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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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

    “小怪物,你以后不如住进袁家吧。”

    某次鹤阕门宗门宴会上,坐在顾家一旁的三长老突然说道。

    三长老一职所属的袁家与四长老一职所属的顾家同处于下座,与上座的宗主、大长老以及二长老相隔了一段距离,甚至与高台之下的弟子们也相隔甚远。

    与顾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场景不同,坐在袁家这边仅有三长老袁鹤,以及鲜有动作,散着长发的男子。

    那低头一点点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有意削弱自己存在的人,便是他收留的养子。本该继承三长老之位的养子如今却瞎了双眼,被厚厚的黑布蒙着。

    除了袁鹤建在,袁家彻底断了后,大失其盛。好在袁鹤的实力不凡,无人敢造次,还能仅凭一己之力维持自己所有权势……或许是无人造次吧,不然养子的双眼是如何瞎的。

    三长老之位在他逝世后只能由宗主决定,交于他认识或不认识的某个人。

    顾家的境遇与他相比,确实有更大的希望。虽顾浒并没有他一手撑天的实力,但有司璃所生的顾霖季在,且实力直威胁大长老之位。只要继续培养,顾家就有可能靠顾霖季让四位长老所属家族的位置重新洗牌,从此不再被暗中压迫。

    可惜了,怎么在节骨眼上生了个这样的废物女儿,还舍不得丢弃。

    袁鹤咽下最后一口酒,看着神态冷淡的顾霖汐:“我说,以后你住进袁家吧。”

    他刚说完,拥有绝色容貌的兄长将与他幼年时酷似,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的妹妹揽进怀中。

    “三叔,你喝多了。”

    除了顾霖汐的面前是主食,高台上所有人面前都只摆了点心和酒,因为他们不像没有灵力的人一样必须进食,不必丑陋地大口将食物塞进嘴里。就连在层层帘帐后,以养病为由躺在雍容华贵的床上的宗主面前放的,全是一些装进镶嵌着珍贵灵石酒杯里的烈酒。

    而宗主的下座,大长老与二长老还有他们的一众亲人正搁着帘帐与其攀谈。以贯耳的笑声听来,应是聊得不错。

    “确实是一个好方法,”在顾霖季怀里的小姑娘突然说道,“比起有兄长在的顾家,我更应该待在毫无希望的袁家。不仅父母兄长可以继续见到我,到最后我也可以和袁家一起覆灭,如此便两全其美了吧。”

    “哈哈哈。”袁鹤爽朗地笑开了。

    身旁的养子疑惑地抬起头,听得这样夸张的笑声,忽然不知怎的,被黑布包裹严实的双眼也似乎看向了霖汐,仅能露出半张的脸上温柔地勾起了嘴角。

    笑到咳嗽的袁鹤终于伸出手说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小怪物,这般无情的判断还是讨喜。放心吧,只要我还活着,袁家不会亏待你的。”

    顾霖汐看着二人,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并不在意自己待在何处,况且就如她所说,这确实是个不再拖累顾家的好方法。只要进了袁家,鹤阕门就会放心将“废物”归置在一起,起码在袁鹤就职期间,不再打扰他们。

    就算顾霖季之后还想得到她的帮助,她也可以和三长老出席。

    然而,快要接上小姑娘的手却被她的兄长打了下去。

    即将成年的顾霖季脸上写满了坚毅,他抱着妹妹的双臂又紧了几分:“这不是她或者袁家该承担的,我会保护好她,也会保护好顾家。”

    画面回到暗不见光的地牢,霖汐望着朝她伸过来的手,竟不自觉联想起了这段回忆,只是现在再没人拦住她。

    站在前方的叶浔默默等待着黑暗里走出的小姑娘,双手相握的瞬间,地牢内的灯火再次亮起,二人亲昵的影子在墙壁上欢快地跳跃。

    似是为了表达不满,牢笼里的铁链咔哒作响。

    “放……开我。”

    “恢复理智了吗?”叶浔问道。

    “你们……到底是谁……”

    “你又是谁?”霖汐接下话茬,她走至牢笼边,抬手抓在面前的铁栅栏上,上面的禁灵咒纹对她来说毫无作用。她又问道:“你真的是三长老吗?”

