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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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烫钻

    龙岗区布吉的上水径村和下水径村,是东门服装人的聚集地。直达东门的公交车只需三十四分钟,面包车送货只需十几分钟。村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从一巷到十六巷,以30多度的斜坡延伸至半山腰。

    十六巷的东北角,还修建了两栋私人别墅。一栋是天门服装业鼻祖冯德兴的,后来送给了他的秘书赵鹏举。一栋是东门最大的老板王保罗的,后来转卖给了周永清的舅舅张洪亮。

    下水径一区八巷内,夜。

    周永清被两个马仔按在地上,杨哥吹着口哨,拿着一把小刀挑着指甲缝的泥垢。

    “大杨哥,再通融几天吧,我再想办法凑钱!”周永清哀求道。

    “妈的!都两个月了,每次利息都还不清,真把我这当贫困户慈缮堂了!”杨哥拿着刀走过来,眼里和刀锋都闪着冰冷的寒光。

    “杨哥,这刀又小又钝,切根指头要花不少时间吧!”一个马仔故意提醒。

    “钝刀子割肉、割骨头,慢慢来嘛!切的时间越长,这吊毛越长记性!”另一个马仔狞笑着说。

    “叫我靓仔!”事已至此,周永清使用最后的倔强,大叫道。

    “吊毛吊毛!”刚才马仔不屑还击。

    ……

    周永清为赢得生前身后名,和马仔争吵开了。

    “臭小子嘴巴还挺硬的!”

    杨哥脸色变得狰狞,小刀一点点凑近周永清左手的中指。

    周永清挣扎的越发厉害,“不要啊!……”

    突然,两个马仔身后不远处的岔路口,冲出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飞起两脚,将按住周永清的两个马仔踢倒在地上。接着又是一脚,将杨哥手中的小刀踢飞。

    周永清认出来人,是他舅的保镖刘少雄,长长的舒了口气。

    杨哥也认出来人,赶紧走到跟前,点头哈腰道:“雄哥好!您有什么指教尽管开口?”

    刘少雄在杨哥耳边嘀咕几句,杨哥屁颠屁颠地跑回来扶起周永清。又将两个小弟踢了一脚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永哥都不认识!”

    “永哥,永哥,刚才多有得罪!那些钱不用还了,你们两个王八蛋还不过来给永哥道歉!”

    三人离开后,刘少雄开头道:“永哥,要去见亮哥吗?”

    “我不去!”

    周永清淡淡回了一句。刘少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下水径一区八巷12号3楼,汉广制衣厂。

    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云彩和风都似乎受不住酷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发光发热的它炙烤着人世间。

    阳台的铁护栏用一大卷白布遮挡的严严实实,地上一个老旧的骆驼牌落地扇的叶子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摇摇晃晃,发出哐哐哐地声响,似乎随时准备解体。

    老板周广汉的大红背心都湿透了,不过他依旧生龙活虎的往裁片上贴着烫钻图案。贴好一摞裁片后,他迅速递到烫工韩瑞旁边的长木桌上,比了个心,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催促韩瑞再快一点!

    韩瑞对老板发出肺腑的举动熟视无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烫钻一般分为国产钻、韩国钻、中东钻、捷克钻和奥地利钻,好比马斯洛需求层次的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会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

    国产钻亮度低,有杂色片,切割面或球形面不均匀,颜色不均匀,对应着维持自身生存最基本的饥、渴、衣、住、行方面的生理需要。

    韩国钻亮度高,无杂色片,切割面或球形面均匀,次品率为3%-5%,对应着保障自身安全、摆脱事业和丧失财产威胁、避免职业病的侵袭、接触严酷的监督等方面的安全需要。

    中东钻是一些中东过家为迎合市场,低成本制造的水钻,初使用时与捷克钻区别不大,一旦使用,其光泽保持时间短,会立刻暗淡无光,对应要求与其他人建立感情的联系或关系的社会需求。

    捷克钻的质量几乎能达到100%的合格率,切割面一般十几面,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硬度较强,光泽度保持三年左右,仅次于奥钻,对应着希望自己有稳定的社会地位,要求个人的能力和成就得到社会的承认的尊重需要。

    奥地利钻折射率极高,折射出的高度有深邃感,硬度强,光泽度保持持久,烫钻中的佼佼者,对应着实现个人理想、抱负,发挥个人的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与自己的能力相称的一切事情的自我实现的需要。”

    听到韩瑞的一番论调,在裁床牵布的周永清一脸激动地冲到阳台,对他行了个拱手礼,“古有曹操煮酒论英雄,今有韩兄烫钻论需求!小弟佩服佩服!”

