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逝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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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亲臣为皇帝殒命 皇帝受臣子株连

    1问责

    东兴之役前,司马师并非没想到过司马孚,而是觉得三叔从来没领过军,反正大略已定了,具体的细节,问不问他没太大用处,三叔想安静,就让他安静吧。可如今后悔了,怎么当他说呢?司马师想拉司马昭一起去,司马昭自知己责非浅,说什么也不敢去,司马师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见三叔。

    施过叔侄礼。司马师知道三叔耳目众多,丝毫不敢编造。

    司马师讲到强夺濡须口的小城时说:“浮桥运兵虽没成功,但再也没有更好的战法……”

    司马孚断其言:“可不可用浮桥作伪装,遣军从上游过濡须水,从小城背后强力攻击?”

    司马师方才醒悟过来:“啊!这么简单的事,胡遵怎就没想到呢?胡遵虽然受伤了,但对败后的问责,他首当其冲。”

    司马孚却说:“太祖(曹操)有句名言,胜后不忘问责,败后不忘评功。你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司马师点头后说:“道理归道理,但此次惨败,确实与某些将领有关,对其不予严惩,置军法于何处?”

    司马孚脸变了色:“对东兴之败的问责,严字应改为宽字。你若还想任大将军,就应该往公道上论,谁的责任该当首位?”

    司马师明白了。

    在问责会上,作为总监军,司马昭首先开言:“无论胜与败,战后的问责都是必不可少的。东兴之败的责任,首位是胡遵,究竟如何惩治,皇帝御批后再告诉大家。”

    司马昭真是有一套,好事不给皇帝,得罪人的事往皇帝身上推。

    司马师为胡遵辩护:“胡遵受伤未到,无论其在与没在,咱们都要往公道上说。浮桥的战术是正确的,谁也料不到‘魔兵’会有魔药。有人责怪他那晚玩忽职守,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身上还有战伤,精疲力尽之下,晚上睡点觉也在情理之中。”

    司马昭继续讲:“诸葛诞之军虽也死伤近半,但还有一万多铁骑军,战斗力还是有的,完全可以奋勇相拼。可诸葛诞也是落荒而逃,是不是碍到什么人的面子啦?”

    什么人?不言而喻,当然是指吴国的大将军诸葛恪,诸葛恪是诸葛诞的从侄子。诸葛诞的红脸被这段话气成了青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行军司马王义气愤不过,仗义而言:“刚才大将军有言在先,说是看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即使是皇帝的过失也不必讳言,那我就直说了。还追这个责那个责,最应追责的当是元帅,一开始就犯了布局上的错误。”

    这回,司马昭的脸色铁青了。

    该司马师表态了。谁也没料到司马师会这样说:“战前我不听诸葛诞的话,以至于此,我之错也,诸将无罪。另则,公休若继续与吴将死拼,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也难完胜,保存实力以求后图,不为失策。问责就问我们兄弟俩吧,甘削侯爵,追加罚薪。父亲生前嘱过,败仗之后不忘评功,不能因为败了而埋没那些浴血奋战不顾生死的勇士们。否则,下次谁还能在不利的情况下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呢?诸将要换换心情,回去后认真整理好功劳簿,尽快报上来,该晋者晋该赏者赏。”

    司马师这番话是相当明智的,兵忘其败,将记其恩,有利于上下凝固左右逢源。

    听司马师之言,诸将放松了。但司马昭性情狭隘,过后还是把王义杀了。王义的儿子安葬好父亲后,在墓旁搭了个小棚,日夜守护着父亲的灵柩。司马昭听说王义儿子的眼泪把墓旁那棵小树都烧死了,他竟然又怒不可遏地遣人去捕杀,司马炎看不过眼,将王义的儿子藏了起来。司马炎立晋后,给王义平了反。

