惧,宣称有病,藏于巢湖北岸不肯来朝。孙亮更加气愤,与皇丈全尚谋划以计除之。没想到全尚的老婆给透了风,孙亮不但没成功反被孙琳所掳。皇亲国戚一宗宗株连,朱家与全家一串串被杀!

    孙吴没有极具威望的太后,孙琳俘虏孙亮后,如何处置,没人能裁定。孙琳去了皇家宗庙,向孙坚、孙权的灵牌宣告,说是孙亮得了精神病,不能再履行皇帝的职责,必须罢黜,贬为会稽(kuàijī)(杭州、绍兴一带)王。改立琅邪王孙休为吴国三世皇帝。

    孙琳原有自立为尊的意向,但孙权还有两个亲生儿子,不好一下全整死,孙琳政敌太多,早就朝野共愤,如若篡位定被讨灭。若再立孙权嫡子,按序应是五子孙奋,但孙奋性同孙霸,胸藏异志不肯安分,孙琳恐怕驾驭不住。孙权的六子孙休,秉性平和易于交往,孙琳遂迎孙休继位。

    孙休登基时二十五岁,开元永安。孙休按照孙琳的意向,封孙琳为丞相,兄弟四个皆点禁军,权倾人主。孙休又满足了孙琳的索求,屡屡加封频频赏赐,可孙琳尚不知足,进一步谋划夺位废主。孙休早已愤怒,在以张布为首的数位大臣的鼓动下,决心铲除这颗毒瘤。腊月初八为祭祀大节,祭后开宴,众臣俱到,丁奉得令,在孙琳毫无准备之下将其诛杀。

    随即,丁奉被提升为大将军。

    濮阳兴,复姓濮阳字子元,孙休在会稽时,其任会稽太守,之间相处甚密,于是跃升为丞相。

    永安三年夏,会稽郡传出孙亮将再行复位的谣言,孙亮的宫女也出来揭发,说孙亮令巫师向天祈祷,保他不久再当皇帝。孙休遂将孙亮贬到侯官(福州),途中被毒杀。

    孙休曾遣使臣访问蜀国,使者回后报告:蜀主昏庸,黄浩专权,只听媚语,拒闻直言,田无青壮,民颜菜色。廖化、宗预等不服姜维,蜀将分派,联盟抗魏力不坚定。孙休深知,没有蜀国的强力鼎助,仅凭吴国的一军之力,与魏拼消耗,奉陪不起。交州(广东为中心)山越(福建、江西为中心)动荡不安,遂致力于国内,不敢轻易犯魏了。

    2诗会

    此时的曹魏,司马孚执掌太傅府,司马昭执掌大将军府兼尚书府,高柔执掌太尉府,虞松执掌中书府,钟毓执掌大理府,高柔、虞松与钟毓都与司马是亲家,仰之鼻息,马首是瞻。

    曹髦无所聊赖之下,痴情于诗会,每月初六,准时准刻雷打不散。

    曹髦的这些诗友,除了司马望外,大都是些虚挂其职颇有资历的名望者。三月初六酉时许,十几个诗友都来了。

    曹髦推窗指月亮:“文人之兴,当数月亮最圆之刻,朕的诗会为什么不在十五,而在每月的初六之夜,哪位说说,意境何在?”

    侍中王沈,最先猜测:“是否为龙诞之刻?”

    曹髦摇头:“朕的诞辰在九月二十五,即使在初六,也不可能每月皆有。”

    裴秀说道:“六字的架构,上头的一点为君主,下边的两点为左右,也就是说君主高高在上,下臣左右逢迎。”

    曹髦不喜此话:“朕待诗友情真意切,从来不曾高高在上,更不喜左右来逢迎。”

    谁也不敢乱猜了。

    曹髦讲:“如今的大魏天下,只不过半壁江山,仰望着大圆之月,令人伤感。今年的诗会在初六,明年在初七,后年在初八,月儿一年会比一年圆,九年之后,大魏必将统一天下,那时我们的诗会就在大望之夜。今晚的诗题就是半月,每人咏诵几句,然后择之妙句再组合起来,若能构成一首上佳之作,朕赐每人一坛美酒。糟糠之句只能喝凉水了。”

    司马孚曾嘱咐,伴帝期间,一定要诚诚服服,衷心护助。

    司马望捧之,首先开口:“半月诗会御酒琼,龙吟虎啸惬尽情。”

