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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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主流价值观

    匪夷所思的古老故事!这与吴赓所了解的历史出入很大。

    史载兰陵王不仅骁勇善战,屡建战功,而且忠以侍上、和以待下,威名广传于后世。

    与兀稷所说的那个表面谦和,内里自私,全不顾念忠奴感受的高长恭相距甚远。

    而且,传说大面城全城居民都是兰陵王后代,可王的后人又怎么能是侏儒?

    吴赓不由唏嘘:“原来城民们佩戴大面并不为纪念兰陵王,山外讹传了。那真正的兰陵王后人呢?”

    兀稷发出冷笑:“确也是为纪念,只非兰陵王,而是王驾前卑微的矮奴。要说长恭庶子的后人么,而今全在上下两邑生活,中邑方为吾兀氏族人正统。”

    “可是,上下两邑不都为奴为婢吗?”吴赓脱口而出。

    “怎么,难道只有兀族应该受人驱使奴役,那高长恭的后人就必得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吗!”兀稷声调骤冷。

    吴赓脊背升起一股凉意,慌忙闭嘴。

    气氛一时间更加凝滞,床边那具用权杖支撑着的城首大人描金大面,表情看起来越发狰狞可怖,似乎在传达主人此刻的愤怒情绪。

    寝殿内空寂无声,只床前的孤灯偶尔爆出“噗”的声音,灯火也会随之一振。

    兀稷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巧妙地利用帷帐暗影帮他摆脱了摇曳的光线。

    吴赓看不清城首大人的面目,于是对此刻该开口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完全没有了把握。

    城首正在观察自己!吴赓分明感觉到由帐内暗处射来的凌厉眼波,刀割凌迟似地在自己脸上身体上缓慢游动。

    在这种决定生死命运的时刻还是别想着耍小聪明,吴赓低头垂眼,努力调匀呼吸,好使自己看起来平和镇定。

    “此刻如果能戴上大面该多好,就不必忍受这可怕眼神。”他突然为脑子里跳出的这个念头精神一振,接着思路便霍然大开。

    对全城人佩戴大面有了全新认识。但他不动声色,依然静静地等着。

    兀稷终于平复了情绪,和悦地说道:“当然吾城百姓从不分高低贵贱,人人富足安适。卿可知,本城上下兀氏一脉,千百年来忠实秉承历代祖训,民风淳朴敦厚,生活安定恬淡,从无欺骗和狡诈恶行,族人结绳以记事,不会攻心斗智,也就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远徒谋生。不知那芒荒山外的世界,是否一如吾城?”

    吴赓听兀稷所说的历代祖训,立即想起《道德经》中“小国寡民”一篇,他曾在父亲的要求下背得滚瓜烂熟,还曾经十分向往文中描述的理想之国。

    可当下经由大面城城首大人口中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吴赓明白,自己既见到城首大人从不示人的真实面目,便已经处于极度危险境地。不容再作他想,保全性命要紧,他忙起身深施一礼道:

    “城首大人所言极是。贵城鼎盛富足,城民安居乐业,城建规整便利,故无需高车重船;城据芒荒冰川天险吉地,无虞战事,铠甲兵器积存无所耗费;城民们纯朴守礼,全不为衣食居行而烦恼操心,恬淡寡欲,俱皆安乐。在下亲见城中居民无分贵贱,交易时礼让谦和,全不为一己之私而争利,因此阖城安乐和谐,实乃城首大人主政有方呐!而芒荒山外的世界却不然,国与国之间战事纷争不断,人与人相处更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科技越先进发达,人心越焦虑难安,因为增添了相互防范的难度。”

    兀稷笑了,他非常满意吴赓的回答:“那山外既如此不堪,卿便留下如何?”

    这是个考验。无论回答走或留都于己极为不利,在性命攸关的当下,唯有使城首大人相信自己无害才能安然度过此难关。

    吴赓向兀稷施礼:“外界世人皆极力维护表面的光鲜与尊荣。无论华车豪府,侈衣美食均有趋同的判断标准,山外人称此为‘潮流’,说到底,其实就是众人憋着一股劲朝着一个方向跑,不跟着跑的,就被认为“不入流”,不入流的人会为大众不齿甚而唾弃,除非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引领潮流,可这种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当然,还得跑得快跟得上才成,落在后头的,是‘跟不上潮流’,跟不上潮流要比不入流更丢面子。因面大多山外人皆以为‘即便不要性命,也不能失掉面子’实乃山外一大奇观。其实,在下看来,名声利禄,富贵荣华,这些外界众人穷极一生追逐的至上目标,才真是使人失去自我、迷失本心的根由。如若人都能保持本真淳朴心性,又要面子做什么呢?依在下拙见,这潮流也好,风气也罢,就是大家都太正确,都喜欢用同一种主流价值观来打量别人。”

