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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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

    渊雪茗被这番叮嘱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在纠结到底该直接回归床的怀抱还是先去找芦柑之间,自然是选了后者。

    几天前,芦柑被派去了鹤阕门从中潜伏调查,这两天刚回来,就像当年守在霖汐后山的庭院附近时一样,除非她自己出现,否则没有人会发现她。所以这样的她会出什么事呢?

    刚才诗青虺看的方向应该是这边吧?他想。

    这个方向只有芦柑的卧房,是他们还未同房前有的,现在也就堆放些她自己的杂物,霖汐刚来时睡的也是这里,平常都不用。当然,他们每次吵完架之后芦柑也会跑这来睡,渊雪茗好几次都想把这间屋子的床给拆了,但都是有心没胆。

    他一般都不会来这间房,毕竟除了芦柑赌气时得把她哄回来,其余也没什么必须来的理由,此时才发现房门上了锁,锁纹较为简单,倒不像为了防止人进去,更像是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渊雪茗站在门口纠结了一阵,最终抬起了手。

    芦柑回来时刚进入下午时分,气温宜人,本是大好的晴朗天她却心事重重。

    踏入院子,她第一眼便看向了自己的卧房,心里还在想事,痴痴地盯着门锁看了好一会儿,须臾后视线聚焦,锁已经被打开了,她心脏猛地一紧,总算醒悟过来,脑袋如同被一口大钟罩住,震得嗡鸣。

    就这么几步距离,芦柑停下脚步时竟还大口喘着粗气。

    那孩子没事,正乖巧地坐在渊雪茗怀里,两人刚刚像在玩着什么拍手游戏,被匆匆赶来的芦柑打断,都保持着上一个姿势疑惑地看着她。

    三双眼睛对视了一阵,渊雪茗才将孩子抱起来,放回床上。

    “小黎乖啊,哥哥去和姐姐聊会儿天。”

    “好~”

    没有她说话的机会,芦柑只能默默跟随渊雪茗的脚步出门。她看着逆光下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陌生,那个对她撒娇撒泼的人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了。

    “为什么瞒着我?”

    他突然停下脚步,芦柑险些撞上去。

    “抱歉,我只是不想。”不想和你吵架。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面。

    虽说有事瞒着他确实有些过意不去,但更不愿与他再有多余的争吵,要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想必又会起争执。

    渊雪茗迟迟没有说话,肯定还是生气了。芦柑有些恼,不论怎么说,以前用于实验的孩子都是因他们而死,硬要说顾家二老去世也有他们的责任在,哪能是说不愧疚就真的不愧疚的。

    她越想越憋屈,继续站着不动也不是事儿,抬头刚想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却看那双宽大的肩膀在微微抽动。

    怎么回事?

    芦柑疑惑地绕到渊雪茗面前,他同样低着头,有水从脸上嗒嗒地往下掉。

    “怎……怎么了?怎么哭了?”她边说着边慌忙伸手上去擦拭泪水,一时不知所措。就算渊雪茗平时再怎么受苦也没见他哭过,除了决定跟自己私奔前一晚,他误以为光是她一个人要逃,再不要他了。

    “你为什么有事瞒着我!你为什么对我有秘密了!呜哇!”

    可能芦柑不问还好,这一问,那泪水就跟决了堤似的。

    他本就比芦柑块头大很多,更别说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头还向着天上大声痛哭,想去擦他眼泪都够不着了。她蹦了两下,实在够不着,只能趴在他胸前胡乱擦拭滑至脖间的泪水。

    她根本不知道渊雪茗为什么哭,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别哭了,别哭了。”

    哪知越哄哭声越大,最后干脆抱着她继续哭,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芦柑被他勒得难受,肩头湿了大片。

    “不瞒着你了,以后都不瞒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呜哇!!!!”

    “你再哭就把叶尊嚎过来了!”

    “唔。”

    还是这招灵验,渊雪茗立马住了嘴。回味过来又觉不对:“副殿离得那么远,怎么听得见?”