    赐酒一樽,众皆陪饮。

    曹髦扫视各位:“儒将军抢得了先机,口吐七言,众卿和之,也必得七言,腹成者尽管道来。”

    曹髦根据这些诗友的不同特点,各赐一个雅号,如司马望为儒将军,王沈为文籍先生,裴秀为儒林丈人,王经为桃花将军等。

    王沈为挽面子,首先和来:“半旬之夜月朦胧,伴君之臣心明清。”

    曹髦评道:“俗辞略浓,欠点特色,文籍先生再另审视审视吧。”

    王经被罢免兵权后,在朝虚挂了个尚书,也成了曹髦的诗友,虽为悠闲心却烦闷。

    王经在说自己:“桃花不葬桃花水,半月江山满月情。”

    冰雪融化之水叫桃花水,即为春汛,桃树落花时春汛已过。王经貌美,得号桃花,桃音同“洮水之

    战”的“洮”字,王经误以为因洮水之战,皇帝才赐之羞号,此句有自责而不甘之情,多数人都没听出喻意。

    王经随即又加两句:“银河不浴半齿月,失阵落雁离星群。”

    陈泰年老多病,司马昭不忍再让其在疆场上征战了,调到京师来享福,尚书仆射名义上是尚书令的副手,但叫其忙就忙,叫其闲就闲,陈泰没大事干,司马望拉他给皇帝捧次场,陈泰就来了。

    陈泰这两句是帮王经说话:“蝙蝠专欺扁扁月,桃花苦于桂花灯。”

    蝙蝠怕光,不但白天不出,月光太强时也不敢出。十五的月亮被称为桂花灯,花对光敏感,桃花盛开时,若逢上月望之夜,花期不长,果也稀落。陈泰鄙视贾充,其统领侦探,专在夜间行动,绰号蝙蝠,王经被免将源自于贾充的谗言。桃花苦于桂花灯,是说王经十五的晚上在洮河惨败的,只是战术上的过失。姜维退军时,王经不顾生死,狂风般奋力追击,斩获颇丰,戴罪立功。

    曹髦听出了味道,评陈泰这两句:“酒当赐之,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屈不挠先败而后不馁,比那些麻油将领强多了。桃花将军年富力强时日尚多,再鼓勇气,朕还会重任的。”

    裴秀紧接着站起:“峨眉月儿扁或圆,难断钱塘雨或云。”

    峨眉山在蜀国,钱塘江在吴国。

    曹髦评道:“儒林丈人喻意匪浅,但峨眉山与钱塘江还是有关联的,荡平了西蜀,东吴也就为期不远了。不过,还是应该赐酒的。”

    王业为王凯的儿子,王粲之侄,颇识风向,接着来两句:“胡服不过上元节,半月粘雪半月风。”

    正月里来,干草已尽青草未生,是游牧者最为难熬的日子,此句意境不成问题,但“半月”是指半个月,而非诗题的半月之夜,王业自知酒浅,害怕喝酒,故尔染此弊病,不待评定,捧起凉水就喝。

    礼部尚书和逌(悠)为明帝时太常和洽次子,和洽清贫守约,教子远离酒具,和逌雅号很戏谑,凉水仙生,尚未开口,夺来水坛就喝。

    皇帝令和逌放下:“你还没开章呢,何以自罚。”

    和逌与司马师是连襟,幽默滑稽,司马昭嘱咐他适时逗逗场。

    和逌放下水坛,抹了把嘴,歪下脖笑嘻嘻:“杜鹃不习编钟韵,‘布谷布谷’伴月飞。”

    曹髦说:“还算可以啊,自认弊病在哪。”

    和逌却郑重起来:“伴非为半,有点小病。”

    陈泰实诚:“还小病呢,杜鹃天不大亮不肯叫唤,飞也不飞。”

    和逌将水坛捧于怀中:“那可就是大病了,这坛水我一时喝不了,让我拿回家喝吧。”

    王沈想好了:“冯毉(同‘医’。传说中的风婆)不解云中月,何不挂蓬伴吾行?”

