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特雷人图盾
在维克托安排的帐篷里睡了一晚,弗蕾娅依旧没能有一个安稳的睡眠。因为几天来的噩梦依旧像鬼魂一样缠着她,高塔城发生的事情像戏剧一样一幕幕在她梦里回放,同时参杂一些可怕的场景。
但至少比起之前,她对这种噩梦的承受能力已经大大增强,不至于再从梦中惊醒了。况且,她身边有乔娜陪着,也莫名得安心。
不过令她在意的是,这些日子在梦里一直有个古怪或者说古老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然而这些话弗蕾娅几乎一句也记不下来,即便记下来也是只言片语毫无逻辑。
倒是这声音,如同古神的低语,当然也可以是恶魔的暗示,令弗蕾娅印象愈发深刻,同时她也莫名感觉到体内有种未知的力量在苏醒。
相似的声音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记得幼年时她也曾听到过,只不过到了她即将成年时,这古怪的低语更频繁。弗蕾娅认为自己应该弄清这件事情,但她还没想到解决办法,便被维克托叫到了营地的大帐内。
那时太阳才刚刚升起,弗蕾娅便索菲亚叫醒,说维克托在大帐里等她。而弗蕾娅则将身旁还在熟睡的乔娜留下,让索菲亚照看她,毕竟昨晚乔娜也受惊不小,醒来发现自己不见很可能会惊慌。而法兰则按维克托的要求去熟悉营地了,于是弗蕾娅自己一人去了维克托的营帐。
“昨晚的漂亮话倒是说的不错,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实现您终结诺克斯特暴政的理想呢?”
大帐中仅有维克托和弗蕾娅二人,因而维克托作为阿尔诺的老部下、弗蕾娅的老熟人,说话时也不必有太多的拘束。
弗蕾娅也没有关注维克托话语中的调侃意味,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营帐内悬挂的那张帝龙领的大地图上。
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精细,无论是帝龙领的主要城镇、村落还是山脉、丛林或沼泽、湖泊都被详细标注,帝龙领的地理状况一目了然。
“以我们现在的兵力,不用诺克斯特人出手,特维斯特河北岸随随便便一个伯爵都能够将我们绞杀,因此现阶段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免与敌人交战,同时也要尽可能地扩充兵力。”弗蕾娅看着地图分析道。
“看来那一大堆和军事有关的书籍你是没有白看的,不过关于扩充兵力方面,你有什么见解?”维克托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帮贵族是指望不上了,德拉尔伯爵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我看清了父亲手下封臣们的嘴脸,他们不来取我首级我就感激涕零了。现在能拉拢的,恰恰是那些农民。”
弗蕾娅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标注的村落上面,“他们是受诺克斯特人压榨最深的群体,因为诺克斯特人每年都会征收大量粮食或以极低的价格强行收购农作物,因而农民们大多处于贫困状态,对诺克斯特人可是恨之入骨,只要有人高举反抗的大旗,他们一定会揭竿而起的。”
对于弗蕾娅的发言,维克托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做出评价,而弗蕾娅则继续道:
“还有那些农民游击队,人数虽然不多,力量也很薄弱,但和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也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我们可以派人号召农民游击队加入我们,如果他们能够汇集起来拧成一股绳,那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当弗蕾娅说完自己的见解,维克托缓缓鼓起了掌,然而他话语里的调侃味道却只增不减,看向弗蕾娅的目光也是一种标准的老者看年轻人的神态:
“不错不错,看来你看的那一大堆书教会了你不少知识,但老朽我得泼你一身冷水了,弗蕾娅小姐。你拉拢农民和农民游击队的计划,老朽这几天来一直在派人去做,但很可惜,成效不大。”
弗蕾娅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看向维克托,眼里满是疑惑。而维克托则露出“果然是年轻人啊”的表情,缓缓解释道:
“农民们确实对诺克斯特人恨之入骨,但同时他们憎恨着包括乔恩斯家族在内的贵族们。”
见弗蕾娅面色难看,维克托无奈笑笑,叹息道:
“除诺克斯特人之外,他们还得面对贵族们的盘剥,连遭二轮剥削下来,他们一层皮都留不下。而您所在的乔恩斯家族是帝龙领最大的贵族,对您,他们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况且,大部分受压榨的农民都是些敢怒不敢言的家伙,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够煽动起来的。而且我毫不怀疑,有些胆小鬼甚至会像贵族和诺克斯特人高密来换取金钱。”
听了维克托的解释,弗蕾娅纵使脸色再难看,但心里却是服气的,她强行压下内心的憋屈,摇头叹息道:“我终究还是,过于幼稚了。”
“唉,慢慢来吧,要把书里的知识灵活运用到实践中去,还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别灰心,你脑袋里那些本不属于一个大小姐该了解到的知识关键时刻还是有奇用的——”维克托正安慰弗蕾娅,营帐外忽然有人报告。
只见那人急匆匆的,令弗蕾娅和维克托的眉头双双一皱。那人进了营帐,便立马汇报道:“报告,营地外的巡逻队发现了两个陌生人,一个受了伤,被另一个壮实的人背着。看相貌,那人不是艾兰塔人。”
“不是艾兰塔人?”弗蕾娅询问道。
“也不是诺克斯特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留着长发扎着辫子,脖子上挂着兽牙项链,脸上还有涂装,看起来像是特雷人!”