    “他现在在议事堂呢。”

    “哦。”

    渊雪茗抽抽鼻子,总算是消停下来,只是双手还紧紧抱着芦柑不愿松掉分毫。

    芦柑自然是没办法,只能任他抱着,她拍拍他的背:“你不怨我带小黎回来?”

    他带着哭腔缓缓道:“怨啊,还是怨,我看到的时候都被吓着了,一开始还以为养蛊用的,结果靠近发现这孩子灵力多得很,养不成。再看她被人为打断的双腿,就知道你肯定是因为愧疚感把人救了。”

    “你明白我放不下,当年那些孩子说是为了缓解他们痛苦才下的手,但是他们都还想活呐。再遇到这样的孩子,我怎么能丢下不管?”

    语毕,渊雪茗终于舍得放开手,他认真地看着芦柑:“你为什么非得去在乎他们,你就不能……就不能想着他们的灵魂是回到仙族那了吗?”

    “是,坤轩门虽然一直崇尚仙族,但是你明知道我不信。”提到这个名字,芦柑有些烦躁。

    “我倒是希望你信。”渊雪茗赌气地偏开脸,双手插在胸前,视线正好看着卧房的方向:“小黎怎么办?她来路不明,连昭乔那关都过不去。”

    昭乔管理着宗内弟子人口流动,招募弟子也都是他在办。

    其实只要灵力较强,宗门是不在乎收散修的,但凌煙门因为些特殊原因,家族来历需要长老们亲自过目。按理说,查明来历应当还是有机会收留的,但当这个小姑娘暴露在长老们面前时,除非真就运气好能过得了关,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留下她只会给四长老院添麻烦,这种错误芦柑可是第一次犯。

    渊雪茗见她半天开不了口,默默低下头,小心翼翼去拉她的手,声音放得极低,像是想求得对方的同意:“不然,我做出个吃了不会痛苦的药,让她早些去到仙族那吧?”

    “渊雪茗,你不是也不信这一套吗?”芦柑含着泪看他,原来这一切不是成熟,而是更加冷血,更加无情。

    她甩开他牵过来的手,咬紧了嘴唇。此刻她倒更希望看见的是以往渊雪茗惧怕与那些孩子产生交集的模样,起码证明他是在意的。什么时候他竟可以装得亲切和蔼,在将死的孩子面前像个好哥哥似的照顾她?

    “你真是越来越像叶尊,像个魔族了!”

    芦柑不愿吵架,但她心中愤恨,愤恨于眼前的他对生命的漠视。她迁怒于叶浔,还有他所属的种族,她觉得是在他的影响下,渊雪茗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听到叶尊二字,渊雪茗心里有无数委屈,他深吸一口气:“我倒真想当个魔族,”他看得芦柑眼里的愤怒加深,却还是忍不住继续道,“芦柑,我知道坤轩门恨魔族,不,所有人族都狠魔族。但是,当年你被逼婚,我们一起逃走,破格收留我们是叶浔,而追杀我们的是坤轩门宗主,你的父亲。”

    越说越委屈,刚刚哭过的眼睛又含起了泪,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刚想开口又猛地想起诗青虺临走前的话,心中警铃大作。

    再开口时他嘴唇有些颤抖:“那时候的仙族……在哪儿?”

    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知道这些话不该从他口里说出来,但这件事在他心中憋了太久,他怕再不说出来,迟早有一天会疯。这时候也没有资格再寻求芦柑的原谅了,想到这,心中还是有些后悔。

    最终他半蹲下身子,再去触她的手臂:“芦柑,坤轩门三年前派人刺杀老叶,是因为他是魔族。最后自取灭亡损失四位长老,坤轩门因此大乱,宗门内部险些撑不下去,还是老叶既往不咎暗中帮忙输送物资,才不至于让整个坤轩门都没了。”

    芦柑虽然没有亲耳听过叶浔暗中支援坤轩门的事,但那些日子一辆辆往外跑的云车早已证实了渊雪茗所言。

    她眼底起了波澜,又渐渐化开。

    “哥哥?姐姐?你们怎么了?我……能出来吗?”