    这些诗友,有的倾心有的应付,有的蓄意隐晦,纵观所择佳句,难组成一首像样的诗章,不过曹髦仍觉得兴趣盎然。

    曹髦最后说:“今晚的诗会也就是个‘半圆’,众卿回后要搜肠刮肚,下月的初六一定要使之圆满。”

    3云台山

    没有请求御批,司马昭提拔了好几个尚书,晋城的修建曹髦也还是听王经说的。

    曹髦实在憋闷不住了,想外出游游山水,又怕人家说他浪荡,于是找了个理由。

    曹髦对王经说:“齐王如今在哪儿?问过焦伯与李昭,看其脸色,焦伯确实不知,李昭知之却不说,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想去看看他。”

    齐王在重门时想潜逃,如今被迁禁在金墉城。对曹髦来说,曹芳的事特敏感,他是不能见人就问的。

    王经思量会儿说:“臣回都时日尚短,听卫将军的意思,齐王追悔己过,隐身修道了。”

    曹髦半信半疑:“修道者或水或山,能不能是在云台山?”

    “天下十多个云台山,圣上想去的是哪个?”

    “朕怀疑是修武县的云台山,据说那儿安逸僻静,适于修身,更重要的那是司马懿的领地,有可能是司马昭安置的,把齐王放在那儿,他才能放下心。”

    司马懿出生在温县舞阳乡的孝敬里,明帝封其为舞阳侯。征辽凯旋后,司马懿封地扩大到整个温县,平定王凌后,与温县相邻的九个县,曹芳也都给了他。现在由司马京与司马骏管理,这两个庶子文武兼备,皆比司马师与司马昭英能且温和。司马懿为了宗室的安稳,确保嫡子的领袖地位,不让庶子们于朝从政,而是令其管理好领地,积财于内清廉于外,既实惠又得形象,这样就比嫡庶争峰凝聚多了。

    从洛阳去云台山,沿途五个驿站,不坐车不乘马,打狗郎焦伯背酒葫芦,洗马郎李昭背干粮袋,微服缓缓向北行。过了黄河,北望怀川大地,九县五万户,比曹家王爷侯封的总和还多,如今这都是司马懿的遗产,曹髦心中极不舒服。过了虎牢关,茱萸峰就在眼前。

    红岩绝壁之侧,云台天瀑飞流直下,跌落在几十丈深的潭水中,发出雷鸣般的响声,飞溅起玉珠般的浪花。

    曹髦毫无赞叹之情,摇着头说:“太喧嚣了,隐居者绝不可能住在这附近,有瀑布的峡谷就别寻了。”

    心情好的人看蛤蟆皮是花,心情不好的人看玫瑰枝是刺。曹髦心情不爽,兴致索然。红石峡、泉瀑峡、谭瀑峡、峰羽峡匆匆而过。云台山的气候随高度而异,山半腰以上,红崖突兀青苔稀少,悬壁高张鸟兽罕见。云台山体貌不大,玄猿白鹿不见影,金狮玉虎无行藏,更别说道观与庙舍了。

    夜幕降下,明月清露冷,深树幽禽藏。一行吃过了干粮,饮过了甘泉,聚在个叫作“坐井观天”的深坑中过夜。

    站着观星的卫士职责在身,困乏不敢睡。坐着的王经在那儿观星星,皇帝不睡自己也不能睡。躺着的曹髦观星星,心潮起伏彻夜未眠。

    天上群星向北斗,坑口太小,看不全天象。北极星哪儿去了呢?初十的月亮,鼓着肚子傲慢地飘过来了,群星黯然失色,有人把司马昭比为月亮,曹髦不由心中一紧。

    洛阳近日出了两句童谣,“比日唯当月,阴阳二十年。”“比”字含有“亚”和“次”的意思,“亚”字与“日”字合起来为晋字。阴阳为日月,日月加两个“十”字为朝字。曹髦联系起来:他司马昭是想立晋朝啊!无论是他的晋朝二十年后才能建起还是只能维持二十年,但大魏都得消亡。

    曹髦好一阵心烦,碰一下王经:“知道你没睡。你说说,我找齐王干什么?”

    王经:“陛下可能想与齐王探讨一下,他的为政得失在哪儿。”

    换句话说就是,齐王曹芳是怎么下台的。

    王经试探着问:“我们明天还去哪儿?”