    2张缉和李丰

    兴势兵败八年来,曹魏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这点元气,东兴之败又给泄光了。司马师虽然把武将们的嘴都封了起来,但文臣们仍然绕舌,最上心的是光禄勋张缉和中书令李丰。张缉,张既之子,甄皇后死后,张缉之女晋为皇后,张缉由四品郡守飙升到一品光禄大夫。李丰的儿子李韬娶了曹叡女儿齐长(zhǎng)公主,李丰长女李美又是曹芳的妃子。李丰权衡利弊,在司马与曹爽博弈期间,没敢偏向任何一边,所以清除曹爽余党时,没受到牵连。张缉与李丰不但是重臣还都是皇丈,看着司马的势力遮天蔽日,对曹魏的前程比别人更上心,不但有谋划还将有行动。

    曹芳不解:“将心何以不顺?高封高爵,皆为富侯,哪个不食千八百户?”

    张缉说:“若论诸将待遇,单个数起来皆都可以,但互相比起来就显不公了。”

    曹芳问:“有何不公平的?”

    李丰讲:“皇帝不谙前情。先不讲侯封,单单比军阶,诸将中功劳最大资历最老的当数毌丘俭,平辽西定玄菟,现在还只是个镇南将军。胡遵征辽东时只是个前锋,王昶当时也只是个牙将师长,现在二人皆带征字,这公平吗?王昶、胡遵一跑,毌丘俭、诸葛诞心中有气,都拔腿跟着跑,这仗还能胜吗?”

    皇帝双手一摊:“这能怪朕吗?”

    张缉说:“当然不能怪陛下,陛下不悉兵,下面呈上来只能照章批。事坏在司马师身上,任人唯亲不重才能,媚者抬疏者压,近者烹心又炒肝,远者冷馊不回锅,不得志者的气囊还在后面呢。胜赏败惩天经地义,此次惨败,不知圣上如何惩治?”

    曹芳:“大将军与监军,都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表奏自贬,削爵二级。”

    李丰追问:“职务呢,二人舍没舍弃军阶?”

    皇帝说:“这,还尚未表。”

    李丰说到实处:“削点爵位无关痛痒,交出兵权才算真格的,司马师不让出大将军之位,军心多会儿也不能顺。”

    张缉语调低沉:“说来也怪,堂堂大魏,良将贤才有的是,当初怎能任司马师为大将军呢?”

    曹芳不知怎么办:“唉,司马师确实不行,并州的剿胡之军也败了,那大将军之任谁担最恰当呢?”

    李丰举荐:“夏侯玄,魏国的大将军非夏侯玄莫属!”

    皇帝不认可:“夏侯玄清尚弘通,固然可嘉,但骆谷之役,也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非为精英啊!”

    李丰认准了夏侯玄:“胜败乃兵家常事。败,得看怎么败的,骆谷折兵责在曹爽,夏侯玄并无挥军之权。统帅主要在于威望,能服众,能使得动将,夏侯玄遣将,个个都会奋力尽节,一往无前。夏侯玄是司马师的小舅子,大将军之印从姐夫转到小舅子手中,应无大碍。”

    “那可不一定。”张缉发狠了,“那口‘倚天剑’,从何晏家搜出后,应在司马师手中,可不论陛下如何焦虑,他就是不献。其非一般的耍赖皮,肯定有图谋不轨之心。此孽不可久留,铲除司马师,这是个好罪名啊,不知圣上怎么想?”

    曹芳不肯:“若论‘倚天’剑,司马师之行为,朕比谁都恼火,当戮无赦。可老太傅忠于曹门四代,一朝永逝,尸骨未寒,即屠其子,良心堪忍?”

    李丰自以为尊,甚是敢言:“陛下善心太痴了,老仲达眼如鹰脖如轴,一副伪诈相。其以护朝为名,树己为实,将诸子诸侄都安插在州郡要塞,老一辈暗行,少一辈明搞,大魏的天下,司马已据大半,如今不除蘖,大魏江山就一点点全没了。”

    曹芳摆手:“此言太重了,就一事论一事,不要妄评。”

    曹芳不想多听,拂袖而去。

    李丰看着曹芳背影,对张缉说:“皇帝是没看明白,还是中了司马的魔?”

