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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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面诊

    城首的寝殿内,步阶前少了昨晚侍候的宫婢们,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看见阶尽头,兀稷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前的雪豹皮上。

    吴赓在阶下施礼道:“参见城首大人,在下奉令前来为大人面诊!”

    只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在空阔的高廊间久久回旋着发出嗡嗡声,昏暗的大殿越发显得寂寥。兀稷大人却好像并没有听见,仍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半晌得不到回应,吴赓回头找近侍宫人求助,却发现身后早空无一人,枣核脸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去了。他只得轻嗽了嗽嗓子,提醒兀稷自己的到来。

    一阵似有似无的嘤嘤声钻进耳膜,声音断断续续在静寂空旷的大殿回荡,像变了调的悠长叹息。

    吴赓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是哭声,而且渐由压抑转为沉沉地啜泣,这声音——来自深阶厚重的床帐内!

    吴赓尴尬地兀自站着,正犹豫是不是要退出去回避,那声音却由低渐高转而又成压抑地呜咽,这次听的清楚,是城首兀稷在哭!

    吴赓鼓起勇气道:“在下奉命与馆阁大夫们共商城首大人病情,因无法确述症候,只得斗胆请求面诊以探源疗本。”

    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声叹息,城首大人的金色寝杖由幔帐里伸出来轻叩了叩床沿,道:“卿请近前来罢!”吴赓犹豫着向前跨了两步,在阶前站定。

    “卿不是来面诊的吗,便只管到本首床前来罢!”吴赓垂首答了声“是”,上三层步阶,走了约三十多步,来到床帐前。

    这才看清,那坐在兽皮垫上的,原来是城首大人常朝时穿着的白色团螭袍服,领口处赫然支着城首大人所佩描金大面,支撑软皮面具的,正是大面城权力象征——城首殿上使用的那柄金掌权杖,面具套在“掌”上软瘫变形,眼部的两个空洞纠集在一处,嘴角却还挂着笑容,面目显得怪异狰狞。

    吴赓不由自主腿一软,跪在那堆袍服面前。

    帐内传出一声轻嗤:“卿为天降智者,却怎么也只认得假面袍服!”

    吴赓听兀稷出语相讥,不由面上一热,幸而口舌还算灵活:“拜见城首大人,在下实在是入乡随俗,以本城之礼觐见大人,以示敬意!”

    “请入帐中来罢!”城首大人的声音低弱,透着疲累,夹带几声轻喘。吴赓心下疑惑,到底是什么病使年轻的城首一夜之间虚弱至此。

    就在吴赓轻轻掀开厚重的白色绒帐瞬间,帐内躺着的人猛地扯起身上盖的锦被遮住自己头脸。

    吴赓猝不及防,定定站在床边,心道这位城首大人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想着伸手去哄哄他,转念又想这可是一城首领,自己性命尚且在他掌握之中,那里容得自己去安慰,况且这位大人行事有悖常理,断然不能贸然行事。

    正犹豫着,锦被下伸出那柄指杖一晃,又在床缘边点了点。

    “这是让我坐下么?”吴赓紧盯那杖端的金灿灿的手指,揣度着不敢发问。

    “卿请坐下吧!本首未曾见过生人,容缓片刻!”是城首在锦被下说话,声音还有哽咽。

    吴赓哪里敢坐,斜扦着身子半搭在床沿边,屏住呼吸,等待城首大人情绪缓和。

    可是,锦被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这位大人又哭了。

    吴赓如坐针毡,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识趣地退出帐外。

    渐渐地,帐内声音低缓下来,渐止住……

    静寂……

    静寂无声。

    床前坐着的“城首大人”,坍缩的“面孔”在一片死寂中更加显出哭笑不得地尴尬,吴赓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面具,他真希望透过这副大面能看穿他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城首大人声音再次响起时,语调已恢复往日的轻柔有礼,他说道:“卿见笑了,请近前来面诊吧!”

    城首大起大落的情绪落差让吴赓心情复杂,踟蹰进到帐中。

    当吴赓再次站在城首大人床前,被眼前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床上锦被大开,偌大的床头盘膝坐着一个身长不足三尺的瘦矮干瘪小个子。

    这矮子赤膊披了件绸衣,裸露的皮肤松驰而又多皱,在雪白绸衣的衬托之下,肤色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暗赭红色,皮薄如翼,皮肤下的静脉动脉血管清晰可见,就好像一堆蚯蚓被装在个皱巴巴的半旧红塑料袋里。

    一张缺乏生气、扁平的脸,鼻梁部位仿佛因重击而凹陷进去,微微翘起的鼻头暴露了鼻孔的幽深,这本有些滑稽相的朝天鼻与两片葡萄干似的干瘪薄嘴唇搭配后,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忧郁。

    头顶几簇蜷曲软黄的毛发紧贴在头皮上,眼睛显得出奇地大,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吴赓。

    这,这简直像是只脱了毛的病猴儿!