    曹髦说:“这都两天了,看来,齐王是找不到了,我们登茱萸峰吧。向西望望建兴,看看晋城筑得怎样了。”

    不怪曹髦心情不爽,改个县撤个乡,鸡毛蒜皮的事儿,司马昭都能呈给他,可建晋城这么大的工程,曹髦却是听别人说的。此城距吴国距蜀国都是那么遥远,防时用不到,攻时用不上,没有一点儿修建的必要。再说了,在建兴县兴建,那就叫它建兴城呗,司马昭却改叫“晋城”。司马昭为什么喜欢“晋”字呢?曹髦浮想联翩了,月亮亚于日头,可“晋”字却把月亮放在日头上,他是想立晋,于那儿建都城?

    天亮了,吃点干粮喝几口酒,一行再次动身。

    曹髦手指茱萸峰:“今天登茱萸峰吧,上那儿看看晋城。”

    李昭:“我登过茱萸峰,向西还隔着山阳等几个县,在那儿是看不见建兴的。”

    虽然登顶视野阔,大好河山一眼收,但心无兴致腿脚重,也就放弃茱萸峰了。

    回时抄近道,李昭以前来过:“云台天瀑的水,直通子房湖,而下就是竹林径,沿着湖边走,能近半天的路。”

    曹髦埋怨李昭:“啊!子房湖通这儿,你怎不早说?枉费了这么多行程。”

    张良字子房,汉之三杰,助刘邦开朝后,深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张良身为留侯也没留在都城,悄然来这儿隐居了。既然此处适于隐居,齐王能否就在这儿?

    流向子房湖的溪流在绝壁下穿行,像一条黑蛇在地缝中游动。转过一个拐把弯,绝壁突然断头,在那酷似蛤蟆肚形的湖边处停着一条小船,见四人下来,站在船头上的那人频频招手。

    李昭说,这是只载渡游客的生意船,曹髦一行走过去,船主示意上船。人都上齐了,两个桨手一左一右,悠悠划行。

    往下,水面逐渐开阔。水北,有座貌似大佛的山体,大佛双腿盘坐,双手交合,双耳垂肩,双目垂爱,面容慈祥,坐在底盘的莲花丘上。山顶白云朵朵,山腰雾霭缠绕。据说,自张良来后,山体时时在变,最后变成这样。

    湖面如镜,蓝中透红的微波中浮现出一朵朵伞状的小白花,一伸一缩地游动,悠然自得,其乐融融。

    好美啊,李昭不说话,别人也没见过此物种,王经问船主。

    船主说:“这是子房湖独有的水母,有人叫它伞鱼,又有人叫它水蘑菇,你们说它美,能不能给起个美名?”

    几个人都看曹髦,曹髦当仁不让:“此物色如梨花,状如桃花,开于桃花之季,那就叫桃花水母吧。”

    船主讲:“这水母,过去都是巳时才出来,今天辰龙时即这么多。可能是皇帝要到了,它们这是着急接驾呢。”

    曹髦细端量此人,眼神飘忽嘴角狡黠,似乎在哪儿见过?曹髦在想,想起来了,那日在司马寿堂,与司马伷并坐在一起,他不是司马京就是司马骏了。曹髦特别敏感,以为自己泄身了,此番微服暗行,太后与太傅都不知道,卫将军与卫尉也不知情,是谁给捅出去的呢?

    小湖不大,十来里过后,船到尽头,竹林漫漫,无有居所。

    上岸,溪水潺潺,缓缓急急,曲径幽幽,坑坑洼洼。

    几天来,曹髦与三个武将亦步亦趋共同奔波,体力比拼不了,头重脚轻之下,扭了脚踝,栽倒于地。焦伯上前,二话不说,将酒葫芦交给王经,将曹髦背起就走。焦伯背了一段儿,李昭替换。三番五次过后,突然间,李昭喘息之下,也歪倒于地。中午忘饮食了,歇息之际,都觉肚子饿了,大家这时才想起,李昭替换焦伯时,背起曹髦就走,干粮袋丢在道上了。李昭自己掌嘴巴,王经拔腿就往回跑。日影沿着竹竿缓缓上爬,飞了,飞得无影无踪。寒气袭来,饥肚不耐冷,曹髦一阵阵发颤。

    正当其时,斜径上过来俩游客,四十多岁的是叔叔,半截袄外套,手提酒葫芦。三十多岁的是侄子,手提琵琶琴,背着干粮袋。

    侄子报名叫阮藤,抱拳施礼:“当朋友不说假话,我们来了不少驴友,没想到半路会分手,火具被他们带走了。实在不好意思,有火者敢否借我用一下?”

