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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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渊雪茗。”

    “嗯?!”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渊雪茗一惊,手上刚理好的被褥没抓稳又落回床上,“怎……怎么了?”

    他发誓,转头的瞬间确实撇到霖汐是黑着脸的,此时却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平静的面容上还带着一点笑意。

    “跟我出来。”她笑着说道。

    院内,黑色的池塘里有泛着白光的鱼,背脊划破水面,悠哉地摆动尾巴。游过的路径拖出纤长的由灵气组成的银线,灵活的身子每擦过株株睡莲的根茎,池面漂浮的紫色花苞都会缓缓绽放。

    待鱼游远时,绽开的睡莲又轻轻合上。这样极端的色彩直接展现在自然环境下,是一种非常不和谐视觉体验。不停绽放又闭合的睡莲如梦似幻,引人迷眩。

    霖汐不受控制地观赏起它们,无意识叫出了它的名字:“银蛊。”

    一种传说中的鱼,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自称“虫师”的异界古人这么称呼它。常居阴影下,如一直盯着它看,会失单眼,全身变白;若双眼都失明,也就命不久矣。

    如今的银蛊却是与灵气融合,作为一种更柔和的存在,白日里除了还留有致幻作用,就无甚威胁了。不过真有愚蠢者夜间闯入,惊扰这一黑池的银蛊,还是会坠入永暗。

    不愧是渊雪茗,养的鱼都与他研究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相关。托他教导的福,霖汐也把这类知识一并收入囊中。

    “渊雪茗。”霖汐又叫他。

    “啊?到底怎么了?”

    “你会水吗?”

    渊雪茗还没理解她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只见她一双媚眼里充满坚毅,提着裙摆大步后退,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后方停了下来。

    “你在干什——”

    话音未落,霖汐如离弦之箭般向他猛冲而来,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接,没想竟被一个头锤撞在腰上。他本就站在池塘边,被这猝不及防地一撞,脚下一滑,直直地向身侧倒去,瞬间激起剧烈的浪花。

    满池的睡莲尽数阖紧,银蛊们四散而逃。它们藏匿于树荫下,熄灭全身的荧光,与黢黑的池塘融为一体,刚才还如梦似幻的场景变得了无生气。

    渊雪茗从巨大的墨池中挣扎爬起来,池水正好淹过他的胸口,立在水中抱怨道:“霖汐!你干什么你!”

    “信仰,我只给你说过吧?”她蹲在岸边,冷冷地看着狼狈的他。

    “信仰?啊……”记忆里的画面突然与这个词联接起来,“不就跟老叶多唠了几句,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见他不思悔改,边碎碎念边朝岸边走,霖汐烦躁地把刚挪到面前的头又按了下去。

    “我希望你以后能少唠这几句。”

    黑色池水下频繁地冒出水泡,渊雪茗只余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挣扎半晌,终于将按在头上的手打了下来,他立马从水中激起,撩开糊在脸上的头发,抬手指着霖汐。

    “你这个——呃——”未能将话完整地说完,忽然他感到一阵晕眩,过了会儿便双眼抹黑,逐渐支撑不住意识,翻起白眼,后仰着缓缓倒向池水。

    在倒进池水中的他的身旁,一条银色的线泛着点点荧光。

    “……”

    这条银白的细线不知飘去了哪,它停留在一处,晃悠悠地垂下,朦胧的雾气中,不知身在何处的渊雪茗看见了它。他抬手抓了上去,那根银线却在触及时于他指尖融化了。

    银线从视野里消失,手指后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渊雪茗坐在地上,面前是熟悉的衣摆,熟悉的纹路,无数相同的纹路围绕在四周,密不透风,以防他脱逃。他始终瘫坐着不敢抬头去看,却清晰地注视着纹路随着褶皱被扭曲,朝他冲过来。

    “渊雪茗。”

    “嗬——!”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渊雪茗猛然转醒。他双手抱着头,整个人卷曲在地上,双目圆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慌又无助。

    “还好吗?”

    伴随着关切声,双臂间的缝隙中突然闯入一片血红,惊得他翻坐起来。他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还护在眼前,似做过无数次这动作般连贯。

    直到纤细的手指攀上他的小臂,强行将他挡在眼前的手臂按了下去。

    “渊雪茗,是我,霖汐。放心,你已经没事了。”

    在一侧,还是黑色的池塘,银蛊重新于水池中悠哉地游动,再次带起如梦的乐章。池岸边出逃的黑水一路连接至渊雪茗的腿边,还有那片暗红色的衣裙。

    他逃出来了,这里不是坤轩门,是凌煙门。

    “是银蛊吗……”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渊雪茗迅速理清了目前的状况。

    “银蛊的致幻效果,我害你中招了啊。”霖汐拧干浸湿的长发,毫无情感地回答着。

    冷静下来的渊雪茗也将额前的碎发撩至颅顶,整理间不经意舔到嘴角的腥甜味。转眼撇到对面的人的指尖上刚愈合了些的伤口,一见便明白过来,小姑娘还算有良心,知道帮自己解蛊。刚准备答谢,仔细一想,不对,不就是她害得自己中蛊吗?