    被铁链锁住的野兽费力抬头,声音的主人是女性,与长年旋绕在他耳边的声音不一样。他想仔细看清是谁在质问他,可是外面的两人都背着光,看不见面容。

    “这是仙族赋予我的躯体……”他喃喃道,“仙族是偏爱我的,他赋予了我健康的躯体!灵力强大的躯体!”

    “你到底是谁!”

    听到最后一句话,霖汐忽然意识到其中也指向了顾霖季,顿时怒火丛生,铁质的栅栏被她拍得轰鸣。

    “鹤阕门宗主。”回复声却不是从野兽嘴里说出来的,而是站在身后的叶浔。

    他将霖汐的手牵离铁牢,于她身侧,叶浔另一只手的手掌朝上摊开,手心间安静地躺着一颗圆润光泽的小珠子。

    “鹤阕门宗主,这就是你口中的仙族吗?”

    黑色不知名的圆珠周围缭绕着透亮的雾气,不似凡品,一眼便知其蕴含了巨大的能量。

    “三长老”刚看清叶浔手里的东西,突然腾起身子,若不是四肢都被牵制住恐怕早就如饿狼一般扑过来。他伸长了双臂,铁链被拉至极限,用黑红色干裂的手掌尽全力来接近这枚珠子。

    “还给我!还给我!这是仙族赋予我的神力!这是我的神力!还给我!”

    又失去理智了?叶浔有些恼,虽然以得到的情报分析也大致能知道这枚珠子的用处,但不知怎的,每接触珠子时,他总会战栗。唯一知其来历和用法的可能只有面前这个废物,若每次问询都会这般发疯,他得待在这发臭的地牢多少次。

    “霖儿——”

    “师尊,等等,”霖汐突然打断了叶浔让自己直接杀了这野兽的命令,她凝视着藏在三长老皮囊内的宗主,“宗主,你认得出我吗?”

    她又将脸靠近笼子,虽说与长年在室内养病的鹤阕门宗主接触甚微,不过她和兄长的长相极其相似,如此迷恋灵力强大的躯体的宗主应该认得出来。

    油灯微弱的光亮晃过她的面庞,只一眼,“三长老”的双眸忽然流出一丝光彩,他的双唇虚弱地一开一合:“小怪物……”

    没曾想,听到的竟是这三个字,霖汐难掩震颤。只有三长老会这么叫她,那个一直照应着顾家的三长老,难道他还存在于这副躯壳内吗?

    但话音落下后,“三长老”再次低下头,没了声息,昏死了般。

    “师尊,让我进去和他谈谈吧。”

    对于霖汐的请求叶浔没有反对,一勾手解除了锁头。本来他便准备让霖汐处置鹤阕门宗主,这是迟早的事,便拉开铁门领着她走进去。

    霖汐缓缓靠近野兽,她思索道:三长老名叫……袁……袁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她从不去记鹤阕门内除顾家以外其他人的名字,因为永远不会叫他们,所以也没必要记。若不是三长老常在幼年时的她面前刷存在感,恐怕连其姓氏都想不起来。

    自从当年的三长老神色有所变化后,他就与顾家断了联系,反倒与大长老他们关系好了起来,自此霖汐眼里便没了他的身影。更别提不久后她进了后山,不再与人接触了。

    她止步于在“三长老”面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

    以芦柑前段时间所调查下来的情报分析,鹤阕门宗主怕是用了什么未知的能力,竟能将自己的意识,也就是灵魂转移进别的躯体。

    宗主为了逃离病重的躯体,便利用了这枚珠子转移灵魂。但原本贪恋灵力的他,却将四位长老中实力仅次于大长老的三长老当成首选目标,其中原由定是因为大长老他们与宗主本就是一伙的。

    而失踪的顾霖季那身强大到威胁地位的灵力,即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三长老,我是……额,我是小怪物。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说实在她自己都有些不理解这般举动,叶浔拿出的珠子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就是未知能力的源头,要是想知道用法,其实交给渊雪茗迟早能查出来。难道真是动了私心,她还企图与所熟知的三长老交流?