    “不敢。”焦伯说,“莽莽枯黄之竹林,我们都不敢生火,你还想借火,岂有此理?”

    阮藤说:“这有什么,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天,烧的是什么竹。”

    “此季为野外禁火季,是一概不许弄火的,与什么天什么竹有何关系?”

    “今天是寒食节,咱烧的是螃蟹腿,合俗合法你怕什么?”

    每年清明的头三天为寒食节,后来缩减到一天,说是因齐桓公与介子推的故事而立的。实际上,清明节前后,山野枯黄易燃,最易出火险,此节日就是为了提示人们注重防火。在黄河北,每当寒食节,各家不许生烟火,皆为寒食,但有些孤老寡病之家,耐不过寒食,偷偷烧些无烟之柴。黄槽竹质密少烟,民间遂有这句话,“无烟寒食节,偷烧黄槽竹”。曹丕立魏后,因黄槽之音对曹室朝廷不吉利,不许叫黄槽竹,各地的叫法五花八门,根据其长相,有的叫扫帚头,有的叫虾米腰,有的叫螃蟹脚。曹丕虽曾诏令废除寒食节,但由于上千年的风俗习惯,人心还是念念不忘。

    此季的天气蹦蹦跳跳,晌午还是暖棉棉的,当小北风吹来时,其他人尚可,曹髦却耐受不了,但臣子不能解下自己的外衣加于“龙”背之上。

    曹髦更想烤火,哆嗦着嘴巴说:“都是离家人,见面即朋友,那就借给他用用吧。不过,可别让火燎原了,一定要看住火势啊。”

    阮家叔叔说:“是的,子时过后祭完祖,我们就熄灭。”

    祭祖,在这儿祭什么祖?

    祭祖之节,百般皆可丢,清明不当忘。远征之将,漂游之子,如家中无兄弟祭祖宗,清明不居乡,也不忘遥祭。遥祭如何祭,各地俗规不同,阮家居地的习俗是宜早不宜晚,寒食节子时夜,无酒心不诚,无火不成祭,无有三牲血,咬破食指滴三滴,三拜九叩六步远,离地三尺有神灵。

    这曹髦,因父亲的灵位不在帝庙,就赌气从来也不去帝庙。不知是哪一位,鼓捣出儿歌:少壮不祭祖,甘当长鬃猪。“髦”字不敢用,以“鬃”代“髦”。司马孚实在看不过眼,太常给曹霖加了个灵位。

    这两伙人,选了个开阔处,弄来了竹柴,焦伯拿出火具,火镰擦火石,点燃了火绒。北风吹火堆,火苗向南窜,人分东西坐,唠起嗑儿来。

    阮藤首先问:“朋友们是从哪儿来的?”

    王经说:“游完了云台山,回返时路过这儿。”

    “你们有何犄角,今天竟能进山?”

    王经反问:“进山就进山呗,何谓什么‘犄角’?不过,我们是前天进去的,今天出来的。”

    “啊,我说的么,若是在今天,你们也休想进来。”

    阮家叔叔报名叫阮淡,淡泊之“淡”,问景致,“既然都看过了,那你们讲讲,云台山真的峰如凌霄水如瑶池,人间仙境神入涅槃吗?”

    曹髦心境不佳:“哪里的话,徒有虚名尔。累得双腿抖,冒了通身汗,可麒麟谷中是花鹿,凤鸣岭上是野鸡,猕猴藤上无猕猴,子房湖畔无隐贤啊。”

    阮淡不解:“既然那样,皇帝还来看什么?”

    曹髦警觉:“怎知皇帝要来?”

    阮藤说:“不但咱俩,阮籍、阮咸等,还有十来个,都是特意来游山的,可来到此一看,所有的道口都封了。皇帝不来,何以如此戒备森严?”

    曹髦转移话题:“阮籍和阮咸,你们认识他俩?”

    阮淡说:“都是族亲兄弟,岂能不认识?”

    曹髦赶紧追问:“他俩也来了么?”

