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便是一面白纸，任何事物不过虚无。

    繁华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这是人世间常有的光景。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无论是摊边小贩，还是店内老板，甚至是往来旅客，手指间都隐约流转着各色的光辉。

    这光辉便是灵力，人族每个人特有的能力。

    在这片世界分为人、妖、魔三族，妖族与魔族的孩子天生就比人族更加强大，奈何妖族不争不抢，而数量较少的魔族又在百年前遭到了人族的讨伐，这使得人族成了主宰。

    若是你抬头看，会发现月光下的夜空有大小不一的陆地悬至半空，上面华丽的建筑被浮云包围却依旧时不时映射出异色光辉，宛若一个个独立的仙境，这些即是各个人族宗门所在的地方了。

    人生下之时，对灵力的敏感程度似乎就早早定了下来，有的可以吸收和驱使雄厚的灵力，有的只能堪堪辅助自己日常的生活。

    可控灵力的大小，决定了你是在云间翱翔，还是在陆地且活，一点点的灵力差距，就可以极大拉远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距。

    在这样的世道，更别说一个毫无灵力的人了。

    “恭喜四长老，顾家再添一子。”

    “顾家长子顾霖季的灵力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不知道老二能有何种成就啊。”

    “是啊是啊。”

    鹤阕门，靠悠久的历史在世间站稳了脚跟，实力也算是千万个宗门里的中上阶。此时鹤阕门四长老的家院中站满了来祝贺的人，为首便是另外三位地位更高的长老。

    “宗主虽久病不起，老四却能再为鹤阕门添一大将，宗门未来可期啊。”

    这一群人自顾自地谈论着他们口中的主人公——四长老顾浒。他神色紧张，额头渗着细细的冷汗，好似听不见人群的喧闹，仔细注意着寝房内夫人的声音。

    “父亲，别担心，母亲身体向来好，不会有问题。”

    顾霖季上前搀扶着父亲顾浒，顾浒摇摇头，面露担忧：“已经一上午了，司璃还没有动静，我放心不下……”

    话音刚落，房里传来一声司璃痛苦的嚎叫，顾浒的神情刚舒展了些又紧皱起来，他们却是迟迟没有等来婴儿的啼哭声，这不免让一直强持镇定的顾霖季表情也凝重了。

    门被打开，是宗门内的药娘，顾浒和顾霖季赶忙簇拥上去。

    药娘脸色有点难看，悄声招呼二人进房，院里这些看起来比主人公还兴奋的人这时候也发觉了不对劲，静声等着。

    绕过屏风，顾浒紧张地撩开纱帘，司璃还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旁边几个女弟子手忙脚乱服侍着，药娘从一旁抱着新生的女婴递给了顾浒。

    “四长老……小姐她……”药娘有些难以开口，声音低到尘埃里，磕磕跘跘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浒心里虽着急，但见司璃没事已经放松许多，倒也不再指望药娘，看着怀里的女婴却是睡得安稳，除了比正常的新生儿安静许多，看不出什么问题。

    还是身旁正轻抚着女婴脸颊的顾霖季，最先发现了不对。

    “父亲，妹妹似乎，吸收不了灵力。”

    “什么？”顾浒轻微用力，指尖闪出流光，温润的灵力平缓渗入女婴体内，中途像是被什么阻碍了一样，又完整地弹了回来。

    在场所有人脸上无不透着尴尬，空气安静得仿佛将要窒息。

    还是顾浒一声轻叹打破了这份寂静，“司璃，你辛苦了，好生休息……”他心疼地看了眼床上的夫人，接着，神情已经回归了镇定，“季儿，客人等得急了，我们赶紧带着你小妹出去吧。”

    “好，父亲。”

    顾家二子都天资聪慧，单在学习方面，这小女儿顾霖汐更是展现了比长子顾霖季还要有天赋的一面。不过可惜，直到她五岁这年，依旧无法吸收半点灵力。

    “老四，我要劝你多少次，这小崽子留不得。”

    鹤阕门三长老与顾浒并排坐着，见顾浒不愿理他，更是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诫：“霖季的灵力已经有当上大长老的资质了，你留着那个没有灵力的小崽子只会拖累霖季。”