    “三长老?”她又叫了一次,仍没有回应,仅有火光在壁上不停摇曳。

    嗒喇。

    过了一会儿,锁链发出细微的响动,霖汐看似放弃般向后撤步,与“三长老”拉开距离。

    嗒。

    锁链再次发出动静,在她另一只脚挪到身后的一瞬,右侧的手臂突然朝她猛挥过来,仅几息之间,霖汐纤细的脖颈险些被扣住。离她不到一指的手臂上出现一把利刃,而手臂的主人还不罢休,将另一只手也挥了过来。

    “三长老”挥来的左臂被霖汐擒住,毒血的腐蚀下表层皮肤滋滋作响,右臂被她手中的随身匕首刺穿,因没有注毒的缘故,手指还在抓挠。

    “宗主,你这是做什么?”

    在铁链的限制下,霖汐毫不费力地制住他。盯着她的这双眼写满疯狂,不是属于三长老,而是属于宗主的眼神。

    “都叫你闭嘴了!闭嘴!袁鹤!你再吵我就杀了她!”

    野兽正嘶吼间,身后的叶浔迟来地使出灵力,将铁链截短收紧。他与霖汐短暂地对视,默契般又同时转开视线。

    原来你叫袁鹤。她丝毫不受方才莫名对视的影响,于心中默念这早已忘却的名字。

    “三长老”的四肢被彻底固定在墙壁上,嘴上还不停叫骂着。显然,以他这副模样,要妄想与袁鹤交流是不可能的了。

    “这就是你躲在人群中的理由?”霖汐有些泄气地问道。

    “啊?”对方停止了谩骂,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看来有点效果,如果袁鹤真的还存在于这具躯壳就说得通了。

    她继续道:“袁鹤不停在你脑子里说话,你一开始或许并不清楚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于是干脆杀了身边正好在动嘴的人。”

    鹤阕门宗主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仰头听着。

    “宗主你杀的也许是袁鹤的手下,在你体内的袁鹤没有预测到会害了自己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在你以为终于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之后,没想到又是一通骂声,所以你继续找出在说话的人,并且同样杀了他们,直到袁鹤闭嘴。”

    这些都是根据芦柑给的情报,以及刚才宗主的反应推测出来的。

    想起宗主不管去哪身边都簇拥着一群人时,便猜想到恐怕只有这样,不愿见到他人因自己被杀的袁鹤才不敢再在他脑中呼喊。

    这是最合理的推断,看到他的神情,霖汐更添自信,她大致是说对了。

    “你多少明白了声音的来源其实来自自己的脑内,只是长年累月下来,早分不清楚当初到底是为了找到说话的人,还是单纯的杀人让袁鹤闭嘴。这般混乱下,你已经疯魔得不似常人了。”

    “哪又如何?”宗主忽然恢复了理智般正色道。

    “不觉得很奇怪吗?你明明说过这是仙族的赏赐,那仅仅是将袁鹤的灵魂从身体里取出应该不是难事,为什么仙族不这么做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是赏赐的话,仙族就不会让你如此痛苦了吧?不会害得你失常……”中途霖汐想到什么似的温柔地笑着弓下身子与他对视,“不然以宗主的能力来说,同样不会让凌煙门这样的宗门将鹤阕门覆灭了。”

    “噗。”

    “师尊,这个时候笑了我还怎么问最关键的问题呢?”她试探着用手肘娇嗔似的抵了一下叶浔的腹部,后者果然没有表现出反感。

    好在没有因为对袁鹤的私情乱了阵脚,霖汐不再去理会身后人难得一见的憋笑的模样,她重新低下头对“三长老”投以微笑:“宗主,现在你愿意告诉我珠子怎么用了吗?说出来我们反而能帮到你。”

    “是啊,”对方喃喃道,“鹤阕门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闻言,霖汐松口气,试着再靠近些,仔细听他说下去。

    “鹤阕门怎么可能覆灭!对,这是仙族给我的考验,是考验!都怪凌煙门……全怪他们趁着仙族给我考验时偷袭我!才会导致我变成这样!你别想从我手中抢走仙族的恩赐!”

