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密谭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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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谭23 姑获鸟的执念

    1

    皓月当空,柔和似水的月光撒满每条街巷,街上空无一人,时不时吹来一阵阵柔和阴凉的风。

    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红灯笼,灯笼上都画满了常人难懂的符文,下面还垂着一个铜铃,风一吹过,便发出悠哉悠哉的清脆声响。

    净尘走在街上,步调轻盈得犹如一只鬼魅,但他不是鬼,他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

    从进入这座城的第一刻开始,净尘就有了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问候,只是打了个招呼,却又不告诉你将会命归何处。

    听城里人说,不知何时起,城里出现了个只会在夜晚出现的妖怪,没人真正见过妖怪的样子,只听过它那类似于哭诉般的低沉凄迷的歌声。

    凡是听到歌声的人都会被蛊惑,看到心底深处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例如权力、财富、健康等,然后鬼使神差地如傀儡般跟随着蛊惑之物行走,便从此一去不回,不知所踪。

    于是,人们将这无名妖称之为婪梦妖,意思是在睡梦中拐走贪婪者的妖怪。

    目前已有百余人口失踪,受害者上至七十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幼童,一时间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而感到紧张害怕的,除了城里的人还有净尘,因为他对这妖怪知根知底,却又无能为力。

    师父说,净尘灵性通透,只是他天生魂魄有缺陷,无法让他的法术更上一层楼,这婪梦妖非但不是他能解决的,如若还被它发现了他的缺陷,那么净尘便只能成为婪梦妖的盘中餐了。

    2

    勇气,是从遇见那一个奇女子后产生的。

    净尘和女子相遇于夜半的街上,明明月光就很纯朗,连地上的一块小石子都能照得棱角分明,而女子却像害怕看不见路似的,提着一盏红灯笼。

    仔细一看,那红灯笼和挂在人们门口的灯笼一样,上面都是写了些常人看不懂的符文,也挂了一个精巧的铜铃,随着她的步调,发出紧凑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异乡人,你没有灯笼吗?”女子停在净尘几步之外,问道。

    “嗯,没有。”净尘竖起手掌,回答那女子。

    女子赶紧从背后的篓筐拿出一个小红灯笼,点亮后一边递给净尘一边说道,“诺,给你一个,防身用的。”

    净尘一笑,不急不慌地说:“净尘谢过姑娘的好意,只是出家人无欲无求,无需红灯笼,也不怕那婪梦妖。”

    女子听了,也撇嘴一笑,点点头,吹灭了小红灯笼收回篓筐里。

    “敢问姑娘为何半夜流连于街巷,难道你就不怕那婪梦妖吗?”净尘问道。

    “我怕,但我要等一个人啊,”女子忽而垂眸,嘴角弯出一抹浅笑,神情黯然却又有几分凄美,“如果他某天夜里回来,没有红灯笼该怎么办?”

    其实女子不是人,或者说她不是个活人,在她的流海被风吹起来时,净尘就留意到了她的面相——那是死相。

    只有死人才会有死相,但她似乎却对此不自知。

    净尘以借宿为由,跟着女子去了她家,一路上打听了不少关于她的过往。

    女子叫红莲,很小的时候就被族人当做煞星转世,将她流放到了中原。

    后来,一户好心的富贵人家救济了她,结果那户人家几十来口人都一个接一个死去,却唯独她没事,她再次被驱逐,又变回孤身一人。

    而红莲现在等的人,是一个柴房少年郎,她叫他阿南哥。

    红莲说,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懂做什么活,就被安排到厨房洗菜、切菜,而阿南哥是柴房劈柴的,见他干这些力气活挺辛苦,平时厨房里的阿麽也会叫她送些足量的好菜过去,一来二往,两人自然就熟络了。

    其实那户人家对红莲非常不好,因为她会被接济,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的煞气太过强大,可以保护他们不被一些魑魅魍魉寻仇,而维持红莲身上煞气强大的方法就是让她产生仇恨、愤怒等情绪。

    为了让府里所有的人都欺压红莲,老爷和夫人设计诬陷她勾引老爷,并当众施以刑罚。

    从那以后,府里上下都无一不抛以冷眼冷语,她甚至还被同窗的丫鬟赶出舍房,而所有的人都冷眼旁观,坐视不理。

    唯独阿南哥,在她躲在月夜长廊尽头顾影自怜时,给了她一张被子。

    后来阿南哥索性邀请她搬到柴房里去,她也毅然接受,这下子府里更是风雨翻卷,说什么的都有,就连阿南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一天夜里,喝醉酒的老爷把她拽到天井边上,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的尖叫声很大,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她,就连老夫人也若无其事地在房里装睡,最后还是阿南哥拿着把斧头冲了过来把老爷杀了。

    多年之后红莲仍然记得阿南当初的样子,面目狰狞,可怖得犹如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魔鬼,他杀了人之后,也瞬间就慌了,斧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把手搭在红莲肩上,眼神却异常坚定,好像早有预料一样。

    “我要走了,记得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的,等我回来。”

    3

    就因为那一句话,红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由于害怕阿南会某天夜里回来,于是她每天夜里都会背上几个红灯笼徘徊街上,如果遇到了不知情的异乡赶路人,便送上一个。