    阮藤说:“人家是朝官,公务在身,忙,没工夫闲等。余者骂了几声皇帝后,‘恨恨’连声,四散了。”

    听说骂皇帝,曹髦憋着气,只顾加竹柴。懂得烧竹者,枝梢随便烧,但烧大粗竹,应把竹节砸开再烧。曹髦不明白,无论根与梢,只管往火堆里投。

    烧着,烧着,突然一声响,“嘣”!爆竹飞起来。

    无巧不成书,无火不成焰。那节爆炸竹,击中了挂在竹节上的酒葫芦,酒葫芦掉在下面的石头上,葫芦成破瓢,酒香四处飘!

    阮淡一高蹦起,双手拍屁股:“这是怎么搞的?瞄也难瞄得这么准呀,咳!丧气,太丧气了!可非为大碗竹,刀把粗的螃蟹腿,不该起爆啊?”

    曹髦当皇帝,毛音当避讳,毛竹高大粗实,大杆儿有碗口粗,太后曾下诏,毛竹不许叫毛竹,改之叫碗竹。

    阮藤怕曹髦不好意思,替他说句话:“丧的是皇帝的气,他若不来不能封山,也就没这摊火。”

    这时,李昭怀捧酒葫芦,王经空手回来了。

    焦伯不安地问:“怎么,粮袋不见了?”

    王经说:“眼见只狐狸,叼着粮袋进山了。”

    李昭又自掌嘴巴:“该死,该死,我该死。”

    阮淡拍起了手:“好,好,这可好!”

    王经暴怒:“这是什么话?我这儿没吃的了,你却连声喊好,我们从未谋面,哪来的这冤仇?”

    阮淡没酒不吃饭食,此时提议:“我们有食,你们有酒,两家合起来整一顿,意外加凑巧,不亦皆悦乎!”

    弄清缘由后,双方皆大欢喜。夜幕徐徐降下,旷野无拘无束,宫廷玉液酒,从来没喝过,一碗一碗又一竹碗,把二人喝得,择下爵士帽,甩下半截袄,不管什么话,越喝话越多。

    阮藤说皇帝:“就说这桃花季,人人都想看水母,可他只饱他的那双小眼睛,不许外人观一观,封山又封路,大老远来的人,能不骂他吗?”

    王经说:“有人敢骂皇帝?无法无天了。”

    阮藤却说:“骂皇帝有什么,该骂就得骂!”

    曹髦想知究竟:“骂人亦应有根由啊,咱们的皇帝,都哪儿处该骂?”

    阮藤举例说:“哪儿处?那可老鼻子了,他一不习伐吴二不习伐蜀,专能挑内战,毌丘俭被他逼反了,诸葛诞被他逼疯了,这些年淮南的难民,都是由他造成的。荒淫呀,荒淫透顶,那么多嫔妃和宫女,也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却在军中玩儿妓女,玩也就玩了呗,怕传出去名声不好,还把石榴红给杀了。”

    王经先看了眼皇帝后,喝道:“你是活够了,大张旗鼓骂皇帝,不怕掉脑袋吗?”

    阮藤连连摆手:“没事没事的,如今的皇帝,人人都想骂,听者不去举,举了官也不究,皇帝听不到,骂完就算完了。”

    曹髦忍着性子问:“既然封山了,那你们怎还不走?”

    阮藤说:“据说皇帝长得好异类,鹰钩鼻,三角眼,公鸡腿,水蛇腰。我们有点不太信,大魏的皇帝,怎能如此呢,万一逢上机会,想亲眼细瞅瞅,究竟是什么个奶奶样?”

    王经问:“若真正的皇帝不像你听说的那样,而是英俊明朗,仁德爱民,嫉恶如仇的好人呢?”

    “但愿如此,若真那样,我就对所有骂皇帝的话,一句也不信了。”

    曹髦好不容易才憋住眼泪:我这个皇帝,一不掌兵符,二不掌帝玺,地地道道的无为皇帝,可所有的坏事,都往我身上推,百姓怪罪于我,群蜂围着叮,苍天不怜悯,何处去倾喷?