    许是方才渊雪茗声音太大,被小黎听见了。她的双腿早些时候被芦柑治愈得差不多,加上渊雪茗也帮她上了药,现在勉强能四处走动。她谨遵叮嘱不敢擅自出门,但听到哥哥姐姐在外边吵架总觉不安,才鼓足了勇气走到房门前。

    没想到房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看着哥哥几乎是跪在姐姐面前的模样,自觉冒犯,慌忙去够头顶的门栓:“对不起!我这就关门。”

    “没事,小黎,你别勉强,我这就过来。”

    芦柑擦干眼泪重新展开笑颜,准备向小黎那边过去,临走前被渊雪茗从身后拽住手腕。

    他小声提醒道:“芦柑,即使我们已经在凌煙门有一席之地,但也只能保住你我的命……小黎,我只能尽力,况且她已经听到那些话了。”

    芦柑深深地看了他两眼,他眼中并无惊讶,倒像是松了口气。

    “我明白。”

    她挣脱渊雪茗,径直回去抱起小黎进到屋内,她和这个孩子倒更像被仙魔两族一同抛弃的人,如今不过是走一步是一步。

    在他的注视下,房门缓缓地被关了起来。

    议事堂内,叶浔正与三位长老商谈,一位弟子走到堂前,向几人致意。

    得到准许,弟子才毕恭毕敬地走进门,半跪在堂中,向三位长老与宗主高声禀报:“赏花宴停办的这两年,宗门能探寻到的情报越发减少,自从没了向比自己更高一级的宗门展示的机会,大家干脆各自发展,不然就只维系最后一次宴会中还能相互贸易的宗门。”

    长老们没有多少反应,毕竟这些情况早已料到,于是叶浔微微抬头,示意他继续。

    “更有甚者,暗中吞噬了好几个小型宗门,我们也是才收到点消息。”

    “竟可以如此猖獗?”昭乔直起身子,语气中不免透出惊讶,说罢转身拿起随身携带的账本计算起来,看着上面的数目,嫉妒得歪了嘴。

    叶浔看着他眼周的黑眼圈,这段时日不止凌煙门经上次刺杀的损失需要昭乔负责,还有资助坤轩门的物资也都是他来清算,已经让其忙得不可开交,看着憔悴不少。

    “昭乔,若是太累了就把工作推给渊雪茗吧。”

    宗门经济流转本来也该是作为四长老的渊雪茗负责,但昭乔就是死握着这份权不愿罢手,说到底,他就是无法信任渊雪茗。

    他紧张似的把账本收回怀里,嘟起还歪在一边的嘴:“我不累!谁愿意给他这么大权力啊!”

    比起另外三人,他倒真像个俏皮的小姑娘。

    柳朝权此时轻咳一声:“虽说这次变故让我们得以将两宗冲突的消息顺利压下去,但也有不少宗门从中获利啊。”

    要是有宗门往常敢这么肆意宣战,可能早就变成众矢之的,而赏花宴的停办,正好限制了消息流通,一些小门小派就算被人吞并了也无处可寻。

    “叶尊,看来曦楼建立已是必然。”析木杨说出了这场谈议的最终结论。

    “曦楼啊。”

    叶浔手里轻晃着茶杯,细细品味,末了从香醇的茶水中似乎还能看见那一抹红影,他嘴角微挑:“自然是该提上日程,”他轻抿杯中的茶水,又顿了顿,“趁着赏花宴开办前,先将鹤阕门收入囊中。”

    鹤阕门早已势在必得,只差临门一脚,而芦柑带回来的消息也让他很感兴趣。

    “三位长老,辛苦了。”