“特雷人?!”弗蕾娅惊呼,她读过相关文献:特雷人乃是七英雄之一狂战士巴瑟卡的族人,古龙战争后生活在帝龙领领土之外的北方山野里。
他们尚武、民风彪悍,少部分人身负巴瑟卡分予的狂暴之力,是天生的战士。特雷人实行部落酋长制,被艾兰塔人和诺克斯特人共同成为北方蛮夷。按理说他们应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帝龙领北疆之外的荒山里,为什么会出现在靠近帝龙领腹地的德拉尔?
弗蕾娅心中充满好奇,她随即追问:“他想干什么?”
“他想见我们的指挥官,并且说什么也不肯走,现在正在林子里被几名巡逻的骑士看着。”
“有意思,我去见见他。”弗蕾娅难掩内心的好奇,说走便走,迫不及待地想去会会这位只在书本里见过的特雷人。结果弗蕾娅刚一迈开步子,便被维克托拦下。
只听维克托一阵咳嗽,伸手搭在弗蕾娅的肩膀上,半开玩笑道:“特雷人是天生的战士,而这位很可能是身负狂暴之力的狂战士,他若是心怀不轨,一斧头就能让你的年龄定格在十七岁。还是让我这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会会他吧。”
“维克托爷爷,我……”弗蕾娅刚想争辩,但一想到自己未来要做的事以及自己现在作为实际领袖的身份,便强压内心的欲望,使劲点点头以示自己明白。
现在,五百多人的队伍就靠她这杆大旗撑着,弗蕾娅早已不是之前那位任性的大公长女了。
“这才对嘛,统帅就要有统帅的样子。”维克托安抚似的拍拍弗蕾娅的肩膀,自己带着十几名骑士及扈从离开营地。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维克托带人回到了营地,而那特雷人则跟在维克托后面,被十几名骑士及扈从看着。弗蕾娅的目光瞬间被那特雷人吸引:
此人身高近两米,比在场最高的人都要高出一大截。虽然上身只披了一件兽皮制作的简易甲胄,但其发达而坚实的肌肉却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厚实感,同时也能给人以力量感,特别是露在外面的臂膀,好像能扭断大树。
不仅是身高和体格,壮年男子的外貌和装扮方面也和其他人大有不同:
男子皮肤相比他们颜色更深,且带有特别的纹身和图腾,脖子上挂着穿满兽牙的项链,头发呈现火红色,适逢浓密就好像狮子的鬃毛,同样浓密的还有火红的胡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跳动的火焰。
而这位特雷人背上则背着一位陷入昏迷的中年男人,男人头发蓬乱、面呈菜色,身材谈不上瘦小,但被特雷人背在背上就好像玩偶一样。中年男人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甲胄,腰间挂着一把做工粗糙的短剑,背上背着破损的皮革箭袋,里面没有一支箭。
“是农民游击队的人吧?”弗蕾娅心里暗暗做出判断,“而且是刚刚被打败、死里逃生的游击队。”
“弗里希,找张床给他放下,然后把随军医师叫过来给他看看,对了,让厨子拿碗肉汤过来给他补补身子,一看就是饿了好几天了。”维克托向自己的副团长弗里希下了一连串指令,自己则走向弗蕾娅。
营地里的骑士和扈从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不解的神色,而后又齐齐望向特雷人和他背上的中年男人,目光中充斥着鄙夷并略带点敌意。维克托自然感受得到众人的情绪,立马扯着嗓子道:“干嘛?愣着啊?各干各的事儿!”