    阮淡言:“有理讲理,有事讲事,不得骂人。我说侄子呀,我们还是走吧,为什么封山,不可能因为皇帝,明天是清明节,他得去太庙祭祖,根本不可能来。”

    侄儿阮藤道:“你不知那儿歌么?皇帝不祭祖,甘当长鬃猪啊。”

    阮淡却说:“那是往年,今年可不同了,东海王灵牌进太庙了,皇帝如何不孝道,清明也是不敢出游的。”

    曹髦大惊失色:哎呀我的妈呀!怎把祭祖忘了呢?不孝,确实不孝!错了,但不能一错到底,怎办?只有学他们遥祭了。

    曹髦去撒尿,焦伯、李昭跟了去。阮淡看焦伯、李昭的姿势,觉得不对劲儿。

    叔对侄子说:“我们也得去撒,待到祭祖时,就不能拉撒了。”

    叔侄也去那地方,细看前三人,身前只一个尿坑。

    阮淡这样分析:“年轻小伙是主子,那俩彪形大汉,好像是护卫,他俩一口酒没喝,一句话没说,主子去撒尿,没尿他俩也跟着去陪。最为可能的是,皇帝今天没来,遣这小伙儿来探风,若论这主子,官位不会小,刚才诸番话,够掉八次脑袋的。”

    阮藤也认为:“我刚才骂皇帝,小伙气鼓鼓,若遇见天杀星,打我也打不过,跑我也跑不掉,怎办该怎么办,由叔叔定主意。”

    阮淡说:“爆竹飞打葫芦,警告狂语伤身。清明能否有命,全凭他们来定。你也太放肆了,什么都别说了,弹几调琵琶吧。”

    叔侄归位,一言不语。

    曹髦却说:“子时还有些功夫,皇帝还有什么不好,你们都说出来吧。”

    软藤抱起琵琶:“酒后难免狂妄,理应三省吾身。弹弹我自己吧。”

    消沉戏谑的前奏过后,阮藤唱了起来:“我的名字叫阮藤吆,喜好结交猕猴藤啊。猴藤不攀梧桐树吆,不耻纠缠黄槽竹唔。猴藤不能顶梁栋吆,两股弯起挑场谷唔。猴藤不能雕花窗吆,三股结义拾粪叉啊。黄槽竹不能扎大筏吆,劈细只能制牙签呀。猴藤生火烟儿大吆,黄槽竹应是好烧柴哎!”

    王经说:“你这是崇尚无为了。不过,若说这黄槽竹,还有不少用处呢,可以扎扫帚,还可夹篱笆呢。”

    黄槽之音隐含曹室朝廷将要黄局之意,曹髦不爱听。

    曹髦细细端量黄槽竹:“此竹很美,你看,竹杆若黄金,槽沟如碧玉,以后就叫金镶玉竹吧。”

    王经问阮藤:“你说阮籍也来了,阮籍更善即兴咏诵,这次他没兴致吗?”

    “阮籍作了首‘燕雀’,但我记得不太准。”阮藤面对叔叔,“阮籍是为你所作的,叔叔记没记住?”

    阮淡清了清嗓,一字一板念了起来:“布衣保身老,荣禄一晨霜。安与燕雀游,危与鸿鹄翔。明哲保家室,不涉短与长。酣醉不知雷,泛舟顺水航。”

    曹髦感叹:“你俩皆顶爵士之冠,怎能甘于无为呢?”

    阮藤亦感叹:“你看,这不都摘下了么。可别提这爵士帽了,为它我已倾家荡产了……”

    侄子(阮藤)又要来话了,叔叔(阮淡)却不让细说:“就你这张臭嘴呀,戴什么帽也没大出息。”

    北斗定方向,三星分时辰,看看子时将到,阮家叔侄准备祭祖。

    人家在此祭,曹髦另寻地方祭。一块三尺石,如同小供桌,周围无茅草,另无可燃物。跪西面向东,正对着父陵。焦伯点篝火,李昭摆酒碗。曹髦正想咬食指,阮家那边的火燎了原。

    片刻功夫,竹林成火海,爆竹响连声,蹦蹦又跳跳,火把四下飞。如此竹林火,谁也无法救,再不赶紧跑,死后无骸骨。李昭忘了伤,曹髦不怕崴。跑到林尽头,天已蒙蒙亮。四个半死者,躺在河滩上。鼻子若无气,就是四具尸。

    曹髦此番行,也不全算是虚行,命名了“桃花水母”,将黄槽竹更名为“金镶玉竹”。还留下这句歇后语:竹林中骂皇帝,装哪路好汉?

    曹髦事后怀疑,竹林中那叔侄俩,能否就是阮籍与阮咸呢?还担心他俩活没活着出来。

    修武县云台山的黄槽竹林被毁后,后世几番另植大竹,但换过多个品种,终因耐寒力不足,总没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