    张缉叹口气:“咳!他心比谁心都清楚,司马的势力太大了,连太后都倒向了他们,兵权收不回来了,不敢动手啊。”

    李丰言:“说实话,司马老一辈确实立下过汗马之劳,可往下看,一辈更比一辈刁,那个小司马炎,挨座兵营窜,没有他不认识的将领,恐是曹门的掘墓人。”

    张缉说:“掘了皇家墓就等于掘了咱两家的墓,你我不能看着被掘。皇帝不敢动手咱俩得动手,问题是怎么动,不能虎没打倒反被吞,我俩得好生谋划谋划。”

    李丰的弟弟叫李翼,现任兖州刺史。李丰的谋划是,司马师将去兖州巡军,不会带太多人马,由李翼将其杀死。没想到司马师没去,司马昭去了。

    张缉的谋划是,皇帝最近将补缺贵人,二品以上的官员皆会来参加仪式,在宴会上由宦官将司马师杀死。

    李丰认为苏铄、乐敦、刘贤这三个小宦官效忠于皇帝,掌控着黄门,举事时离不开他们,由于李丰告诉他们过早,以致透漏了风声。

    奉车都尉管理着皇帝的车马行辕,都尉王夔是司马昭的舅亲,其女是曹芳的一个妃子。王夔成天与宦官们打交道,三个小宦官的鬼祟逐渐被王夔揣度出端倪。

    司马师得讯,首先对李丰进行敲诈,李丰也就放开了嗓门,二人由口角变成了厮打,李丰被司马师的戍卫用刀把上的铁环砸死。

    由于三个小宦官的口供,张缉与夏侯玄皆被逮捕。张缉很快就被处死了。

    夏侯家族比曹氏家族复杂多了,虽然皇帝是曹家的,但自文帝以后,朝里朝外再没一个曹氏重臣掌军掌政,但夏侯家族却一直兴盛不衰。老一辈儿的,人人皆知,现在还有夏侯威、儒、廙、称、荣等十多个精英,有的执政有的掌军。若想整臭夏侯家族,夏侯玄是非死不可的,但司马孚为求稳当,想走步法律程序,将其关在狱中待其口供。

    王夔父女立功了,张皇后被废,王妃荣立皇后,王夔被封为光明乡侯,领光禄大夫之职。

    李美这回真疯了,东奔西跑南呼北嚎,那些疯话有真有假,郭建担心皇帝和太后声誉,也就把李美弄死了。

    这些过程都没上书给皇帝,而是既成事实后告诉给太后,太后只得补诏认定。

    曹芳正值气盛之岁,但也只能装聋作哑,成了甘瘪茄子。

    3合肥之战

    诸葛恪初始操政时,谦虚谨慎,推行德政,大得人心。东兴之捷,诸葛恪的指挥之功是不言自明的,但更在于吕岱先前对防御工事的构筑以及丁奉的奋勇。但他却贪天功于己身,逐渐骄傲狂妄,乃至无限膨胀,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以为魏国能将都没了,新生代的将领疏于军事,不堪一击。于是,诸葛恪动员全国之军,准备倾巢而出,妄想将魏国一扫而灭。这是不现实的,不少明智者反对,诸葛恪全然不睬。强烈建言者,有的被鞭鞑有的被逐出。诸葛恪一意孤行,二十万大军强势伐魏。