    “主流价值观!”兀稷显然对吴赓的新鲜话题感兴趣,低声重复。

    “对,主流价值观。譬如山外人都认为当官好,都挖空心思地谋取仕途官位,入仕为官便是山外人的主流价值观。而个别人却偏喜欢闲云野鹤地生活,从不为功名利禄操心劳神,这种极少数人的价值观会被认为‘非主流’。就好比在大面城,人人皆佩大面,早把大面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在下这般光了脸走在街上,就被人用奇怪眼光打量,好像裸身出行一般。因而在下若要想与本城城民们相处融洽,便非得同样戴上大面不可。而在山外,虽说大家脸上并不戴着大面,却与生俱来便被看不见的大面所蒙蔽,从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例如做客,主人家问饭菜可否,即便不喜欢,而皆会奉承赞赏一番,这便是所谓‘给面子’,与饭菜真正的好吃不好吃,可口不可口毫无关系。”

    “非也,卿所谓的‘给面子’,本首以为正是知礼识礼的体现!吾城百姓,人人谦和有礼,因顾虑他人感受的言不由衷,出于善意,又有何不可。”兀稷不认同吴赓说法。

    “城首大人说得极是,此举若仅为顾及主人家脸面实在无可厚非,却往往人前人后心口不一,表里相异的惺惺作态实在是山外人普遍具有的特殊才能。因此在下方有刚才的感叹!山外虚假伪善,在城中却是发自内心的不私利他,实在难得!皆因城首大人治城有方啊!”

    兀稷把身子向幔帐外移了移,又道:“听卿所言,山外民众既如此崇尚面子,本该民风向善才是,那么面子这东西,便不失其好处了。至于表里不一、虚假伪善之类,谁又能读人心鬼,只不道与人言,倒也无关大局。”

    “城首大人说得对极!实在惭愧得紧!山外人好面子不假,但也极自私。路遇争执打斗,必围观取乐,而见古稀倒卧街边,却多视而不见。义正辞严的口头正义者不乏其人,而碰到凶徒为恶,却唯恐避之不及。更有满口清廉的贪官,称兄道弟的死敌,有口皆碑的假货,釜底抽薪的伙伴,尔虞我诈、肥私损公不一而足。凡此利己主义种种,山外屡见不鲜矣!而人之最为本真的质朴,无欲,宁静,不争的自然状态,反被嗤为痴傻愚笨无识落后弊端。明明穷困潦倒,却为充面子而穿戴锦衣华饰,是为体面;明明容貌粗鄙,却情愿忍受痛苦磨皮削骨也在所不惜,皆只为的是要保住所谓面子。”

    吴赓认为乡愿的处世方式或许能迂回地表达中肯评价所带来的伤害。

    然而……

    兀稷渐渐粗重的呼吸声传来,吴赓把心一横抬起头直视他眼睛。

    兀稷怔了怔,然后避过射来的目光,突然高举起寝杖低喝:“尔是在讥讽吾城大面吗?本城定规自有深意,首领城官贵族们佩以善慈美面,不仅为趋吉增智,且使属众向慕归附;两邑奴役佩凶陋恶丑大面,是为促便役使,譬如进山猎人以凶面自励,非但添勇武胆气,亦可震慑猛兽不为其所伤;而婢女着丑面则可正风气少非分耳!”

    就在寝杖举起的一刹那,殿门洞开,从外面突然涌进百多甲士,随即殿廊前的灯便全亮起来,照得殿门处辉煌一片,而阶尽头则深深隐藏在更暗处。

    枣核脸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解下床外雪白的纱质隔帘,以免城首大人的真容外露。

    一众甲士在殿门处候命,空气中弥散着剑拔弩张的紧张焦灼气息。

    命悬一线,吴赓不假思索道:“城首大人实在是曲解在下意思了。在下所述是真实的山外世界。城首大人既问起,当然要直陈实情。山外人因爱面子而极怕批评,虽然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谆谆警言诫语颇多,却难有践行一二。皇家帝王、国城统率惯见一闻逆言大发淫威,难有广开言路虚心纳诤的。山外治制,无外乎君有君制,臣有臣纲,只可惜民格不振,民之无格惟随众舆,所谓‘病从口入,祸自口出’,凡事皆抱定信条‘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衡取其轻’,所以山外的‘是是先生’和‘点头参谋’甚多。”