    只有眼神似曾相识。吴赓背脊发麻,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紧握着的手心濡湿黏腻,胸口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重压着而不得不加快呼吸频率,好奇心得到满足的紧张兴奋过后,对事态发展未知的惶惑不安由身体内发散开来,爬遍所有毛孔,酥麻战栗。

    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似人非人的矮个子。

    矮子突然翕动干瘪薄唇开口道:“卿,这才是本首真实样貌。”

    的确是城首兀稷的声音,眼前的矮子说话间已经迅速将披在肩上的绸衣穿好。

    吴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迅速收回自己眼光,以免眼睛里的惊奇使城首难堪。他低下头,鞠躬行礼。

    兀稷笑起来:“看来,本首吓着卿了!”

    “噢,不不,大人!在下只是……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堂堂城首大人竟是只侏儒,是么?”

    兀稷竟以“只”自贱!说话声音也突然变地尖厉刺耳,透出冷酷,城首大人捉摸不定的情绪变化令吴赓心悸。

    往日所见的,那个端坐在官署高处年轻舒朗、和颜悦色的城首大人原来只是具外壳,眼前这个殊形诡状、羸弱纤小、性情反复的侏儒才是本尊。

    想到侍候城首时宫婢们的怪异姿势,医阁大夫不见面的盲诊方式,吴赓隐隐地生出不祥的感觉。

    兀稷又说话了,声调缓和柔软而又平静,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兀族人世代靠本族血亲近殖得存一脉,历代单传,承续岌岌。本首自幼体弱多病,辄经舛错而外……城主之位后继乏人。本首忧虑,甚惭甚悲。卿既为良工医长,博学高智,乃循天意而降吾城,必有祛沉疴疗痼疾之妙法!”

    兀稷语气愈显迫切,像是下了极大决心。

    吴赓耐心地听他之乎者也说完,知道城首是有家族性矮小症,也就是医学所称的原发性侏儒症。可又与普通侏儒症有所不同,原发性侏儒症,由于体质性生长发育延缓或青春期延迟,身高虽会有不足,但生长率、骨骼发育、性成熟应该正常,不该有繁衍隐疾。

    兀稷身上有明显附带骨骼及内分泌方面的严重疾病,佝偻病症状明显,胸腔高凸,腿、臂细瘦变形,肤质肤色也有明显病态。

    吴赓初步判断,为维护城首权威,历代侏儒城首常年躲在厚重袍服和面具之下,身体无法接触外部空气和阳光是原因之一;其二,近亲繁衍从遗传学角度来讲也极易导致畸变;此外,长期压抑对城首大人心理上也可能造成深重伤害……吴赓实在有些为难,没有山外的科学仪器设备辅助,他没有把握确定这位城首大人到底所患何症。

    城首大人的话匣一旦打开,似乎不倾诉便不得尽兴。兀稷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家族祖先故事。

    兰陵王高长恭硕壮骁勇,除去善战,还以俊美资容著称于世。他当然不可能是侏儒兀稷的祖先!

    追溯大面城兀族先祖,却是王府豢养的一个矮奴。

    俳伶矮奴是取悦主上的玩宠。

    此奴原系番邦进献给先皇帝的,那时的长恭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他被矮奴乖巧机灵的可爱模样吸引,便讨得先皇赏赐。

    长恭问小奴“你叫什么?”

    小奴摇头摆手听不懂官话,长恭有些失望道:“那你岂不是没有名字。”

    父皇笑道:“无名难道不是个好名字吗?”

    长恭拉了矮奴跪谢皇帝赐名,从此矮奴便被唤作“无名”。

    无名很聪明,不但很快学会本邦话,竟能在长恭读书时接诵呤咏。

    矮奴除去歌舞杂耍技能,能言善辩似乎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因此愈发得主上之心。

    长恭受封兰陵王,常年征战,也必带无名随驾解闷。

    兰陵王相貌美如妇人,自恐率部出战不能立威,十分苦恼。

    无名心思机巧,知道王上不乐缘由,便佩戴凶猛的獠牙面具,学着女子步态歌舞佻笑,王见到立即释然,恼心事瞬间得解。

    这才有了历史上兰陵王佩代面横扫战场无往不利的著名典故。

    王越发地喜爱无名。

    兰陵王既佩了代面,矮奴无名便不能再用于歌舞。

    很快他又想出新花样,取豚股皮刮至极薄,用熟油浸软后裁制成软面头套,长可覆颈,谓之为“大面”。施粉着色后佩戴,幻化随形,装女扮男,常能逗得王上前仰后合。

    王高兴之余更将府中一美貌婢女赏与无名为妻,不想此婢连孕二子无不早夭,至三诞时竟至难产,母子双亡。

    无名连失妻儿心如死灰。但只要一见王上,便马上能嬉笑如常。

    王终不忍。恰逢自己兄长新登大宝继位当皇帝,各番属国纷纷进献珍玩罕物,其中有个唤作乐女的侏儒女优伶,年十三,小巧匀称,歌喉婉转,舞姿柔美。

    长恭趁新帝高兴,便开口讨赏,谁知这位新登帝位的哥哥竟不愿下赐,道除此秀奴,余皆任选。

    长恭灵机一动,便说为府中矮奴配同种女奴,待女奴分娩,可得更精致小巧矮奴。皇帝果然大喜,当即允准恩赏,但要求两奴的初生孩子必得进献皇上。

    王配乐女于无名,却并未把新皇帝玩笑似的条件放在心上。

    次年,乐女产子,恰巧与主上庶出的儿子高末同天出世。

    王上兴奋至极,当即赐小奴名“未”,给自己的新生子做陪玩俳奴!