    不过正常情况是没什么人会在夜里赶路的,所以那么久了,净尘还是红莲在夜里遇见的第一个异乡人。

    自从府里的人都死光后,红莲搬了出去,在城南边缘的一间小木屋落了脚,他说当年阿南就是从这个方向离开的,她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能更方便地等他回来。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回来后还是你认识的少年郎吗?你们多少年没见了?”净尘不慢不急,一一问道。

    “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的。”红莲目光坚韧。

    “那他回来了,你们彼此还认识吗?”净尘再问。

    这回红莲没再说话,默默地把净尘带到她家,那是一栋屹立在水边的小木屋,木屋上挂满了红灯笼,窗户上,门梁上,哪怕是院子的围栏上,都整齐地陈列着一抹抹醒目的红色,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都能一眼看到这间小屋。

    “为什么要挂那么多红灯笼,灯笼上的符文以及挂在下面的铜铃是作什么用的?”净尘站在门前,看着眼前满眼的红色问道。

    红莲回头,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流海,尴尬地笑着了一下,浅笑的双眸中映着那些灯笼猩红色的光,“哦,是一个路过的女道士教我的,她也教给了城里所有的人这个方法,说是可以避妖。”

    净尘一听,觉得不对劲,“女道士在哪?可否告知一下。”

    4

    红莲又带着净尘原路返回进了城,来到一扇没挂有红灯笼的大门前,“这里是我曾经的家,我就是在这里见到那位女道士的,她说这里怨气很重,需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外面,不要进去。”净尘对红莲说,然后推开腐朽的大门。

    只听见缓和而沉闷的“咿呀”声,两扇门都被推开了。

    一阵阵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大门里面一片荒凉与狼藉,月光冷冷地洒下来,将被岁月与风雨侵蚀过的院落照得清晰无比。

    再往里面走,步入厅堂,只见凌乱的门窗和桌椅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掉在地上的悬梁看样子已经腐朽好多年了。

    “你终究还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有声音从一破败不堪的屏风后传来,一个身着黑衣,头发高挽的女子姗姗走出。

    见到那女子时,净尘震惊无比,“红莲?”

    不,她不是红莲,她头发整齐地挽起,完完整整暴露出来的不是一副死相,甚至那连死相都不是。

    生人有生相,死人有死相,而非人之物的面相在于生死之外,终使有千百种,却也非常好认。

    而眼前的黑衣女子,没有面相。

    早就该猜到了,会呆在这种地方不愿离去,只能是那种东西。可是变作红莲的模样作什么呢?

    才方想问,那东西又变幻成了另一副模样,净尘看到这副模样,心中的疑问就更多了。

    净尘愣了愣,那般眉眼,那般轮廓,分明就是净尘他自己。不同的是,眼前的他一身朴素的洗得发旧的麻衣,头发有点凌乱,像是几天没洗了一样,但整个人却看起来落落大方的,丝毫没有被人间烟火所污染的感觉。

    “还记得这副模样吗?当初就是你眼前的人杀伐成瘾,断送了上百条性命在此,上百只含怨的亡魂无法顺应天规流入轮回,怨念日月沉淀之后,生出了许多妖魅,你找到这里来该不会就只是为了渡这些妖魅吧?”幻象变的净尘与真的净尘说着。

    “不用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是天煞星,由怨念而生,为怨念而来,你靠怨念强大自己,去报复世上所有的不忠之人。我今天来,是收了你的。”净尘明知自己不是这只魔怪的对手,但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只见这妖物一笑,又变幻成了另一副模样,身上披满黑色羽毛,上身为一女子模样,下身则是两支鸟腿和屁股后面蓬松茂盛的尾羽,“你确定天意如此安排,不是为了让我收了你?”

    “哼,”妖物翘嘴又是一笑,“还有,我不叫天煞星,我叫红莲,不知阿南可否还记得我,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净尘竖起手掌,眯上眼点了点头,“欧尼驼佛。”

    5

    一切都在一瞬间明白了,原来世间真的有因果循环,前世的过错需要今生来弥补。

    男孩是个孤儿,被一个柴夫养大,后来柴夫去世了,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让他感受到爱与美好了,直到遇见了那个在厨房打杂的女孩。

    女孩长得水灵灵的,穿上丫鬟的衣服显得特别干净利落,第一次出现在男孩面前时,男孩就觉得这是个美好的人儿。

    由于年龄相仿,两人之间又没有防备,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倾心彼此,但却又都不自知。

    那天夜里,男孩听到了女孩的叫喊声,第一时间就拿起斧头狂奔过去。

    当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时,愤怒蒙蔽了他的双眼,他举起手中斧头狠狠地劈下去,只见顷刻间血肉横飞,老爷应声倒地。

    男孩与女孩对望了一眼,各自失魂落魄。

    男孩告诉女孩他会回来的,叫她一定要等他。

    后来男孩找到了佛祖,请求佛祖一定要救救女孩,除去她身上的煞气,好让她往后余生乃至生生世世都可以生活得好好的。

    佛祖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男孩剃度出家,并生生世世归入佛门,了却红尘之事。

    数十年后,男孩披上了袈裟,慢慢地变成了老和尚,心无挂碍地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