    回想到诸葛恪东兴之战的强势,面对吴军的这次攻伐,司马师说眼睛疼,司马昭说肠子疼,皆不敢上阵迎敌。

    皇帝与太后请求司马孚前去坐镇,督促诸军奋力抗战。

    司马孚若推却,那司马家族可就蔫歪了。

    合肥是诸葛恪的必争之地,吴军到后,正值暑夏,水质特劣,这回轮到他们闹疫情了。

    司马孚得知后,注重魏军的防疫,故意把东面和南面敞开,放吴军主力集中于合肥,以待大疫扩散。果如其盼,吴军长途奔袭,疲惫劳苦,不得天时不得地利,死伤卧病超过一半。合肥新城,在故城西北,城池坚固,地位重要,魏军守将张特,兵不过三千,宁肯与城池共存亡,也不肯弃城而逃,诸葛恪的数万病军,攻打三个月仍没拿下城池。吴军疲殆之下,魏军迅速转入进攻,吴军节节败退,诸葛恪暴躁恼怒,严惩败将,诸将忍无可忍,有的逃走,有的投降,魏军乘势齐出,诸葛恪只得狼狈撤军。

    诸葛瑾名如其人,谦恭谨逊,尊上和下,始终如一,为诸葛恪的崛起打下了雄厚的人脉基础。可诸葛恪既没恪守父亲的遗风,也不谦逊。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骄败不馁,若往后能再不犯类似错误,失败就是成功之母了。可诸葛恪赢得东兴之胜后,认为天下他最英能,欺上蔑下,飞扬跋扈,嚣张至极。合肥之败后,诸葛恪并没有像司马师那样主动揽过以求容谅,而是不认己过,不检己责,到处抓替罪羊,更有甚者,回东吴后,对其出征期间皇帝所任用的官员,一律斥退另行选录,改易戍卫用其亲近。诸葛恪的逆行威胁到皇室,最后被孙峻设计诛杀,死时五十岁。

    在大虎的主使下,孙亮授孙峻为丞相大将军,军政全统。

    果如诸葛瑾所担心的那样,不但诸葛恪被杀,诸葛融及孙子诸葛竦和诸葛建皆被杀。好在诸葛瑾病重期间,诸葛均来看他,诸葛瑾将一个小庶子过继给诸葛均,带回了蜀国,留下了棵根苗。

    司马孚凯旋后,司马师的眼睛就不疼了,司马昭也不拉稀了。

    这期间,司马师的威望一落千丈。

    合肥之战后,司马孚却说自己只是个军师,所有的决策都是由司马师做出的。这一招相当高超,挽回了司马师在军队中的面子,既能得到子侄们的尊重,又能增强家族之间的凝聚力。

    曹芳却看明白了,如此彰显司马师,深谙其情的将领们不会甘服,对大魏来说,潜藏的是危机。

    李翼被杀,三个宦官被杀,等等被杀,曹芳都面若冰霜。当得知驸马李韬被杀时,曹芳咆哮了,曹叡五个子女,三个皇子和小公主(曹淑)皆夭折,长女被封在齐地,皆称齐长(zhǎng)公主,也就是曹芳只有这一个姐姐(后来转嫁于中书侍郎任恺),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言道,君王一怒,血流成河。但曹芳没那气势,咆哮过后只能哽咽。

    4许允

    许允,字士宗,不贪不腐清廉公正,明帝时任选曹郎,正始初年,任过一段中书令。在高平陵事变中,由于劝说曹爽投降有功,得任中领军,加侍中。因与夏侯玄、李丰亲善,现在受到了司马师的怀疑与监视。

    那日天刚蒙蒙亮,一个不明身份的骑士递给许家门卫一御品,说皇帝有诏,再无二话疾驰而去。许允开阅,其意是皇帝让其配合李丰除却司马师,然后重组朝阁,举夏侯玄为大将军,许允为太尉。许允倒吸口凉气,如何行动颇费思量:此诏若为真诏,自己与皇帝有的是见面的机会,皇帝为何不面授?怎能用如此危险的方式送达?夏侯玄倾心著作,并不贪大将军之位,这诏书不可能是伪造的。司马师从来都是打开窗子说亮话,不可能出此鄙手考验自己。李丰的嫌疑最大,圣旨多是由他先拟的,加玺后由太官颁布。如去问司马师,就等于站在司马师一边了,如去问李丰,就等于站在李丰一边了。许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原不想站在哪一边,如此棘手,怎么办呢?悄悄藏匿起来。

