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持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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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花

    一座并不算宏伟的灵山矗立在漂浮的悬崖之上,这样规模的灵山在大多宗门内随处可见,但主人却像将其当做宝贝似的,用屏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得严严实实。

    通向山谷中心幽暗的隧道内溢出氤氲的寒气,寒气的源头则是竖立在其中巨大的冰雕——刚好能装下一个成年人。

    如此看来,屏障不是为了保护灵山,而是为了这冰雕内封印的人。

    少年紧闭着双眼,静静地浮在厚厚的冰层中,神态安详,倒更像是他睡着时,时间突然停止了转动,将他定格在了瞬间。

    见这副面容,一眼便知其就是失踪多年的顾霖季。虽眉眼与霖汐并无二致,比起她的颓媚,置于他的脸上却是干净、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表面的冰层像被快刀精心雕刻过,所经之处平整的冰面映射出通透的光泽,衬得他皮肤白皙透亮,朱唇轻闭,红润得让人总觉其吹弹可破,乌亮的发丝环绕在四周,更是宣扬着主人的绝世。

    世上若是真有仙族,应当就是这副模样吧。

    他不失为一件可让人人觊觎的宝物,仅仅做为装饰摆件都足以满足人的欲望。不过角落里蜷缩的身影显然并不赞同这一点。

    她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腿本该是同样被绑着的,但是因为骨折已经失去了知觉,分不清目前的状况。寒冷的空气几乎把她冻僵了,以至于眼前寒气源头内的少年不似仙族,更似索命的妖魔。

    突然,眼前一暗,她知道又有人进来了,身体下意识微颤。

    跟前有人,似乎正在观察她,但恐惧令她紧闭着双眼,不敢抬头去看。又过了一会儿,她明显察觉到对方在靠近,但是只走近了两步,就立马向后撤离。

    “等……等等!大人,您可,可以,救救我吗?求求……您了。”

    稚嫩的声音从冻僵的嘴唇间慢慢挤出来,她壮起胆子睁开双眼,面前这双鞋从未见过。她意识到眼前的人与打断她双腿的并不是同一个,强烈的求生欲涌上心头,尽管已经冻得每移动一步全身都似在尖刀利刃间摩擦,还是拼尽全力向那人的方向蠕动身躯。

    那人又猛地后退了两步,像是在惧怕她。

    “求您了!求您了……别走,求您了!”

    除了哭喊,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眼眶温热,热泪划过脸颊刺痛干裂的皮肤。

    只不过她的身体早已没有支撑她哭泣的能量,体内的活力在一瞬间被燃烧殆尽,黑暗侵袭,最终让她陷入了昏迷。

    “霖儿?”

    “嗯,师尊,我马上出来。”

    房门被打开,映入叶浔眼帘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霖汐在这三年间长高了许多,躯体已透出凹凸有致的曲线,腰肢如柳,眉眼似火,未置粉黛却媚进人的心坎里。不过因她身上无论如何都会沾血,所以干脆穿了一身红衣,不至于总吓着人,倒也非常适合她。

    “我的霖儿长得真快啊。”叶浔熟练地握住她递过来的手,与自己相比,这只手却还是那么娇小。

    “师尊好像不止一次感叹过了。”

    “是吗?许是你带给我的惊喜太多了。”

    他将她的长发挽到耳后,顺着发丝到发尾,握在指尖细细摩挲了一阵:“今年生辰想要什么?”

    “芦柑姐姐应该回来了吧?”

    闻言,叶浔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轻笑道:“嗯,回来了。”

    边说着,他边牵着霖汐的手往正厅去,他们并不着急,也可能是正享受着恰到好处的阳光,并肩于长廊上慢腾腾地散着步。

    “鹤阕门早已是困兽犹斗,随时能轻松拿下,就将其做为你的生辰礼物吧。”叶浔看着她微微上挑的唇角,心生喜意,眯起狡黠的双眼:“所以,霖儿,你更该去面对了。”

    笑容还在嘴边没有消失,霖汐却倒吸了一口气:“师尊,我可以说我还未调理好吗?”

    “嗯?”叶浔并非疑惑她在说什么,语气带有威胁的意味。

    霖汐知道他在给自己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而且已经是下达最后通牒,这几年为了调理她的身体,叶浔对她的关照近乎于溺爱的程度,以至于都快将她的思维麻痹,以为真的拥有了如兄长般爱护她的师尊。

    “我该夺去谁的生命呢?”

    她微笑着抬头看向叶浔,顺着他的视线,见到了问题的答案。

    一位明显是鹤阕门弟子打扮的人全身被捆绑得严实,嘴也被布条缠上,像垃圾似的被丢在正厅门口,他眼泪和鼻水糊作一团,看来已经挣扎过许久了,只剩些细微的肌肉颤动。

    他目光涣散,放弃了求救,对于接近自己的二人,也只是下意识移了点目光。

    但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他突然瞪大双眼,惊恐、愤恨,情绪刺激下唤醒了被抛弃的求生欲,他回光返照般疯狂地扭动身躯,企图逃离原地,嘴里发出大声呜咽,不知是哭喊还是谩骂。

    “这家伙舞了两天了!还不累!”