    韩瑞还礼道:“周兄,过奖过奖!”

    一旁贴钻的周广汉猛地脱下一只拖鞋朝周永清砸去。“小兔崽子,赶紧滚回去牵布!”

    周永清猫腰躲开攻击,赶紧跑回裁床。

    知己被赶跑,韩瑞脸上有些不悦,对周广汉说道:“老板,热的传播方式分为传导、对流、辐射。挡块布虽然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少对流和辐射,可是传导依旧还在啊!”

    周广汉不解道:“小韩,你这话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大热天在阳台上烫钻,热死个人!车间或裁床给腾个地啊!”

    车间几个女工听到这话,纷纷表示反对。烫画机放到车间,无异于夏天烤火炉,女工们表示有它,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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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广汉叹了口气道:“小韩兄弟,你看车间都是缝纫机,裁床那边都堆放着布料,实在腾不出地啊!你要理解!等过几个月我一定搬个大一点的厂房!”

    “我理解,理解万岁嘛!”韩瑞叹口气道。

    他有气无力地按压了一下烫画机的手柄,发出哐当一声响,上面的发热板和下面的耐高温硅胶垫重合,间隔5至8秒后打开,当中夹心的烫钻裁片冒着热气新鲜出炉,他缓缓撕掉烫钻上的塑料纸,盯着深深扎根在裁片上雄鹰展翅图案的烫钻,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突然,他起身拿起毛巾擦着满身的汗,对老板说道:“老板,支100块钱吧!我下去对面商店买张充值卡,我手机欠费了!”

    “下午吃饭去不行吗?现在工人等着裁片做货呢!”

    “上下楼很快的!”

    周广汉暗自咬牙,在口袋里摸索半天,将一张皱巴巴的100块递给韩瑞。

    看着韩瑞下了楼,他突然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要不是烫工难招,老子会惯着你?”

    过了5分钟,依旧不见韩瑞上来。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坏了”,赶紧跑到楼道的窗口,朝下望了一眼对面的商店,随后急匆匆地下了楼。

    十分钟过后,周广汉骂骂咧咧地回到厂里。“妈的!才干了一天半,居然拿着我的100块跑路了!”

    车间里的女工踩着缝纫机抿嘴偷笑,有人还借着缝纫机的哒哒声说了一句“活该”。

    在裁床上分裁片的周永清和刘国胜也在偷笑。难得有打工者能耍一次老板。

    “细算之下,老板也不亏!就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个3000块,没人愿意干的!”周永清说。

    “也对啊!一天半100块,老板挺合算的!”刘国胜说。

    周广汉鬼魅般闪现在刘国胜身后,猛敲他的头。“要不我再招个牵布的,你去烫钻?”

    “老板,不牵好了,我去钉珠厂背衣服回来打包装!要不您晚上催快点快点再快点,也出不来货!”刘国胜捂着生疼的脑壳,脚底抹油开溜。

    周广汉眼疾脚快,在他背上踢了一脚,叮嘱道:“快去快回!”

    他转头满脸堆笑地看着周永清。“老乡,同乡,乡里乡亲的——”

    周永清左臂向前上方直伸,掌心向前,做了个交警的停止信号。

    “老板!我是裁工,不是烫工!您曾经多少次借口蹲厕所,让我帮把手,结果一去就几个小时。不是看着同乡份上,我早走了!这阳台外面晒里面烤,能把人热死,您还是赶紧租个单间做烫房,要不然招不到人的!”

    “哎!现在厂里经费有限啊!”

    这句话我不知道听见多少个老板说过多少次了,大抵已经忘却了。忽悠,接着忽悠!档口一天卖两三千件衣服,布吉花园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大家都说你保险柜都塞满了钱,还经费有限?周永清心里不屑,不再理会老板,分完裁片后,开始剪花边。

    周广汉转头对车间的周虹洁使了个眼色。周虹洁极不情愿地从缝纫机旁起身,在厨房冰箱里拿来一瓶可乐,迈着轻盈地小碎步走到裁床边,递给周永清,一脸温柔的笑容,殷勤体贴地替他擦汗。

    “元元哥,拜托拜托!都是同乡,你就帮一下我伯伯!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等到放月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啊!”