    李丰被捉后,许允唯恐此诏书伤己身,投火烧之。近些日子,许允发现司马昭总是用言语敲打自己。许允即认为,那诏书是司马昭伪造的,用来试探自己,于是就越发惶恐。司马师擅于观颜察色,行事果断,疑者必死,许允想来个先下手为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丰、张缉被杀后,夏侯霸得到消息,说是夏侯玄也被杀了。夏侯霸掂量掂量,认为自己也劫数难逃,情急之下投到了蜀国。

    郭淮的夫人虽被释放了,由于经不起这番折腾,这个老太太回返的途中死于路上,为大魏奋战了三十多年,没想到夫人竟如此死去,郭淮老迈伤情,抱病弃军。陈泰接领征西将军,王经接领雍州刺史。

    费祎任大将军时,防御为上谨慎出师,姜维请兵时,受到极大限制。费祎死后姜维主军。后主无定力,觉得谁主张就谁有理,同意姜维恢复诸葛亮频繁兴师的战略。姜维放开了手脚,陈泰与王经屡屡而败,猛将徐质也在襄武兵败身死。于是司马师遣司马昭率军西去督战。

    明帝崇道,每次出师都祭旗誓师检阅军队,在洛阳城西城分建两个道观,在西郊的叫平乐观,在东郊的叫广望观。司马师认为,自己上次伐吴时,可能是自己没祭旗誓师,皇帝也没检阅部队,所以才失败了。此次向皇帝上书,让皇帝于平乐观检阅阵容,言明赏赐以振士气。

    曹芳得到司马师的表奏后,展给许允看。其中有项仪式,将士们喝皇帝赏赐的壮行酒,每人一碗,带兵主将需疾步上台,皇帝亲自把盏,主将双手接过,高举于头一饮而尽。

    许允认为,此乃不可错过之良机。计划正当司马昭举杯之时,自己率武士将其杀死,然后用司马昭的军队一举歼灭司马师,大事即可完成。曹芳深恐难成,疑虑重重,许允又进行了精心的策划和耐心的劝说,曹芳才勉勉强强地点了头。

    曹芳这晚辗转反侧,未曾闭眼,一会儿认为:司马虽然一家做大独揽朝政,但诛曹彪杀王凌,都是为保皇室,杀李丰诛张缉,矛头也不是对自己。许允此计若败,我这个皇帝连傀儡也当不成了。一会儿又认为:杀死司马昭没问题,但领其兵杀司马师,那些将士能听令吗?如其若不能,轰然登上台,连我也在数,个个命难活。一会儿又认为:我这个皇帝,究竟什么货色,士兵们不会知根底,在他们的眼中,我是最高的圣君,我若一声吼,天摇地会动。军士们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命令有高有低,我是最高的,谁敢不听我的?当曹芳的眼前出现司马懿讨王凌,两个护卫手捧炭炉与药壶时,天已放亮了。

    九月十五,出师大吉。王夔将辇驾早早备好,日刚冒红,曹芳刚想登辇,司马望与许允、胡奋一并来到。

    许允急喘喘地说:“臣身另有所任,不能令行禁军了,皇帝自当保重。”

    司马望乃司马孚之子,此时任卫将军。

    曹芳愣怔间,司马望拿出司马师的奏章:“镇北将军刘靖伤后牺牲,大将军欲加许允领镇北将军,速去雁门清剿叛胡。现由胡奋任中领军。奏请圣上恩准,迅即交接印绶。”

    这是司马师首次表奏任免将领的奏章,曹芳长舒一口气,准不准也得准。

    5曹芳

    许允走后,曹芳就六神无主了,当坐到检阅台上后,头发胀眼发花,灵魂似乎出窍了。检阅仪式由司马望主持。祭战旗杀三牲,鼓乐齐鸣。司马昭登上检阅台,面对皇帝接御酒。胡奋看清个细节,曹芳双手抖动,好不容易才斟满了那杯酒,司马昭接过一饮而尽。这时,优伶云午唱起了歌,当连唱两句“青头鸡”时,曹芳面色大俱,咬掉舌尖,大口吐血。胡奋再看台后那些武卫,手按刀柄,气色骤变!