    “哈,我就说,平时雪茗哥哥,雪茗哥哥地叫,现在就喊渊雪茗了。真该让老叶好好看看你的真面目,看看你到底多么不讲理,还蛮横!”

    “看来你还想在池子里多泡会。”

    “不想!”渊雪茗刚升起的硬气瞬间瘪了下去,嘴上倒是锐气不减。

    “所以呢?信仰确实是我给老叶提的,你把我推进水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浑身湿透的两人坐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微风掠过,相互面对的身影同时打了个寒颤。霎时间双双沉默,他们一个没有灵力,一个灵力弱,谁也别想因此调侃谁。

    霖汐提着沉重的裙摆艰难站起身,尴尬地望向别处:“咳,先去换衣服吧。”

    在凌煙门这样的上阶宗门,若是四长老和宗主徒弟因为落水生病感冒,被别人听去了不知该多丢人。渊雪茗原先还想硬着头皮说两句,仰头见那张精致的脸上挑起的嘴角,只得闭嘴从地上站起身。

    剩下的唠叨留给了忙碌中还得收拾两只落汤鸡的芦柑。

    “就因为老叶把你推进水里了,所以你也要把我推进水里?!哎哟!”

    听完霖汐讲的故事,渊雪茗恼怒地扯着嗓子总结道,又被芦柑拽着还没整理好的衣领拉了回来。

    “别乱动!”

    “芦柑,你也听到了吧?就因为这种理由!”

    “还不是你自己嘴贱。”边说着,芦柑手上更加用力。

    “谁知道这事说不得啊!我寻思跟老叶有关系就说给他听了嘛!”

    霖汐倚在门边,看着他俩打情骂俏的模样,有什么在心里落了地。

    她转看向院子,这几天的天气真好,没有酷暑的炎热,风也是清爽的,还带着阵阵清甜味。这般怡然自得的时刻比任何镇定药物都管用,更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不然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腿上趴了个身材娇小的孩子。

    她与她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啊!!!!”

    突然,一声尖叫穿破了耳膜,霖汐被震得怔愣,缓了半晌才开始努力重启自己的意识。她斟酌许久,最后终于抬头,视线回到刚停止打情骂俏的那对情侣身上。

    “芦姐姐,你什么时候生的?”

    这不怪她,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在这里遇见这个孩子。她有想过是和自己一样,或许又有人成功种植了蛊王,但这孩子还不懂隐藏灵力,灵力多到连她都能看见;也想过是因为受伤了被收留,但其他宗门还说得过去,凌煙门的弟子可都是层层筛选过关,更别说来历不明的……

    列出所有解释几乎都被自己否决后,她只能遵循最有可能的一项了。

    “小黎!你怎么出来了!”芦柑突然惊慌地跑过来将小黎拽到了身后,很明显是有意护着她的举动。后者配合似的,正以恐惧的眼神窥视着霖汐。

    这里有什么会伤害这个孩子吗?

    “芦柑,她是我叫来的。”

    “渊雪茗!”刚刚还嬉笑打闹的夫人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埋怨地看着她的爱人。

    但她的怨气却被爱人无视了,渊雪茗旁若无睹地与霖汐对上视线:“霖汐,我希望你能帮我们……不,帮我这个忙。”

    “帮忙?”霖汐很疑惑,她不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来说能帮到谁。

    “这孩子……小黎她是我擅自收留的,并且她肯定过不了那关。”

    “是说她无依无靠?”

    渊雪茗郑重其事地点头。入凌煙门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弟子必须还有亲人在世,至少是和他人有不可分的羁绊。其目的就在于以防魔族身份暴露,届时可以威胁控制对方。

    当今,人魔大战已成历史,魔族的存在早被人世模糊,只剩下上一辈“不可堕入魔修”的警告。现在的人族早没了对魔族切实的恐惧,可不会为了所谓大义牺牲自己的亲人。

    没有依靠,孤身一人,就代表不可控。

    以叶浔为主的四位主心骨都非常谨慎,就算以他们的能力来说几乎不可能暴露身份,但必须做好哪怕有一丝几率,也会发生这类事故的准备。

    当初霖汐能活下来不过是因为利大于弊,有蛊王和轮回锁两种极利他的存在。并在之后,她其实一直被密切监视着。

    如果是利大于弊行得通的话,霖汐忽然领悟:“也给她上锁不就好了吗?”

    这个提议却让渊雪茗和芦柑同时沉默了。

    霖汐细致观察着二人,他们都低着头不愿看她。难道是不想让小黎被诅咒吗?还有其他希望,所以没有到上锁的地步;亦或是其价值还达不到需要上锁的标准。无论他们的考量偏向哪边,她和小黎看来都很可怜。

    “我没有不想帮忙的意思。”她打破沉寂,开口道,“只是,渊雪茗,你为什么认为我能帮她呢?”

    “我希望你能帮我说服老叶。”

    渊雪茗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让她去说服叶浔?霖汐对这个回答更加茫然。难道在其他人眼里,自己竟是真被师尊宠爱着,甚至可以满足她任何无理的请求吗?她想。

    “你当真认为我可以说服他?”