被这么一吼,营地里的人这才散去,但散去时仍有带有不满余光的眼角瞥向壮实的特雷人。而那特雷人显然能清晰感受到众人对他的情绪,不过他并未动作,只是阴沉着脸,在副团长弗里希的指引下将背上的中年男人带向营帐。
“怎么回事?”见维克托朝自己走来,弗蕾娅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
“被打散的游击队罢了,背上那个中年男人叫奥克,是一小支游击队的领袖。就在三天前被德拉尔伯爵联合当地诺克斯特驻军一起剿灭,只有他和那个特雷人逃了出来,躲到林子里,误打误撞找到了我们。”
维克托的答案和弗蕾娅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不过弗蕾娅仍然好奇特雷人的事情:“那特雷人是游击队的成员?特雷人会加入游击队?”
“看样子是的,至于为什么,我可没细问。因为咱们好歹在同一条战线,诺克斯特人是我们的共同敌人,所以我决定帮他俩一把。至于之后的事,就由他俩决定吧。”
维克托谈话的工夫,那特雷人已经从安置奥克的营帐里走了出来,在营地里找了块人少的地方独自盘腿坐下。
“好了,我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你嘛,就四处转转,而众人多熟悉熟悉……”维克托交代一番后,便只身前往大帐,而弗蕾娅则将目光投向了呆坐在一边的特雷人。
看得出来,特雷人在营地里很不受骑士们待见,他所在的位置原本还有几名骑士在闲聊,结果特雷人一接近,几名骑士立马中止交谈起身避开,离去时不约而同地露出厌恶的神情。而特雷人则至始至终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目光一直盯着地面。
要找他聊聊吗?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特雷人。弗蕾娅心里的好奇难以抑制,尽管维克托先前警告过她“特雷人一斧头就能将她年龄定格在十七岁”。
将维克托的警告抛于脑后,弗蕾娅在法兰、索菲亚甚至乔娜都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只身一人来到特雷人身旁。特雷人表面五大三粗,对周遭事物却有着如野兽般的洞察力,弗蕾娅堪堪接近特雷人的位置一些便被发现了。
那特雷人立刻抬起头,转向弗蕾娅,眼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而弗蕾娅则尴尬地僵在原地,愣了几秒方才伸出手向特雷人做了个打招呼的动作:“额,你好啊。”
“女人?”特雷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疑惑,他上下打量着弗蕾娅,眉头微皱。若是其他的贵族大小姐被一个帝龙领之外的蛮夷这么上下打量,早就恼火不已地呼叫卫兵了,然而弗蕾娅却没什么太多不适,只是有些尴尬罢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弗蕾娅.乔恩斯,这支军队的实际领袖。我的那些骑士对你不友好,我替他们道歉……”弗蕾娅忐忑地做着自我介绍。
作为帝龙领大公的女儿,她并不怯场,但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书本里才会提到的可能拥有狂暴之力的特雷人,或许因为激动她的状态不如从前。
“乔恩斯……你就是那个被通缉的大公长女?”出乎弗蕾娅的预料,这位特雷人竟然认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去了很多事情。弗蕾娅自然且挂着微笑点点头,而特雷人则起身主动走向弗蕾娅,伸出了手,郑重道,“我是狂战士图盾,前特雷部落酋长的亲卫。”
弗蕾娅被这位名叫图盾的特雷人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看着特雷人伸出来的手,弗蕾娅回想起关于特雷人的书上曾记载了特雷人常见的握手礼,虽然比起标准的握手礼显得极为粗糙,但也是表达尊重的方式。
尽管弗蕾娅察觉很多骑士的目光正注视着这里,如果此时自己与图盾握手会有损自己身份,但看着图盾伸出的手悬在自己身前,弗蕾娅内心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于是她无视周边骑士惊愕的目光,主动伸手与图盾相握。
图盾显然也怔了一下,因为骑士们的目光他也察觉到了。虽然对帝龙领的事情他并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大公长女的身份地位。在感受到弗蕾娅手掌的温度后,特雷人图盾原本有些警惕和疑虑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
“所以你效忠的酋长被杀害,你自己逃到了帝龙领,然后被奥克领导的游击队收留?那你有什么打算?复仇吗?”