    原来这是许允设计的环节,当云午唱起“青头鸡”时,曹芳摔壶为令,武士们一涌而出,即将司马昭杀死,可许允不在了,胡奋是司马的心腹,计划已成泡影,冒失之果不堪设想,曹芳惶恐之下,咬掉舌尖,不予发令。

    受阅部队每人一碗酒,谢恩壮行,陆续通过了平乐观。

    中午,排宴。胡奋耳语于司马师,道出了平乐观上的种种疑点。

    鸭子的别称“青头鸡”,司马昭走路左右摇摆,状如鸭子,这是明显对着司马昭的。

    胡奋速将云午提来,云午招说这是许允的命令,其它一概不知。

    后台的那些武士,是为保护皇帝的正常安排,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武卫们都说,先前有令,当听到云午唱两遍“青头鸡”时,他们在后台拔刀准备,究竟干什么,只听许允的。

    祭旗誓师当晚,司马门里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对付皇帝的方案,一致认为隐患潜在,这早晚是个事儿,不如先下手为强。司马师打算武力血洗,即刻夺位。司马孚认为,从内外的局势看,司马代魏还没到时候,魏之诸将尚没全在司马羽翼之下,倘然施暴,必然引发大战,吴蜀再乘机进犯,将有亡国之灾。不如先将曹芳废黜,另换个曹家玩偶,安稳好内局,再图外战之胜。

    废立的程序怎么走,司马家进行了认真的讨论。首先给曹芳拟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一言我一语,给曹芳归纳了十条罪状:废捐讲学,弃辱儒士;日延小优,观览裸戏;与九亲美妇醉酒;以弹(dan4)子弹(tan2)人,不分耳目;太后母亲薨丧,不前往唁省,仍在花园游戏;日游后园,每有外文书入,从来不看;太后杀禺婉,曹芳怨恨,数往致死处啼哭;等等全是琐事。

    那谁是仲裁大法官呢?大理廷尉资格不够,司马孚想到了太后,太后被曹爽打压下去后,消沉了好多年,这次又把她抬出来,她会乐颠颠承命。罪状整理好了,如何送达呢?又想起太后的叔父郭芝,太后荣耀时郭芝话儿多,太后消沉时他的话儿少,随着太后的沉浮而沉浮,如今给郭芝这个机会,他不会不知轻重。再就是拉赞助,此等大事,虽然前史有过,如伊尹废太甲,霍光废昌邑,但还是认同的朝臣越多越好。那是需要跑腿的,当然啦,高柔、何曾、王肃、郑冲、王观等这些铁杆嫡系是不用跑腿的,那些权衡利弊的活脑袋也都签字了,还有杨伟、钟毓、郑小同等都看着司马孚,司马孚若带头签,所有的观望者也都能跟着签,司马孚本不想签,为了整体的利益,只好签在了头一位。数一数总共四十六名有头有脸的大臣。

    四十六辆战车拉着四十六位大臣来到永宁宫仪门,三千禁军分立四周。太后的叔父常来,门官不必报禀。郭芝只身进宫,正逢曹芳在向太后诉说委屈。

    郭芝施礼后直言:“陛下定想不到。大将军欲废陛下,遣臣前来预告。”

    曹芳脸色骤变,没等开言,太后给个手势,曹芳退到另室了。

    郭芝说:“太后有子无教,大将军废意已决,今请太后准奏。”

    太后不悦:“突发了何等大事,大将军竟欲废君?”