    却说皇帝得知高长恭违背旨意,竟敢将本该进献入宫的小奴私赏了庶出儿子,这简直是对他的公然羞辱。

    但是,皇帝虽然内心震怒,却懂得隐忍,高长恭战功卓著,不得不让他有所忌惮。他将这份不痛快强压在心底。

    可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却将矮奴之事偷告知长恭,长恭这才记起当初与皇帝兄长之间的“戏言”,慌忙回府召无名夫妇,急令将小奴交出进献皇帝。

    无名夫妇痛哭苦求,誓愿世代侍奉主上,只求能留孩子在身边抚养。

    兰陵王此刻力求自保,哪还能顾及许多,小奴未儿被强行抱走,送入皇宫。

    全心全意侍奉的王上夺走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儿子。

    无名怨忿自己如牲畜宠豢般地卑微,竟至无力保护家人。乐女更是哭哑了嗓子,无名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再三劝慰。

    父母为奴,子必身贱,又何况侏儒异种。

    肩不能担,手无力提,想要在这薄凉世间生存,恐怕难逃世代仰人鼻息为奴为婢的宿命!

    可是,第二天小奴未儿却被皇帝退回了王府。

    皇帝见高长恭献上小奴,立即暴怒了:“已赐给低贱庶子的奴牲,怎么能再转献给无上尊贵的皇帝,难道是暗讽自己官妓所出的身份么?”

    皇帝强压自己胸中喷薄汹涌的怒妒之火,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将往日褒扬说辞勉强又背了一遍。

    目送高长恭退出殿去,皇帝立即踹翻了身前案几,偏又被一个宫婢端来的热茶烫了嘴,于是跳起来亲自执鞭抽打该死的贱婢,把积畜的一腔怒意全发泄在眼前这宫婢身上,及至疲累无力方才罢手。待细看那婢,居然气若游丝,还敢不死,不由又大怒起来,喝令庭卫拖出去杖毙。

    皇帝兀自气得发抖,想这高长恭一刻也留不得了!

    不久前新获邙山大捷,武士们竟为颂其英勇,传唱什么“兰陵王入阵曲”,连最伟大的皇帝陛下也还没谱就颂歌,孰能忍之。

    而最令皇帝难以忍受的是,高长恭竟僭越人臣之纲,当着自己的面便敢将与别国战事称为家事,觊觎君位之心昭然若揭!

    此番又用个小奴来羞辱自己!杀,杀杀!

    皇帝怒不可遏地抓起矮奴未儿掷于脚下……

    孩子未及出声便被摔得晕死过去。

    良久,皇帝陛下又长叹声,对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宫人道:“这小奴有病,送回兰陵王府好生养着去罢。”

    未儿送回府来,不知为何气息奄奄,无名夫妇万般焦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不哭也不吃,衰弱下去。退回来的未儿被兰陵王视为不祥,竟不许大夫医治。矮奴夫妇为掩藏心中苦痛,只得戴上大面表演取乐,大面上画的是永远不变的滑稽笑魇。

    功高盖主必生祸端。皇帝弑恭之心早起,小奴的疏忽实在发生的不是时候,有时一件不合时宜的极小事件,也会引来杀身大祸。

    终于,皇帝下诏赐兰陵王毒酒。

    宫宦送酒那晚,无名全不知祸之将至。听王召唤,他还如常戴着大面,手拿新蒙小鼓、踏跳着滑稽舞步进殿,被王厉声喝止。长恭情知自己必死,但要唯一的儿子高末活着,他把护子出逃的重托交付给府中最不起眼的俳奴夫妇。

    矮小灵活的无名夫妇将自己和王的孩子各缚在背上,趁乱从后花园墙洞钻了出去。

    他们头戴大面掩人耳目,身穿宽大袍服遮蔽背上孩子,脚蹬高底靴混同常人,一路向北辗转逃亡,跋涉冰天雪窖,终于在与世隔绝的芒荒山腹,寻到避难定居之所。

    为防追杀,无名取“无”字谐音“兀”为全家姓氏,兀字,本意人之首,高起平正,从一在人上也。这兀姓寄托了无名对此后全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不久,北齐为北周所灭。猜忌狭隘、机关算尽的皇帝,非但没能使江山永固,反而加速了灭亡。

    兀姓一支在与世隔绝的酷寒之地繁衍生息。

    也确如无名所愿,兀族得以出人头地成为一城之主,统领逾万城民。

    大面因保护兀族祖先而被作为吉祥圣物,城中居民人人佩戴生活,户户雕于门首,以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