    “好厉害……”她忍不住感叹。

    没想费了半天的劲,他竟还能得出这般结论,霖汐朝后一个踉跄,正好撞进叶浔怀里。

    她紧紧靠住的胸口正止不住地颤抖,只觉得溢满嘴里的笑声就快关不住闸,放肆地全落在她头顶。当她羞赧得想用双手捂起自己的脸逃避时,却是从面前的低处传来一声惊呼。

    “顾霖季!你怎么,你怎么在这,我分明把你关——”

    “三长老”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一只纤细的手迅速捂上了他的嘴。这只手上毒血渗出,蔓延到他脸上,不一会儿便覆满他整张脸。

    他想嚎叫,却因为嗓子被流进嘴里的毒血腐蚀,叫不出来。他的四肢只能在墙面上痛苦地扭动,铁链与皮肤接触的位置也因挣扎太猛被磨出血来。

    幸好止住了。霖汐心有余悸地想道。

    幸好在听到顾霖季的名字时,她忽然联想起渊雪茗对她说的话。在鹤阕门被清理后她迟迟等不来顾霖季的消息,加上在庆典时的试探,以及渊雪茗的提醒,她在一瞬间明白“三长老”为什么是危险的。

    因为有人不愿意让她知道顾霖季的去向。

    为什么叶浔不想让她与顾霖季重逢?且他不可能不清楚“三长老”肯定知道顾霖季在哪。既然如此,现在留给她的是什么?

    霖汐此时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温度爬上她的脊背,逼得她不得不做出下一步反应。

    “宗主,我刚刚想到一件事。”她努力转动思维,“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如此崇尚仙族,但仙族若是看到你的灵魂被折磨得残破不堪,还会欣然接受吗?”

    话音刚落,手中痛苦挣扎的人猛地一颤。

    她靠着对“三长老”说话的时间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就是为了以最完美的笑容转头对叶浔说:“师尊,对不起,浪费您的时间了,现在我可以杀了他吗?”

    叶浔看似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霖汐却不敢再有多的试探。

    “可以,你随时能动手。”

    像是得到信号,她还抓在“三长老”脸上的手顺势将他的头抓抬起。虽然不确定袁鹤能不能听到,但她依旧轻声道:“三长老,再忍忍,你就快能解脱了。”

    我确实是个小怪物,三长老。她独自在心里回答袁鹤,仿佛透过这具身体,终于见到了被长年关押在黑暗深处的他。

    “这是你的生辰礼物。”叶浔的声音冰冷地补充道。

    “生辰礼物啊。”霖汐原先对宗主并无甚怨恨,不过十有八九,兄长失踪以及母亲中毒就是他亲自操办,亲自动手。但话又说回来,如今不让自己与兄长相见的却另有其人。

    “是生辰礼物啊。”她突然笑了,“那我就好好把礼物拆开吧。”

    她将怨恨全发泄在了披着三长老皮囊的鹤阕门宗主身上,还有那分明就快触碰到日思夜想的兄长,却无法救他的无力感一并发泄了。

    拆完礼物的舒爽之后,留下的却是满身的污垢,霖汐惘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好脏,就算分不清手上的到底是谁的血,就算红色的裙摆上看不出是沾染了血渍,但还是好脏。

    “抱歉,我去收拾一下。”

    “没事,你已经累了,我带你去。”

    没想观看全程的叶浔,竟会毫不在意地将她横抱在怀里。他身上白洁的衣料被血染成深色,近乎于黑。

    霖汐因他这意想不到的举动惊得愣了半秒,转而嫣然地笑着,大胆地搂上了叶浔的脖颈,乖巧靠在他怀里,她知道自己选对了。

    事到如今,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今后的道路。

    只是……

    她留恋不舍地越过叶浔的肩望向那滩残骸。占领三长老躯体的宗主当年第一个杀的,会不会是那瞎了双眼的养子呢?这个疑问再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