    渊雪茗从屋内冲出来,一脚蹬在卡在走廊边缘上下都不是的鹤阕门弟子的屁股上,将其踹进了花丛,压倒了好几株月季花。

    完了。

    渊雪茗赶忙上前把人又提起来丢到身后,俯身上去检查被压折的枝丫,心里暗叫不好。

    在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让花朵重新挺拔,他终于放弃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斜眼去探叶浔的神情。当意料之中的寒光狠狠地刺向正面后,背脊做出了该做的反应。渊雪茗猛地冷颤,赔笑道:“嘿嘿嘿,我错了,我,我去找诗青虺过来!!!”

    说罢,他已拔腿飞奔出去。

    这番闹剧却是让霖汐消除了大部分紧张感,她靠近因疼痛在地面翻腾得更奋力的鹤阕门弟子,用脚尖推着他面朝自己。

    “只用杀了他就行吗?”

    “自然,”叶浔走到她身后,让其能背靠着自己,“如若不能亲手复仇,岂不是失了乐趣。”

    霖汐可能无法理解这种乐趣,对她来说杀不杀人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害了兄长的人还悠然自得地生活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是那眼瞳渐渐失去生气的空洞感依旧会刺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倍感不适。更别提从刚才她说完话之后,这位不知名的弟子挣扎得愈加猛烈了。

    她低下身,观察弟子的面庞,思考着怎么能在不脏了自己手的情况下蒙上他的双眼。

    观察间,突然觉得他的脸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这双毫不掩饰表达着厌恶的眼睛,倒是让她熟悉得很。

    “原来是你啊。”她想起来了,司璃出事那天,他被顾浒派来传唤她时,竟然想折庭院门口刚盛开的花。临死前还实现了他当年想做的事,应该也算死而无憾,她轻笑:“可不能让你再折断我的花了。”

    这张脸实在是糊得太糟糕了,霖汐干脆抽出怀里的手帕将整张脸盖上,用手扣在上面。本是想趁着手帕还没被浸湿前解决,但他这时候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就快没命了,蒙上眼后的黑暗令其更是恐慌至极,恐惧高涨之下几乎是拼了命在抵抗。

    霖汐手上用的劲完全不足以钳住他。

    她有些不耐烦地咋舌,又不愿再与他有更多的接触,一时拿他没办法。

    在纠结着到底该不该先用其他方法制住他时,叶浔绕过她到了对面,霖汐正疑惑其用意,手上疯狂抵抗的人瞬间没了动静,因为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只脚。他被这只脚的主人踩得弓紧了身子,脖子上的青筋爆起,连呜咽声也发不出来。

    叶浔始终保持着淡雅的微笑,似乎在说:如此便好下手了吧?

    不敢再含糊,霖汐指尖缓缓用力,蛊毒透过手帕渗入仅有一面之缘的鹤阕门弟子的皮肤,现在算两面了吧?他身子似痛苦地剧颤着,直到彻底没了动静,瘫软下来。

    总算是结束了。霖汐没注意到,蛊毒将手帕烧出了洞,在把手移开时一道粘在了手指上,导致她还是瞥见了那双眼睛。

    “呕。”

    她慌忙地把手帕甩掉,胃部瞬间翻涌,蛊王又在此刻来了劲。她想起身逃离,腰却使不上劲,双腿也不听使唤。

    忽然,她全身腾空,被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她身后的叶浔箍住双腿,像个球一样被他抱起来。他带着她到正厅内,可以说是端着进去的,然后放在了桌上。

    房门外的尸体很快被凌煙门的弟子抬走了,霖汐依旧不敢移开捂在嘴上的手,生怕吐出来。她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里还是发怵,不过不是因为刚刚杀了人,而是害怕于叶浔来说,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他所理想的。

    她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胸口,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没想到的是,叶浔不单没有生气的迹象,还正用手指在霖汐的后颈处轻柔地反复按压,缓解她的不适感。

    “以人族所教育的来说罢。人是不是不能常观察自己的皮囊,所以才会这么不在意,不爱惜。”

    叶浔的声音清晰地钻入霖汐的耳内,温柔有力。她有些好奇地抬了些头。

    他接着说:“对人来说,思想才是真正的‘我’,而能被我们观察到皮囊的他人在我们眼里才算是真正的‘人’。于是常会有人宁愿伤痛都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看到自己爱人躯体受苦,你什么时候才会察觉不想死呢?只有在真正受到生命威胁时,大脑才会提醒你保住这个载体。”

    他托住霖汐的后脑稍微抬起,让自己能够看清她的双眼。

    她能感受到叶浔冰冷的呼吸,他嘴角的似笑非笑,那是霖汐最熟悉的笑容,但与她对视的眼里却异常真切深情,不过还是让她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嘲弄。

    “这样想来,霖儿,你只是破坏了思想的载体,他们的思想不会消失,这是杀不掉的,消失的只是无用的躯壳。所以,尽情动手就好。”

    所以是以人族的教育来说?

    “师尊相信这样的说辞吗?”