    “是的。”

    霖汐又确认了一遍那双坚定的目光,顿生愁怨。未勘事物全貌得出的结论吗?可真愚蠢啊……她刚蹙起眉犹豫着该不该解释,脑海里突然浮现昨日的湖水中,那张滴着水滴的面容。

    有可能,愚蠢的是自己也说不定。

    考虑到这,她妥协地叹气,“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还没等渊雪茗激动地抱过来,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但是!”

    在霖汐的制止下,渊雪茗半道刹住车,紧张地回应:“你说。”

    “只能尽力,我并没有信心能保住她。”

    “已经足够了。”

    渊雪茗如释重负地靠过来,伸手上前搭在霖汐的肩上。他没料想到会如此顺利,且这番结果已足以令他满意,但也仅仅是对他来说。

    他们默契地看向芦柑,静静等待她的答复,后者甚至在意料之中向后瑟缩了些。

    “芦姐姐。”

    “……嗯?”芦柑偷偷飘走的思绪被强行拉了回来。

    “渊雪茗比任何人都需要你。”

    莫要因小失大。最后这句提醒霖汐并没有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她知道芦柑能明白。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虽说小黎身材娇小,但该是与自己年龄差不了多少,不应对其如此残忍。

    不过就算没有答复,事态早已成定数。

    让人还不理解的是,小黎自始自终都躲在芦柑身后,她对霖汐的脸展露出了极致恐惧的情绪,像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般。刚开始怕是腿上伤还未好,又误将霖汐当成芦柑,这才扑上来。

    没兴趣继续深究其异样的态度,为了不继续带给芦柑压力,霖汐不再多做停留,转身踏出屋子。

    还没走几步,渊雪茗从身后跟过来,与她并排行走,“你现在要去地牢那边?”他有意弯了些腰,放慢脚步。

    消息灵通,还算是称职的四长老,她满意地答道:“嗯,你应该听说了,那位鹤阕门三长老,在地牢杀了与他关押在一起的大长老。”

    “那个三长老很危险。”

    “没事,师尊也在。”

    “就是老叶在,他才会危险。”

    “嗯?”

    “总之你多注意一些。”

    他们一齐走出四长老院,霖汐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渊雪茗顺势跟着停下。他转过头,只见小姑娘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他,那双媚眼泛着光,嘴角轻挑,好不魅惑。

    “既然是我不该知道的事,你应该也没有义务提醒我吧?”

    “我还需要你替我哄他呢,况且,我们都是不愿与人相欠之人。”

    霖汐轻笑:“确实如此。”

    待其走远,渊雪茗眺望远方,眼神空洞。芦柑这段时期的状态总是飘忽不定,他一直假装没有看见,没曾想已经到需要旁人提醒她的地步了。霖汐那句话不止提醒了芦柑,同样也警醒了自己。

    意识到这些,他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渊雪茗只得抓紧自己的手腕。

    “不行,得转换思绪。”

    他又举起颤抖的手,用手腕抵住额头。回想刚才那副嫣然的笑容,突然嗤笑出声:“还真适合曦楼啊。”他摇摇头,低头整理好被抓皱的衣袖,情绪平复许多。

    吊儿郎当的模样再次回归,此刻渊雪茗的心里正盘算着,或许又有得东西可以跟老叶唠了。

    “真壮观。”

    昏暗的地牢,叶浔端立于牢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鼓着掌,为眼前的野兽鼓掌。

    地牢内没有窗户,油灯忽明忽暗。每每明亮的时候,都能从腥臭的牢笼内捕捉到一两条人体的断肢。黑色的野兽呲着牙,满身血垢,嘴角还残留着不知是布条还是皮肉,与牢笼外白洁的死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被剥夺了灵力的情况下,人的牙齿便成了最后的利器。

    “别吵了!别吵了!闭上你的嘴!”

    三长老死命紧抓手里仅剩半张的脸,将还勉强能看出是唇瓣的两片肉捏成一团,全然不顾他身处何处,身边又是何人。

    “嘁。”叶浔发出厌恶的声音。本来还有事想问,但看这副模样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月白的衣袖被扬起,灵力如星河般飞旋,穿过牢笼,变成一条条枷锁把三长老固定在墙上。被锁住的野兽却还徒劳地挥舞四肢,费力挣扎着。

    “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出来!好吵啊!闭嘴啊!”

    不愿理会这般胡言乱语,叶浔轻掩着鼻,退居身后。

    “趁霖儿还没过来,收拾一下。”

    “是。”一直等待在一旁的凌煙门弟子们毫不犹豫地上前,打开牢门。

    他们迅速且麻利地收拾起残臂断肢,擦拭着被血浸黑的墙壁与地面。一盆盆血水被相继抬出地牢,野兽也似乎是挣扎累了,耷拉着头,在阴影笼罩下倒更像是断气了。

    弟子们退走时,不知是谁碰灭了油灯,地牢内彻底漆黑一片。

    “师尊?”不一会儿,走道的尽头传来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正在唤他。

    叶浔一转笑颜,温柔地朝黑暗伸出手:“嗯,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