    一杯茶饮尽,在三位长老的应声下,这次议事算是走到了尾声。

    四人刚走到院门,准备各自离开,一个黑影忽然间不知从何处落在他们身侧。黑影看不清人面,刻意离他们有段距离,细微的声音却穿透虚空清晰地传进他们耳里。

    “叶尊,诗青虺正在副殿,如您所言,暯楼已脱离他控制。”

    “这——”

    柳朝权刚想说什么,被叶浔抬手制止。

    黑影如烟般消逝,刚刚所在的位置不留下半点人息,如大梦初醒,始终想不起梦里内容的虚无感。

    “曦楼,霖汐。”

    闻言,三人微微欠身,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去。而他们离开前站过的地方早已没了叶浔的身影,他好似从未在那个位置停留过,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人的幻听罢了。

    霖汐合上手里的书,只觉枯燥乏味,书反复读了上千遍,再无从获知新的思路。想来从前光是在院中静坐就得以使她心满意足,而如今倒真不知是蛊王的缘故还是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归平静。

    她又将书翻翻合合,总算妥协,起身前去拉开房门,倒不能让自己总闷在其中。

    月季花一年四季都开着,唯独这期间的花香最浓,花瓣上有水露,总是受阳光的偏爱,将其照耀成波光粼粼的水晶。但再如何耀眼,对于花来说,不过是在她的容许下让脆弱的水晶得以延长寿命,为了宣扬自己娇艳欲滴的装饰品。

    “你是谁?”

    花丛中有个不合时宜的人,弓着身子,从背上滑落的长发和飘动的衣袖带走了本就易碎的水晶,很难不去在意他。

    他难不成就是渊雪茗口中的诗青虺?

    那人闻言转过头,转来的过程中,霖汐看见他面庞的轮廓闪烁着不亚于水晶的光芒,吸引了她的目光。待正面与她对视后,才看清那光芒原来是覆盖于他半张脸上青绿色的鳞片,在阳光的作用下蓝紫色的流光于鳞片之间流转。

    “抱歉,霖汐小姐,我吵到您了吗?”

    “你知道我?”这时候霖汐的目光才从那惹眼的鳞片上移开,回到那双看向她的眼上。

    她的小动作被对方捕捉到,他有意侧了些身子:“自然知道,既然是叶尊的徒弟,也是我该听命之人,本想赶紧种完花便走,不好再叨扰您。”他视线下移,忽然反应过来:“对了,我叫——诗青虺。”

    他在说名字时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事。

    “诗青虺。”她重复他的名字,突然笑了,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歪着头问:“蛇妖都如你这般好看吗?”

    或许是因为闷在书里太久,第一次见到妖族的新鲜感使她心情正好,姿态明显放松下来,这副调皮的样子倒更符合她现在的年纪。

    诗青虺也同样没有料到,三年不见,那个不知生死的孩子,如今竟是这般乖巧可人。

    他温柔地笑着走过去朝她伸出手,牵引着她跳下长廊,走到了刚才他所站的位置,也就是先前被压坏的那片月季花。

    “您倒是不怕妖族。”

    “你不是也不在意我是人族吗?”

    “是啊,人族、妖族……还有魔族,都生活在这世间,并无多大区别。”

    听他语气,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出来,霖汐有些意犹未尽,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他。虽然自己看不见,但她此时的眼里肯定充满了好奇。

    诗青虺被看得都快有压力了,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托起她的手臂将她放到最近的长廊边坐下,自己则拿出了一枚种子,轻轻按进了脚下的土里。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妖食人,人食未化成妖的兽,人死化为土,妖死化为雨,”他指尖翻转,灵气汇集在指尖,变成雨露,再滴落进泥土,“最终的归宿都是滋养世间万物,再于万物中重回世间。”

    像是顺应着他说的话,刚刚被滋润的泥土中立马冒出了新芽,原来这月季花竟是靠着诗青虺的灵气才得以生长。

    “如你所说,魔族岂不是异于世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