    叶浔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眼睛有一瞬瞪大了些,立马恢复原状。转瞬即逝的情绪让霖汐都快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他的手于她的发间与脖颈缓慢游走,目光随着手指划过的地方向下:“是啊,只是些人族为了心安理得肆意杀戮的诡辩,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必担心被眼里的深渊拖进冥界,就算你真的被拖进去了,我也会带你出来。”

    他们紧握双手,手指交织缠绕在一起。

    她最惧怕的是他,所以尽力表现得乖巧听话,只要不让他失望,他就一直是温柔的师尊。但是不知时不时会表露出的深情到底是为了更有效地麻痹自己,还是另有其他想不到的目的。霖汐小心地回应叶浔,他身上有清冷的香气,又有鲜血的醇香,一同环绕在周围,包裹着自己,她干脆一头靠在距她不到一厘米的胸膛上,不适感早已远离了身躯。

    叶浔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的:“下次可不能再投机取巧了。”

    他语气依旧是温柔的,但那股异常的深情已不动声色地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

    “……我相信师尊会把我带出来。”

    “嗯。”

    渊雪茗从未想过自己能跑得那么快,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时,人已经站在目的地。

    整个沁繁庄飘逸着在凌煙门副殿一年四季都能闻到的月季花香,此时正是花期,诗青虺可没有那个能耐让花一直开着,所以这会的花期正是难得。今年的赏花宴得以如期开展,前两年可是因为叶浔和霖汐对他月季花丛的摧残导致赏花宴没能举办,如今好在有叶浔的赔偿,月季花才终于恢复生机。当然,恢复得慢也有部分原因是他还得兼顾种在副殿的月季花。

    是了,诗青虺正是沁繁庄的庄主。

    “诗青虺!诗青虺!!救命啊!!”

    渊雪茗风风火火地一路跑一路喊,连滚带爬地撞开大门,直接趴在了一条巨大的蛇尾面前。

    诗青虺身周环绕着他的未化形的小妖怪们四散而逃,到处寻找能够隐匿身体的东西,一阵哄闹后,四周安静下来,只余一双双小眼睛打量着渊雪茗。

    他费力爬起来,那条蛇尾正是诗青虺的下身,因为失了龙鳞的缘故,化形会有时候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渊雪茗对这一切并不惊讶,脱力让他再次跌坐下来。

    “你怎么还,收留这么多小妖怪,赏花宴将近,他们天性顽皮,你也不怕,给自己添乱子。”

    渊雪茗喘着粗气,还能指着小妖怪们吐槽。

    诗青虺看向小妖怪们的神情非常温柔,这才是真正能让渊雪茗感觉到慈祥的目光,不像叶浔那般总觉有些冰冷,诗青虺向他们倾注的是真实的爱意。

    “不怕,明天就把他们移到暯楼去了。”

    “以前,你收留,人类,就够奇特了,这妖族还得你来操心,怎么不让奕潇墨来。”

    “妖族,人族,又有什么区别呢?”诗青虺喃喃道,他并没有等渊雪茗回答他的打算,接着问:“倒是你,突然来这做什么,救什么命?”

    “哦对!真是!”他一拍手。

    渊雪茗开口前先顺着他的蛇尾观察了一番,有些迟疑:“你这会化得成人形吗?”

    语毕,巨大的青绿色蛇尾从尾尖开始向着上身化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不见,最后变成了一双正常的人腿。诗青虺刻意走了几步到他跟前,催促道:“说罢。”

    “救我!老叶的月季花被我压,呸,不对,被鹤阕门那蛆虫压倒了!”

    “鹤阕门的人压倒的花关你什么事?”他有点疑惑地歪头,突然灵光一闪:“……你推的?”

    渊雪茗没好意思开口承认,只是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疯狂点头,颇有做坏事的小狗祈求原谅和帮助的意思。

    “噗。”诗青虺忍不住险些笑出来,将渊雪茗从地上扶起的同时给他灌入了些灵力。

    “那快走吧,再晚些我就真得救你了。”

    说实在,要不是渊雪茗深知诗青虺的性别是男性,他真的想跪下叫他母亲。以前芦柑还说什么叶浔会露出慈祥的表情,应该叫她多见识见识真正的慈祥是什么样!

    诗青虺临走前对着一个看着年纪较大一些的小妖怪嘱咐了两句之后,随着渊雪茗一同赶回凌煙门,准确地说应该是诗青虺单方面托扶着他回去的,光从凌煙门赶到沁繁庄几乎就耗尽了他的灵气。

    他们先落到了四长老院,诗青虺打算让他先休息,自己过去就好,也免得他再被叶浔训斥一顿。

    刚落地,诗青虺便感应到了什么,他看向芦柑平时出入的房间的方向,有些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叫住了渊雪茗。

    “渊雪茗。”

    渊雪茗累惨了,正想赶快扑向柔软的床,听见诗青虺喊,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渊雪茗,你可别再惹芦柑生气了,多照顾她。”

    “啊,啊?好,自然是。”

    听得回答,诗青虺微笑着点点头,抬脚离开了四长老院朝副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