    枣核脸在帐外低声插话道:“请大人示下,该如何处置这狂徒。”

    兀稷并不答,闭眼沉思着。没有俊美大面的修饰,褶皱纵横的脸显出无可奈何地落寞凄楚。

    吴赓并不想失去说话机会,稍和缓语调继续说下去:“古往今来,又有谁不喜听善言,即便圣主明君也未能免俗。名主太宗皇帝有一典,太宗与近臣花园漫步观景,见有花甚美,遂赞。近臣即随声附和不迭,谄媚露骨。太宗听后,龙颜不悦,说:‘吾尝自警宜远佞臣,正系尔等如此阿谀奉迎之流。’不想近臣面无惧色,跪下奏道:‘皇上您在朝堂之上总与一些自命忠正的直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忧心甚炽。此既为堂下,无关政体之细末,微臣自当以皇上圣体龙心为要。若无分巨细如一刚正诤直,帝为人主又有何乐趣可言呢!’太宗听罢释然,愈发宠此近臣。在下以为,水至清则无鱼,诚纳忠言,戏听阿语,秉守己心,方为兼收并蓄,和乐共存的济世之道。再者,史上多有奇能异士愤懑不遇,抑郁至终,甚而自戕决绝。世人多归咎于主政的昏庸或臣官嫉才妒能。窃却以为不尽然,并非君主不用贤人,亦非世道难容高才,多因其恃才轻慢狷狂、嫉俗不伍,说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自清,世情如此,怎会因一人一言而改变根废。纵有旷古奇才,却不能入世建功,亦绝非善才。”

    帐外的枣核脸宫人伸手整了整城首大人的床帐,躬着身子隐去不见了。

    城首一言不发像座树雕般沉静。

    在吴赓看来,还是佩戴着大面面具的城首大人看起来更加可亲可爱些。

    他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周围的巨大压力,来自于城首大人的,枣核脸宫人的,甚而孤盏上摇曳的烛火、高深的步阶、斑斓的兽皮、厚重的幔帐、空阔的寝殿,无一例外都使他感到窒息。

    是否能够得到暂时的安全他不能妄加判断,与生俱来的高情商此刻也似乎无法发挥作用了。

    好一会,兀稷猛地睁开眼,将手中寝杖伸出帐外点了点。

    只听脚步声杂沓响起,殿门处的那些甲士转眼间便退出殿去。

    殿门轰然掩合,灯光随即闭熄,幽暗的寝殿又陷入一片死寂。

    兀稷突然用异于常态的欢快声调说道:“卿乃智者,敢进诤言。思卿所言,山里山外原无不同之处。天地混沌,得失之间原本无道,本首又何必为一得一失而彻夜不眠,耿介于怀?患得患失只会徒然耗精劳神,百害而无一益。卿去留自便吧。”说罢朗声而笑。

    吴赓松了口气,却实在笑不出来。

    他对这座被假面假像重重包围的小城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这群自称兰陵王后裔的人,不过是借了兰陵王的高大俊朗外壳掩藏自己侏儒丑陋矮小的实质。

    千百年来足适高履,身蔽形隐,活在始终假笑的面具后窥伺。

    而上、下两邑的兰陵王真正后代们,却白长了一具正常人躯体,心智却早已被奴化地视卑微为当然。

    这一切本可与吴赓无关,可他已经莫名地知晓了城首大人的秘密,以后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将极其艰难,事事小心为要。

    吴赓决定要佩上先前不屑一顾的大面来保护自己,最起码目前,这是他能找到的最直接的安全手段。

    至于城首大人的病,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孳葎草用来医治城首大人的病是极对症的,他需要的绝不是芜莿药实!

    吴赓不管医阁大夫因囿于孳葎草专治贪症,而不敢施于城首大人。医生眼里,只有病人的病症。他让人取来荒潭水,研磨芜莿之茎刺,和孳葎草汁半碗,当夜分三次服用。

    城首兀稷第二日便又穿上那具华贵白袍,戴着假笑的大面,高高端坐在官署的高阶上。

    座下一众白袍罩覆下的“小人”们,谄笑着仰望他们最可敬爱的城首“大人”,随时准备着附和“是,是是!我尊敬的城首大人。”

    大面城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