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意楼
紫芝听景筠讲了这半晌的话,心里方已经明白,原来彼时的中郎将郭玄商与慧娘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且自己还有一个哥哥。
如今慧娘已死,不知那生身父亲和哥哥还在否?
景筠因说道:“那时,慧娘即将临盆,长公主也知晓了慧娘此人,二人此前并未见过面,也不相熟。
某一日,慧娘与丫鬟去兴业寺进香时,遇到一路蒙面之人。”
紫芝惊慌失色地问到:“那伙蒙面之徒可是长公主的人?”
景筠安抚着紫芝,又说道:“此间内情尚不得知,那日跟着慧娘的丫鬟后来也不知了踪影。当晚慧娘被一顶小轿送回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气息奄奄了。”
那郭玄商当即夜奔骊山,欲请东方氏出手相救,他甚至想好了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慧娘的命,然东方氏已云游矣。
有一童子见郭玄商焦急万分,便把师傅的金丹送了一颗与他,那童子言说:“此金丹乃是家师所炼制,虽不知能否解尊夫人之毒,然可多保全一些时日,君可借此机会,去寻找其他医者相救,结果如何,方看天意吧。”
那郭玄商又连夜从骊山赶回国公府,将金丹喂与慧娘吃下,慧娘渐有起色却仍是非常孱弱。
景筠又对紫芝说道:“此乃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待明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其他的事情,让他告诉你吧。”
紫芝一一应着声,方从景筠的书房出去了,正遇着姝儿朝这边过来问紫芝晚上想吃些什么。
紫芝向姝儿说道:“今日我没什么胃口了,你且下去歇着吧。”说完便回了寝阁。
第二日,景筠和戴着帷帽的紫芝一起上了马车,并未让姝儿和王嬷嬷跟随左右。
高尚驾着马车,出了梅花别苑后,一路向北,过怀远坊,直接去了西市,拐着拐着在一家茶楼门前停了下来。
紫芝下了马车跟在景筠的后面,景筠遣高尚把来时的马车停到不显眼的地方去。
他二人在茶楼伙计的指引下入了内堂,紫芝跟着景筠款步提衣上了楼,上楼之后再无伙计引路。
楼下倒是有些许客人,可楼上却悄无人声。只觉得有一缕熟悉的幽香从内里暗暗溢出。
景筠似乎对此茶楼非常熟悉,一路带着紫芝往里面走,小小的门面,不承想,里面倒是宽敞得很。
景筠径直带着紫芝上到了那茶楼的顶层,又打开一间茶室门上的锁,入内又打开一个书架,里面另有一条密道,从书架走进去之后又进了一个雅室。
二人落了座之后,从那茶楼的窗户可以看到西市的财神庙,甚至能闻到香火的味道。
紫芝记得财神庙是靠着延寿坊的方向,而他二人明明是从怀远坊那边过来的,怎么还能看到财神庙呢。
景筠正与紫芝说着话,有个穿着琥珀色衣裳,男子装扮的女伙计又上来奉了茶盏并一些吃食,向景筠说道:“公子,您且稍等片刻,客人马上就到了。”
景筠对那女子说道:“等会儿客人到了,直接带来此处就好,你去外面守着吧,莫要让生人近前来。”
紫芝与景筠说着话,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高挑身材、动作麻利
紫芝狐疑地问:“景筠,你怎么让一个弱女子去做守卫,那高尚呢,怎地安置个马车,这许久了还没回来?”
景筠因说道:“芝芝,你可别小看了刚才那女子,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高尚另有事情去做,你无需担心他。”
紫芝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物件摆设很是熟悉,尤其是熏着香的炉子跟如意楼的好像是同款,只是用的香料闻起来又有不同。
景筠笑道:“其实,此处乃是如意楼的三楼,只不过,三楼平日里是不待客的!”
紫芝方才知道原来如意楼共有三层,只不过,进入三层的楼梯藏在二楼的一个雅间内,从外处是看不见的。
所以,那茶楼与如意楼竟然是连着的?所以,如意楼真正的实际管事人竟然是景筠吗?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了有力的脚步声,方才那女子向楼上喊了一声话,说道:“公子,客人来了。”但是那女子却并未进来。
不多时,就有一位客人,他是从如意楼的方向上来的,由高尚亲自带着,走到他二人跟前方落了座。
那人方坐下,就见景筠殷勤地起身了,斟了一杯新茶,向那位身形矫健的长者鞠了一躬,笑道:“给叔祖父请安了,叔祖父请喝茶!”
