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问客从何处来
外头潮潮的,天色闷黑,像要下雨。空气中弥漫着八月的暑气。
几个在屋外的人心烦意乱,踱来踱去。
屋里却亮堂堂的。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把剪刀、一盆热水。一个用毛巾扎头的接生婆坐在床沿帐帷外,握着床上女人的手,大声地叫着“使劲儿”。
而有一个人,既在屋里,也在屋外——在门坎上,横坐着产妇的妯娌方唐。她一条腿踩在屋内,另一条腿在屋外垮着。自方唐二十五岁嫁给宋家的大儿子之后,十年岁月,将村里的文静少女慢慢磨成了一个能唠到讨人嫌的乡村妇女。
“娘啊,我生孩子时候可没这么大场面,人人忙前忙后哟!”
方唐支起下巴,眼睛望着屋里,有些嘲弄的意味。
见婆婆没理她,方唐又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也就先前什么大师说是个男孩儿才拼命生二胎,要是个女孩儿,都不用你自己说,就会赶着去打掉哩……”
婆婆知道方唐今天是来找事的了。
婆婆名叫蒋晓元,生了两个儿子。方唐是她大儿子的媳妇儿,今年三十五岁;而现在正在产床上的,是她二儿子的老婆宋芝鸾。宋芝鸾是个城里姑娘,嫁到乡下算是为了爱情“下嫁”了。
晓元婆婆一直知道,方唐对宋芝鸾有一种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性”的嫉妒。方唐三十五了,老公在依旧汽修厂做洗涮维修的活儿,每个月五千多还攥在手里不肯拿给她用。她一直把自己脸上出现的褶子归功于老公不拿钱给她买保养品,并且顺带着暗骂自己嫁的人家也是是个啬抠瓜皮的。每次过节,晓元婆婆要两个儿子的小家庭回老家吃饭,方唐总是得磨磨蹭蹭,非得等宋芝鸾到老家帮忙择好菜做好饭了,她才后脚姗姗来迟,生怕自己动手吃了亏。
婆婆语气颇为无奈:“方唐啊!今天生娃的大日子,可别扯胡话!”
方唐撇撇嘴,晃了晃自己盖着一圈圈羊毛卷的头发,点上一支烟,似笑非笑地说:“都知道,这男娃富贵命,我懂着呢!”说着,起身往屋外走,踏着黑高跟扭走了。
婆婆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接生婆在叫她帮忙,她赶紧走上前。
“收生姥姥,怎么了?”
接生婆说道:“去给屋外的人说,让他们现在就拿碗清水去送子娘娘像下,然后挂些艾球儿。”
晓元婆婆点头,弓着背走出去,看见大儿子正进屋,赶忙唤住他:“良子,你个男人进什么进?你带碗水和三五个艾球去送子娘娘那,再磕磕头!让焕为也去,你弟他本来就是当爹的,不能在那晃膀子。”
“知道了,妈!”
正欲转身,栗良拍拍脑袋,“差点忘了,这包香是吕爹给爸的,就是上次算孩子生辰像贵玻璃那个,吕神仙说这东西要这会儿栽在床头香炉里,对芝鸾有好处。”
“什么贵玻璃!那是琉璃,吕神仙算的可是极好的琉璃命格呐……”晓元婆婆笑了,她接过红梅云舫纸层层叠叠包好的香,心想,还从没见过吕神仙这么用心,不信也得信啊。吕神仙说“乙亥生子,穀而富”,虽然并不懂其中妙处,却也都知道是个好话儿。
晃过神,晓元婆婆赶紧叫住大步走开的栗良:“栽香有什么说法没有?”
栗良又是一拍脑袋。“嗨呀!有,有的,不过我给忘了,你问问爸吧!”
晓元婆婆皱眉,寻思自己这二儿子有点太不靠谱了。自己颤巍几步找到栗江,发现这老头正坐着逗狗玩儿,不禁气得点着栗江的头骂他老麻批,一家三个男人,没一个管事的。问了栗江,好在知道吕神仙嘱咐过什么,这才回屋点香。
晓元点好香,看着接生婆依旧没有完的意思,便坐在旁边的马扎上,能随时过去搭个手。屋里其他人暂时只剩了她亲家,也就是芝鸾的母亲。
“亲家母,屋里闷,出去歇歇吧,这里有我来服侍,不会有问题。”
对面笑着摇头,“晓元婆啊,哪有不管自己女儿的?”
两个婆婆对着彼此笑了笑,晓元婆婆便也作罢了。晓元婆婆说,“这是村里口口相传的福接生,芝鸾虽然苦一会儿,生出的孩子肯定有灵气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接生婆忙得满头大汗,在芝鸾身后支了半天背,又到前面扶着腿,芝鸾更是痛苦不已。“产时坐卧产处,须顺四时五行之气,莫急!”
忽然晓元婆婆听得一声“有了”,赶紧往帐子凑,只见接生婆念叨着“保仙灵云送子观音”,剪了脐带,把孩子托着用热水清洗去了,忽的,接生婆愣住了,她接着又去管芝鸾。然后,接生婆大声问,外面男人们,几点了?
“一点了!一点零三了!”很快,外面有人大声回应。
亥时?
接生婆飞速比对了时柱,笑容忽然僵在脸上,脸色变得惨白。
刚刚觉得不对劲是真有问题了。
完了!
“怎么样,怎么样?”屋外的男人们大声地问。方唐嫂嫂这会儿倒是直接进来了,嘴往两边一撇,依旧是似笑非笑地,双手环在胸前。“怎么样,娘呀?抱上孙子啦?”
接生婆口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晓元婆婆兴致本来很高,听到这宣判差点摔下来——“不是?”
方唐嘴快得很:“这娃不带把儿呢?”
芝鸾的亲娘倒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她只希望自己女儿没事,她自己再添一个外孙女或者外孙儿都没事。
外面的人声吵吵嚷嚷,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里面的人——只有接生婆一个人的心凉得彻彻底底,其他的人不明状况,倒也没什么大的表示,不过就是算错了性别了。
接生婆拽着蒋晓元,声音细若蚊蚋,一双手无力地搭在晓元婆婆的手臂上,好像非要找一个支力。“晓元,是空亡……”
身边白雾深深浅浅。
天欲雨,惶惶兮无所依,我四顾茫然。前路为明,只见一个白胡子的老头站在一块耸石边上。他捻着胡子,声音飘飘悠悠——“小朋友,你从哪里来?”
看向他那一刻,我发誓我见过他,那种无与伦比的熟悉感扑拥而来。但是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