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月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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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狗儿

    听着陈管事滔滔不绝的介绍,看来大家还是对这邪门歪道颇感兴趣。

    “这邪门嘛……,其实也是民间百姓吃饭的一种招式,只是不入流官家眼中”,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比如,比如那‘军蝇子’就是其中之一。”

    “‘军蝇子’是啥?”,炳南好奇的问。

    “属下知道”,只听袁博抢先答道,“属下曾经被父亲派到佑安军历练了半年,在驻地长丰县的大营附近,见过一些百姓服色的人,当时军中就管他们叫‘军蝇子’。但是何缘由,就不得而知了。”

    陈管事点了点头,说:“嘿嘿,像你这种官宦子弟,老爹又是当朝太子太傅,就算去军营,也是前呼后拥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当然不知道这帮子‘军蝇子’是做啥的了。要说‘军蝇子’,也并不神秘,其实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也可以说是一种小商人。男女都有,主要是围着大军做些生意。这个好懂,军营人多,又都是男人,量大,管饱。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只要你有钱,他们都能提供。黑的白的灰的,官家提供不了的,他们也能提供。”

    看着大伙听入了迷,陈管事略有自豪,提高了音量继续说:“你比如说,大军在外,官府只提供了米粮和盐巴,时间一久难以下咽。当官的嘴馋了,可以让当地官员供应,顶不济让自己贴身随从去打点野味儿。可士兵怎么办,他们也是人,也需要打打牙祭。这时候‘军蝇子’就有用了,你可以花钱从他们手里买到各种军营中吃不到的美味,比如风干肉、炸酱、腌萝卜什么的。还有,当有人生病需要医药的时候,下层官兵哪有人管,这时候就可以花些钱从他们手里买到一些偏方做的药材,有时候就能顶大用。还有啊,一大帮子男人常年在外,风餐露宿就不说了,远离家乡和亲人,远离老婆孩子,他想家啊。整日里出生入死的,说不定哪天刀剑无眼,这条命就交代了。人要是这么活着,肯定得疯。所以嘛,男人都需要女人啊,谁也不愿意空枕对明月。他们这帮子人,什么都肯做,男的除了做生意,还日常做些劳役、脚夫和工匠。女的除了做生意,还做些洗衣妇、厨娘和营妓的勾当。总之,大军需要什么,他们就能想方设法的提供什么。军营中这么多人,需要的东西又五花八门。总有朝廷供应不到的地方,总有官兵待遇不一样的地方,总有七情六欲无法满足的地方。所以啊,生意多的是,也好的很呢。”

    “原来是这样……”,炳南和袁博同时嘀咕着。

    “只不过,朝廷却觉得这帮人,鱼龙混杂,容易混入奸细刺探军情。所以一直是取缔的态度,甚至每每有严旨下发,整顿军纪,还要抓一批杀一批呢。由于这些行当不容于朝廷,甚至被认为是个祸害,也就无法获得亮门的地位。”

    “可,那也不至于‘邪’吧?”,炳南问到。

    “太子爷说的是,其实这‘邪’字,一般透着两点。一是像刚才说的,不容于朝廷,为‘邪’。这二嘛,是说他们干的勾当里面有些事不是常人能想到的,也不是常人愿意干的,所以透着一股子‘邪’气。”

    “嗯,比如那‘背尸客’,对吧?”,袁博插嘴道。

    “哎呦,袁大公子居然知道他们的‘背尸客’,难得难得。”,陈管事应和着。

    “没什么,曾经听佑安军的偏将说过此事,军中态度也是装作没看见。”

    “嗯,是了。这‘背尸客’,其实不是一种职业,而是刚才说的‘军蝇子’的其中一种谋生手段。每逢大军出征,动辄数万,甚至数十万。这么多的好儿郎,能平安回家的却十不存六。谁不是家里的宝贝疙瘩,谁不是家中的顶梁柱。军人在外,若是战死、病死,按军中惯例,都是一起掩埋。尤其遇到瘟疫,更是如此。可家里人不一样,就算盼不来活着的儿郎,也希望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葬入祖坟,世代保佑。所以啊,就有这么一种生意,把死去的军人,用特殊的药水处理一下,能保证三四个月不腐。再整理好遗容,带回给他的亲属,能从中得到一笔银钱。其实‘背尸客’并不是靠‘背’,一般他们都用平板车或柜车,三五成群的一起上路。但也一些情况,要么背的人寒酸穷困,要么这位死主儿家乡偏远,才是一人背一人的走。只不过,这种背着的样子,太过引人注目,太让人记忆深刻了,所以才把他们这个行当都叫成‘背尸客’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军中对此不知可否”,袁博道。

    “是嘞。您想啊,无论军职高低,哪个愿意曝尸荒野。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当官的,总得给手下兄弟们一个能归葬故里的念想啊。否则,就等着挨冷箭吧。”,陈管事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但是‘军蝇子’可不是好干的营生,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去干这掉脑袋的行市。当兵的死了,还有朝廷和地方衙门抚恤。‘军蝇子’死了算个啥,弄不好被人砍了头,杀良冒功也说不定。”

    炳南从未听闻过如此稀奇的事情,想着这大千世界,还有多少种行业和工作,是普通人连想都想不到的。

    此时袁博兴致未减,问陈管事:“管事,听说出身‘军蝇子’的人,可不少啊。”