那矍铄老翁哈哈哈地笑着,看了看景筠,又看了看戴着帷帽的紫芝。
“这位,便是今天你让我来见的客人吧?”说着对紫芝点了点头。
景筠转过身对紫芝说道:“芝芝,眼前这位乃是先皇的胞弟晋王,是我父王的亲叔叔,你且取下帷帽与他看看。”
紫芝闻声摘下了帷帽,站起身向那老翁行了一个礼。
那老翁看着紫芝,脱口而出道:“慧娘,不,你不是慧娘……”
又转身看向景筠,景筠对着那老翁说道:“叔祖父,您猜的没错,芝芝就是驸马都尉和慧娘的女儿,也就是您那位故人的孙女。”
纵观古今,世态炎凉、人情淡漠之事不在少数。但是那帮同在沙场点过兵的人,他们之间的情义定然是永生的。
忆当年,还是开朝之初,正是百废待兴、外强环伺之时。
彼时还非常年轻的晋王领了圣旨,带十万大军去边疆御敌。那郭伯玉乃是他的座下先锋,慧娘之父黎平是为当年的军师。
晋王望着紫芝,眸中噙满了泪光,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哭出来。
看着昔日故人的后辈,他又想起了昔日的故人们,想起了当年在沙场上的情景。
晋王仿佛又回到了北境的边疆,皓月当空,烽火滚滚,战鼓震天,攻城掠池,势不可当。
只是,疏忽间,自己已经两鬓白斑,已经老了。
如今,黎平不在了,郭伯玉也不在了。
景筠抚着晋王的背,安慰着晋王,他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我虽不及叔祖父年轻时,只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又有一群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我心知您为何两泪纵横。”
景筠又为晋王再次斟了茶,缓缓说道:“叔祖父,今日我带芝芝来见您,无他目的,只是希望您能为她解惑而已。”
晋王擦了擦眼角,看着紫芝说道:“孩子,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爷爷。”
紫芝因见晋王如是说,便叫了一声:“爷爷。”
晋王听罢握着紫芝的手应了一声。
紫芝又接着问到:“爷爷,不知家父现在可还安好,当年又是谁毒害了我的母亲?”
晋王便说道:“令尊现下乃是镇国长公主的驸马督卫,虽然外间传闻他二人并不和睦,他倒是还健在,只是令堂之事,我也说不准,只是有医者说令堂所中之毒似是“落回”。”
原来那日,慧娘和丫鬟去兴业寺上香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跳出来的蒙面贼人,慧娘拿出身上的钱财,想要以此来换他们放过自己主仆二人。
那丫鬟当即从紫芝手里抢夺了财物,向远处跑去,那丫鬟是想以此来引开贼人,护慧娘周全。
可是,那帮贼人并未去追慧娘的丫鬟,原来他们今天本来就是冲着慧娘来的。
那丫鬟跑着跑着,正巧遇见了外出登高的晋王,当即央求晋王去救救慧娘。
当日,那伙贼人并未对慧娘直接痛下杀手。
后来,听慧娘说“只因那领头之人觉得慧娘身怀有孕,此处又在佛门之地,恐将来有报应。”所以那些人只是合力喂了慧娘一瓶毒药就散了。
待晋王找到慧娘时,慧娘已经毒发了,她嘴唇发紫,双颊泛白。
她看到晋王后,用力拉着晋王的衣襟,又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央求道:“无须言他,求王爷剖出我的孩子来,我要保住郭郎的孩子……”
那时,晋王犹豫不决,便命随从之人用小轿抬慧娘回国公府,同时又一面遣人往国公府请郎中又一面去找郭玄商回府。
晋王记得那日去的郎中没有一个人能断定慧娘中的是什么毒药,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稳妥的解毒之法,只是灌了几次苦参汤药,先行催吐之法。
后来,郭玄商想到妻子怀孕时,在百草堂遇见的东方神医。当即吩咐下人照顾好妻子,骑马就去了那百草堂。
问到骊山的具体地之后,连夜就去了,却只讨到了一枚暂且压制毒药的金丹。
又一日,晋王遇到了从小体弱多病的睿王。睿王小时候,曾有医者以他体弱,说过“睿王恐只能活到二十岁”。