    此刻,双马尾金色萌妹妆的周虹洁双手握拳并拢抵着下巴,一脸的楚楚可怜,如同穿靴子的猫一般瞪着眼睛卖萌。

    “好吧!看在虹洁妹子的份上!老板得快点招个烫工啊!”

    周永清心里叹了口气,向阳台走去……

    2007年的下半年注定又是周永清的受难的日子。这个快30的光棍实在是太想结婚了,连从不关心他死活的父亲,都主动打过来多次电话,问他找到对象没。听到否定的回答,他父亲会唉声叹气,会说些充满教育意义的话,比如村里的猪生了几窝崽,比如镇上的刘二狗找了个智障老婆,再比如周洛谈了个聋哑女友好事将近……

    吧啦吧啦一番后,父子俩都在电话两头互相跳脚大骂,问候他们共同的先人,两人都成了不孝子孙。

    当初周永清留在汉广制衣小作坊,原因就是这里有8个貌美如花的制衣女工。当时他感觉是唐僧进了盘丝洞,不过这个唐僧不是被胁迫而来,而是“谁都别拦我”,主动冲进去投怀送抱。

    很不幸的是,他的肉没有长生不老的效果,妖精们果断拒绝。拒绝我的人多了,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这种又狠又怂语录激励着周永清。他厚着脸皮,逐个开谈,逐个被拒绝。

    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

    你妈驾鹤西去,没人带孩子。

    独生子没兄弟姐妹,没人争家产,生活了无生趣。

    话太多、太闹腾,流于表面,太浮夸。

    星座不合。

    你是双眼皮,我喜欢单眼皮。

    个子太高,小平头和我葬爱家族的杀马特发型不搭。

    令他痛彻心扉、痛定思痛的“你是一个好人”。

    他最在意的周虹洁——我这个人口碑还是很好的,慢慢处,处不好自己找原因。结果当天,周虹洁就让周永清早中晚三次找原因。这哪是处对象,分明是逼他“吾日三省吾身”!

    周广汉的一个亲戚家的儿子王鑫来厂里让工人做件版衣。

    小伙子一米七八,小平头,双眼皮,独生子,母亲去世,和白羊座不合的天秤座,表情浮夸的话痨,热心肠的好人。结果8个妹子抢着给他做版衣,追要他的手机号和QQ号,一下午和王鑫聊得热火朝天。

    这不就是我吗?这些条件我全符合!周永清在一般震惊地望着这群出尔反尔的小娘皮,突然想放声高歌本家周杰伦的《半岛铁盒》:为什么这样子?怎么这样子?

    因为王鑫家在东门做服装生意。一个理由让周永清心如死灰,感叹这几个女人的物质。

    他只是没彻底明白,不仅仅是女人物质,而是所有人都物质,甚至建立在各门具体科学知识的基础上形成的关于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的哲学都已阐明:所有的物体都是由物质所组成的,所有物体的本质是物质。因此,想要拥有最好的女人,必须拥有最多的物质!

    在周虹洁的端茶送水、驱寒温暖、每月一场电影以及秋天第一杯奶茶的酬谢下,周永清兼顾裁工和烫工的活计,终于熬过了2个多月的酷热,1个多月的严寒,迎来了制衣厂的年假。

    此时的他,脸颊深陷,下巴尖成了锥子,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裤子衣服大了一圈,长期按压烫图机的右手手臂时不时会莫名地疼痛,后来医院检查为称肌筋膜疼痛,无法完全恢复的肌肉劳损。这注定又是一场喂了狗,单向付出的爱的代价。

    春运期间的火车站人满为患,三人挤到进站口附近,刘国胜将一个大黑袋递给周永清。

    “这是虹洁的一床棉被,你帮他拿一下!”

    周永清想也没想点头答应。

    在周虹洁和刘国胜过了安检后,周永清过去时,检测仪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两名警察立即上前询问。站台里面的刘国胜突然抓住周虹洁的手,冲他挑衅似的扬了扬,戏谑般地笑着离开。

    三个月水深火热中的烫钻生涯,竟换来这样的欺骗和愚弄,裁片上的中东钻过了烫机之后变得暗谈无光,金字塔似的马斯洛需求层次此刻全然崩塌。

    周永清奋力挣扎,朝民警解释:“这不是我的包,是里面那个男的……”

    被子里面有三把生锈菜刀,周永清因为非法携带管制刀具,被拘留3日。

    周永清乘坐卧铺车到达天门市,和几个老乡包了一辆黑面包车,到达镇子口的启天桥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