    “那是,哪个军营周边没有‘军蝇子’。小的营盘少说也有几十个,大的都要上百,且每逢大战迭起,大军云集的时候,‘军蝇子’能上万。这里面,如果谁把当官的伺候舒服了,赏口饭吃,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如果还能瞅找机会,在战场上立功,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呢。”

    “我听父亲说过,本朝有几位大员,确实是‘军蝇子’出身。”

    “没错。威海关的陆总兵,当年从死人堆里把上司背了出来,捡了一条命,后来提了军职,一直升到总兵。常门关的孙骠骑,是替长官挡了箭。北禁军的班督头,是在乱军中生擒了对方大将。这些,你父亲应该都知道。”

    “嗯,这些我也知道。”,袁博应道。

    “还有一些隐晦的,比如十三家皇上之首盛天裕的东家盛川大人,当年也是一名‘军蝇子’。但他不会武功,只做些倒买倒卖的营生。据说是有一回皇上用兵西北,御驾亲征,但中途粮草被劫,生死一线的时候。盛大人奇思妙想,联络附近三十几个县的百姓和山贼,愣是在极短时间里把粮草筹集了一半,拼死送进了大营。自打那儿起,皇上恩赐他在那三十几个县的行商之权,由他收降的山贼充作他商行的帮手。就这样一点点的,凭借自己的胆识和手腕,从三十几个县起家,一步步坐上了皇商之首的头把交椅。”

    “……还有这事”,袁博奇道。

    “还有的,就更隐晦了。比如当朝兵部侍郎兼北地巡抚使的吴大人,他的侍妾当初就是他营中一个‘军蝇子’。先做洗衣妇,后吴大人突发疫病,无人敢靠近。此女大着胆子,入帐服侍,连续二十多个昼夜,愣是把吴大人给救了回来。这吴大人也是重情重义之人,病好后就将她留在帐中,大军回师后就纳了她。这种事,天下不知还有多少,没人说得清。”

    “……”,袁博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个世界中,还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炳南也感叹道。

    “爷,其实有没啥奇怪的。大家都需要活着,只要心里还想活下去,就没那么多奇怪了。”

    炳南想想,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又看向‘狗儿’,这时候‘狗儿’也听入了神,若有所思。

    炳南过去摸摸他的头,说:“现在能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去东市干什么了吗?”

    “我,我去送‘花贴’”,狗儿答道。

    “什么是花贴?”

    “花贴,就是戏班子给老主顾送的帖子,上面写着最近又排了哪出戏,有什么名角串场之类的,邀请老客来光顾。戏班子送的叫花贴,妓院送的叫鸳鸯贴。只不过内容不同,后者写的都是些肉麻的话。”,陈管事解释道。

    炳南一琢磨感觉不对,说:“胡说,东市都是死人,你给他们送花贴,谁来啊?”

    “我就是去送花贴,是给鱼市口的张员外和香烛斜街的顾掌柜。送完了,我从东市顺路回来。”

    “哼,小崽子。在我们爷的面前还不老实,香烛斜街回文君社走东市啊。你们家从北面往西南走,能顺路拐到东边去啊。那天我一眼就瞧你不是个好东西,怀里还揣着几件器物,该不会是去那发死人的抄家财了吧?”

    狗儿被陈管事说破心事,低下头,不再做声。

    炳南弯下腰,看着他,说:“告诉我,为什么偷东西?”

    狗儿扭捏了一会儿,回答:“饿”。

    众人吃了一惊。

    袁博大惑不解的问道:“不对啊,文君社也是个大戏班子,怎么还能少你一口吃的。”

    “哼哼,大班子不假,但狗眼看人低也是真的。别看文君社号称京师第一大班,但内里最是尔虞我诈,早入班半年的半大孩子,就能打骂比他晚来的小师弟。除此之外,各种体罚、挨饿成了家常便饭。”

    “京师第一大社,原来如此不堪?”,袁博问道。

    “哼,想当年桑文君进宫献艺,在寿宴上凭借一曲《凤求凰》,博得当今皇上龙颜大悦。只可惜当时先皇嫌他妖媚惑主,坚决不同意留在宫中。自此,原本一出乌鸦变凤凰的好戏,刚演了一半就歇场了。自此以后,连怨带恨,桑文君不惜一切手段要保住这京师第一大社的名头,就是为了日后能有机会再次入宫面圣啊。这些年,对外欺压同行,对内严训生徒,可以说手段用到了极致。”

    “哼,就这等蛇蝎心肠,还敢妄想入主后宫!”,袁博忿忿的说。

    “可说呢,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年皇上再未召见那桑文君,反而让她更加变本加厉。哎,也是一个执拗的人呦。”,陈管事看看狗儿,转头对炳南说:“爷,想来这个狗儿,既不是学徒,入班又晚。肯定在文君社中被欺负惨了,平时干些偷偷摸摸的行当,如果不是为了果腹,就是上贡给班里的师哥们,让自己少挨点打。”

    炳南听到这些,顿时更加怜悯这个小狗儿,对他说:“别怕,我给你买好吃的。”

    狗儿睁大眼睛,看着炳南。确认不像是在骗他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快,你们快救,救救薛班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