    郭芝递上表章。

    太后看后说:“齐王确实不蕴圣君之潜质,不过,只是玩乐之主罢了。可此表言不属实,说其‘肆行昏淫,沉漫女色,败人伦之序,乱男女之节,恭孝弥颓,凶德寖盛,倾覆天下,危坠社稷……’这就成了个顽劣之君了。”

    郭芝言:“帝徳弘深,圣道奥远,齐王不及道德之本,不具弘奥之质,太后休为叹息。”

    曹芳是在太后的呵护下长大的,太后视之为终身托靠,实心还想周旋:“章言字句着实沾点儿,但还没危及到社稷根基。自其临政以来,政绩非为其功,败仗非为其过,不专不独非为暴君。区区小事,够得上废黜吗?”

    郭芝不敢有违司马:“凡乃为君者,宗旨当为,安邦固朝,济育苍生,三祖勋烈,光被六合。可齐王春秋已长,不亲万机,疏理国政,论之顽劣已为轻飘了。数十辆战车已陈于外,大将军之足非为无有另路可走,这是给你的面子,此时不应另有话说。”

    太后懂得成色,却说了句废话:“我的话还能好使吗?”

    郭芝一笑:“不好使的话,那还能奏给你吗?但话又说回来,叫你好使你就好使,叫你不好使你就不好使。但……”

    但字后面是什么,郭芝虽然没说出来,太后心里却明白,不能好使的话,也就别说了。

    郭芝出来了,司马师与司马孚迎上去。

    郭芝说:“有一废必得有一立,太后想先见见大将军和太尉,商量商量立谁合适。”

    这爷俩就高高兴兴地进去了。

    太后面对司马孚说:“齐王被废了,但天不可一日无辉,地不可一日无主,太尉想当皇帝吗?”

    司马孚垂目:“朽身岂敢。”

    太后又问:“那是你们家族中的哪一个?”

    司马孚伪笑:“太后开玩笑了,无论何时,司马永远是马,曹家才是永久的驭手。”

    太后脑中有了影子:“啊,还想用曹家人,你们想用哪一个?”

    司马师先提名:“彭城王曹据,太后应比我们熟识。其为太祖生子,清和明理,开济识度,其人为君,不负众望。”

    司马孚发话:“听人说过,彭城王回家后,见齐王不甚精明,自感愧疚,心甚抑郁,精神不昂,难以理政啊。”

    太后看出司马孚眼色了:“彭城王是文帝的弟弟,明帝的叔叔,曹芳的爷爷,今叫爷爷继孙子之位,宗法何在,岂不让天下之人笑掉大牙?再说彭城王是我的叔公,其若为君,寡身何往?只能囚在宫中当一哑巴了。”

    司马孚认为时机到了:“太后懿德纯固,兆民仰望,魏廷没太后掌舵不行。东海王曹霖病危期间我去看视过,王子曹髦,灵智岐秀,极具帝相,其若为君,必当光宗耀祖,辉谐日月。”

    太后面呈喜色:“高贵乡公啊,小时来过,相貌不凡,有大成之量,应该十四岁了吧,快去把他接来。大家好生端详一番,如其可为,就立其为君吧。遣谁去接呢?”

    司马孚思量一下:“遣王肃去吧,王肃家临高贵乡,府址(今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当熟。不用问路,来的能快些。”

    这借口,快成笑话了。王肃,王朗之子,司马昭岳父,司马炎外公,此时任河南尹加领散骑常侍。

    太后从心里往外乐:“还是至亲点儿为好,让司马望也去吧。”

    司马孚高兴:“齐王无奈之下,定会来找太后,太后要好生安慰安慰,为君十五年,已经不菲了。”

    太后点头:“那话我会说。”

    司马欢心而去,曹芳伤心而进,太后递于奏章:“仔细看看吧,废你的因由都在这上面。”

    曹芳边看边冒汗:“太不可置信了,这些叛臣竟能以司马孚为首。都是鸡毛蒜皮大的疙瘩,够得上废黜吗?”