但是后来的睿王早已经活过了二十岁,想到此事。晋王与睿王当街打了招呼,上了对方的马车聊了起来。
睿王方将彼时的太医令孟慎行推荐给了晋王,那日景筠也在马车上,所以,他对旧年之事也知道一些。
再后来,还是晋王悄悄护送着慧娘去神都见的孟太医。孟太医见到慧娘之后,为防走漏风声,遂将慧娘安置在自己的府上。
又为防孟府的下人走漏了风声,对外只说是孟府的外室,因有了身孕所以接到府里来照应。
遇袭那日,慧娘记得那个头领腰间露着半截有芙蓉有牡丹式样的令牌。
有此芙蓉牡丹图样的令牌,想来定是后宫之人,能持此令牌者,无外乎就是太后、皇后、镇国公主三人。
所以,毒害慧娘的幕后之人必在这三人之间。
后来送慧娘去神都后,郭玄商诉与晋王说:“自己与彼时的皇太后并无交集,也从无恩怨,二人甚至都不曾见过,所以那人定然不是皇太后。”
按照郭玄商的回忆,如此分析起来,在慧娘中毒之前,郭玄商也只是在那年上巳节的宴会上远远地瞥过彼时的皇后,私下的召见也从无有过。
而当年的公主,也就是后来的长公主,因耕牛之事被村民围攻,是他给公主解的围。
而后面对公主生辰的邀请,他因有公务在身没去庆贺,事后又并未向公主请罪。再则,公主多番为了寻常小事召他去护驾。
耕牛之事,郭玄商后来也去调查了,经过多方走访,最后发现偷村民耕牛的人居然是公主的表兄鹤鸣,虽然不知鹤鸣彼时是否是受了公主之命,但他们毕竟是表亲。
公主当他面前将食物赏赐给了村民,却又背地里让表兄去偷村民的耕牛,如此种种,加上后来公主总是寻他。
他不敢再想了……
后来慧娘血崩而去,他却仍然对幕后之人没有确凿的证据。
为了保护慧娘的女儿,晋王此前并未向郭玄商透漏过他还有一个孩子。
再后来,无甚功劳的郭玄商被皇上晋封了“琅琊郡公”的爵位。
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郭府上下都愣了神,郭玄商还是在传旨公公的催促下接的圣旨。
待宣完圣旨,那公公当即向郭玄商道了喜,言说希望日后郡公能多多提携。
郭父见郭玄商如此失态,便转了话题,给那公公塞了一包银子,送出府去了。
这边,幕后之人依然没有进展,那边,又被迫进了爵位。
难道这是宫中圣人对他失去妻子的补偿,是暗示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郭玄商当即瘫坐在地上,将圣旨从手里扔了出去。
见此情景,郭父慌不迭地把圣旨捡起来拍了拍土。
郭父让郭玄商收敛一点,不要被人告了密,连累满门上下都遭殃。
郭父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他也摸不清这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
慧娘是故人之女,又对他很是孝顺,在房州的时候,日日侍奉在病榻前。郭家父母内心是十分认可这个儿媳妇的。
慧娘的骤然离世对二位老人的打击也很大,只是他们坚持认为慧娘平日里都不出门,与宫中如何会有仇怨,不能凭一枚芙蓉牡丹令牌就说公主是幕后主使。
二老也曾想过,慧娘之事是否是与派系党争有关。
可是,即便他曾经支持过晋王,晋王现下已经七十岁了,先皇的儿子已经登基了,如今的皇上也已经立了太子了。
所以,晋王于皇位已经根本没可能了呀,而且晋王本人也早已没有此意了。
思来想去,一家人也理不出来任何头绪。
尤其对郭父而言,比起失去一个儿媳,更让他痛心的,应该是没有做好故人的托付,那是有愧于故人的悔恨,是来日无颜去九泉之下见面的悔恨。
又不知历几何时,圣旨又来了,这次是赐婚的圣旨,是以皇上的名义为郭玄商和镇国公主赐婚的圣旨。
既有皇上之命,郭府如何能抗旨。
只是郭玄商若当了这驸马督卫,按照惯例,驸马是不能有兵权的,那这辈子他将再无机会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了。
他最爱的女人,没了……
他心心念念的女儿,没了……
他建功立业的梦想,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