通过图盾的短暂描述,弗蕾娅大致清楚了这个特雷人的故事:他本是特雷部落酋长瓦图格的亲卫,然而有一日,瓦图格的政敌向酋长发起了挑战,并最终在决斗中杀害了瓦图格,篡夺了酋长之位。而图盾作为瓦图格的旧臣,不愿屈从篡位者,随即逃离特雷部落流亡至此。
类似的故事弗蕾娅吟游诗人写下的书籍里看到过,结局往往都是主人公经历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历险后,手刃仇人、大仇得报,成为一代传奇。如今书里的故事在现实中出现,弗蕾娅自然忍不住询问图盾接下来的打算,尽管她自己的现在处境非常窘迫。
“不。我不打算复仇。”图盾却坚定地摇摇头,让弗蕾娅一愣。
“篡位者杀了你效忠的主人,你难道不想手刃仇敌吗?”
“我对那杀害瓦图格酋长的人恨之入骨,但他上位的手段是符合部落规矩的,算不上篡位。”图盾压下自己的怨气和怒火,尽量保持平静道。
“杀害酋长夺取酋长之位……还符合部落的规矩?”弗蕾娅的思绪一时卡住,她开始觉得自己有关特雷人的书籍白看了。
“和你们这儿的世袭贵族不同,部落的酋长是由部落大会选出来的。让有勇有谋之人担任酋长领导部落,这是我们特雷人的传统,千年未变。
“如果有人不满酋长的领导,可以向酋长提出挑战,只要部落大会半数以上的成员同意,酋长就必须接受挑战,与提出挑战之人决斗。如果酋长落败,其酋长头衔将被剥夺并授予挑战他的人。
“而在决斗中,无论酋长还是提出挑战之人死亡,都将被视为合理状况,幸存者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因此我无权向那杀害瓦图格酋长的人复仇,但身为死去酋长的亲卫,我有权不向那人效忠,并离开部落。”
图盾严肃地讲述着特雷部落的传统和规矩,而弗蕾娅则认真地听着,心里一阵触动:虽然靠决斗扳倒酋长夺位有些野蛮,但部落酋长不世袭,由有能力者担任确实比帝龙领那些腐朽的贵族先进。然而这些在有关特雷人书籍的记载里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弗蕾娅看向图盾,内心颇有些感慨。她沉默了片刻,向图盾询问道:“等那个叫奥克的游击队领袖苏醒,你打算怎么做?”
“虽然我俩被四处通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荡。”图盾阴郁地回答,“尽管很可能再次陷入险境,但奥克对我有恩,我不能抛弃他。我会战斗到底,为了我自己的荣耀。”
真是个忠心的人,实力又不俗,如果能跟着我……弗蕾娅心里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在犹豫了片刻后,鼓起勇气开口道:“你愿意留下来吗?”
“什么?”图盾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弗蕾娅。
“我可以收留你,收留奥克。我们同样被诺克斯特人追杀,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起行动?”弗蕾娅知道能否留下图盾就靠她的说辞。
“我相信你和那个叫维克托的人的为人,但那些骑士,他们会容得下我和奥克吗?”图盾对弗蕾娅的提议将信将疑。
“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们做什么。况且,如果在今后的战斗中他们见识了你的实力,对你的看法或许就会有所改观。”对于后半句话弗蕾娅自己也没有底气,但她仍硬着头皮说完并向图盾主动伸出了手,“考虑一下吧,图盾。当然,我不会强迫你们……”
“你……”看着弗蕾娅伸出的手,图盾愣了一下,两眼充斥着犹豫和迟疑,但右手却控制不住想要伸出。而就在这时,奥克所在的帐篷里,传来了动静……
“喂,那个特雷人大块头,你的同伴醒了!”医师掀开门帘朝图盾大叫道。
图盾闻言眼睛一亮,朝弗蕾娅来了一句“跟我一起去吧”便小跑向营帐。而弗蕾娅在跟随图盾步伐的途中心里暗暗想到:他会答应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