    太后慢条斯理:“废君之根本,非为本章所举,你应细细想想。”

    “深根在哪里?我想不出来。”

    太后提示:“曹爽谋位,王凌、曹彪反叛,根于何处,你应自明。”

    曹芳挥手:“那都是些狂妄之徒,根在非分,仲达诛之理所应当。”

    太后说:“你也可能不知,你出身太卑,众臣捧之皆感耻辱,所以不愿躬身拜君。”

    曹芳瞠目:“苦瓜与甜瓜同挂一架,同样的肥水,味道却不同,异于种也。朕乃明帝之种,天明地鉴,何谓卑贱?”

    太后闭目,半仰于榻:“《楚辞》上却是这样说,苦菜与甜菜不长于一地,兰芷生于深山才独具芳香。华佗还说过,生于淮南的橘子才是柑橘,生于淮北的山药才是良药。种子重要,土更重要。即使是龙种,种在奴身上,出世的也只能是条蚯蚓。”

    曹芳不解:“此话何来?”

    太后叹口气:“咳,真不想说啊,为了殿堂的尊严,谁都不好意思明言,实在没办法,不说你不服。你确实是明帝之种,但母亲却是奴身,是任城王遗妃的侍女所生,擒王凌后,老太傅得知了你的真身,一股火羞死了。你无法承天续拜祖庙,占了十五年帝位应该知足了,如再赖着不肯下殿,小命恐怕也难长!”

    曹芳哭了:“人啊人啊,为什么把人分成贵与贱啊,奴婢怎就不是人了?”

    太后缓缓地说:“你如无今天,也不会问这话。自古以来人就分为三个等级,贵族、平民与奴婢,人是无法平等的,就像群山一样,必定有高有低。细说奴婢不是真正的人,无法受爵,无爵者连个小吏都当不了,何言皇帝?你已经荣光到限了,这是捡来的。明帝喜建宫室,在河内还有座重门宫(今河南省武陟县),也很华丽,你去那儿吧。心态好点儿,老老实实当个安乐公,好好享受下半生,也算不菲了。”

    曹芳举拳向天吼:“人人皆顶一颗星,不当分几层。何日无贵贱,何日天地一道行啊?”

    太后内心也不割舍:“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吧,除了再当皇帝外,凡是能办到的,我都会答应你。”

    曹芳只得面对现实:“那就让范桀陪我去吧,他的棋艺与我相当,每天陪我两局,会忘掉一切的。”

    范桀身为太宰中郎,是曹芳的侍卫官,极为忠耿。在禁地,曹芳曾求其助他逃跑,范桀认为,“跑?你能跑到哪儿?也难成什么事儿,到头来也只有死……”范桀好言劝慰一番,曹芳终于平静下来。曹芳后来被迁移到洛阳北郊的金墉城,再后来的刘禅、曹奂、孙皓也都软禁在那儿。曹芳活到四十三岁,死于晋泰始十年。范桀身披重孝,叩拜送行,哭声感人,遂宣称有病,辞职回家,不再当官。而后精神似乎失常,三十六年没说一句话,不分昼夜,或睡或坐,总是在曹芳生前的那辆车上,八十四岁而终,死也死在了那辆车上。

    曹芳的真身谁也弄不清,将成永世之迷。曹芳为齐王时,封地在齐郡的邵陵县,死后若封谥的话,也应谥为邵陵公,却谥为邵厉公,这个“厉”字很不好听,可能是曹芳在禁地心态不好,因此而被恶谥。

    许允为了成事,私自向左右知心分发了府库贵物,在与胡奋交接账务时,对不上科目,被定为“放散官物罪”交付廷尉,流放乐浪服刑,也不知是因病还是他杀,死于路上。许允有个颇有见识的阮氏老婆,当接到那封“诏书”时,也是束手无策。夫妻生有二子,许允死后,司马师遣钟会来到许家,看看应否斩草除根,母亲告诉儿子,装点痴卖点傻也可能捡条命。在被试探期间,钟会哭,他俩就哭,钟会停,他俩就停,反应迟钝颇显愚笨,如此保住了小命,成年后都有了出息。许允与桓范相处甚密,桓范与阮家更为世交,也可能是怀疑桓范那个漏网的小儿子是由许允掩护的,司马才将许允逼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