    “她是我顾浒的女儿，顾霖汐，不是什么小崽子。”

    顾浒摆了摆手，依旧坚持着他的想法。

    他是知道的，如果留着这个小女儿，本最有望成为下一任大长老的顾霖季，会彻底失去这份资格，没有一个宗门可以容忍没有灵力的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唉，造孽啊。”

    三长老见劝不动这位好友，只得抬脚走出屋外，却正好遇见了顾霖季。

    即将成年的顾霖季面容白皙俊美，一身简单蓝白色衣衫穿在他身上，却宛如高洁不容玷污的翩翩公子。

    三长老对这位小有成就的侄子非常满意，瞥眼看见跟在他身后同样貌美的小姑娘时，眉头又皱了起来。

    “三叔，现在就回去了吗？”

    “嗯。”三长老随口答应了顾霖季，眼神却和顾霖汐对上了，那是一副没有半分悲喜的眸子，不似孩童，竟然还有一丝娇媚，让三长老一阵恶寒。

    他快速离开了顾家，心里却腹诽着：

    小怪物。

    顾霖季抚摸着妹妹小小的脑袋，冲着面无表情的顾霖汐展露了温柔的微笑。

    来自外界对于顾霖汐的恶意在这几年间已经是常态了，就连顾家门下的弟子也会时不时议论几句。

    如果被顾家二老或者顾霖季听到，自然是免不了一通训诫，但要是在顾霖汐面前说这些，她反而完全不会有任何反应，倒也不像听不明白，只是她清冷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我能猜透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就好了。”顾霖季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走过，自顾自说着。

    他即将正式踏入大人的世界，与长老们攀谈，与其他宗门交涉，还有做为家主管理手下弟子。他并不擅长这些，光是阻挡外人对妹妹的恶意，就够他受了。

    不过他最想猜透的是，他这个妹妹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到底是懂事还是什么，顾霖汐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任何东西，也从未撒过娇，甚至没有哭过，没有笑过，好似没有情绪，就算他们一直没有吝啬过给予顾霖汐亲人的爱。

    所以顾霖季也不知道，他随意说出口的话，竟被这样无欲无求的妹妹记住了。

    那是她第一次提出想要什么，仅仅是在父亲和兄长工作的时候跟随在其后，所以很快就被顾浒应许了下来。

    又一个五年。

    这是一座建在顾家后山的庭院，映眼而来的是一片荷花池，越过上面的拱桥，对面是茂密的竹林，而竹林深处有一个女孩的身影，正静静坐在亭中。

    顾霖季看着那娇小的背影，缓缓走近到她身边，在其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汐儿，过五日有赏花节……各个宗门都会前去，到时候会非常热闹，也能多结交些朋友，你可想去？” 连询问声都很轻柔，生怕惊扰了安静的妹妹。

    顾霖汐转过头，才刚年满十岁的她容资上却隐隐透着惊人的媚态，她熟练地为顾霖季倒了一杯自己泡的茶水，说道：“哥哥去吧，汐儿对这些事向来不感兴趣。”

    做这整个动作时她嘴角都微微上扬着，露出温柔的笑容，但这笑颜上却不带任何温度。

    两三年前，主动跟随父兄涉及宗门事物的顾霖汐，在勘破人情世故这方面也展现了敏感和聪颖，这也导致她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几率越来越高。

    刚开始别人也就议论几句，明明没有灵力，没有作为大长老继承人妹妹的资格，但是却比其他人更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像有读心术一样。

    一开始是小有忌惮，后来演变成了厌恶。

    若不是顾浒的身份在，顾霖季的实力在，恐怕这宗门早已容不下她了。

    趁着厌恶的情绪还未在人群中发酵至难以收场前，为了顾霖汐的安全，顾浒为她在后山建了这座庭院。

    后来，她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静坐，既不反抗，也不吵闹，虽说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无趣，却也是她自己最安心的时候。

    就是在这里她学会了煮茶，她很享受于看着父母兄长喝下茶时放松的神情。这也成了顾家的习惯，就算顾霖汐再如何清冷孤僻，他们也会常来这座庭院，陪她在此坐上半日，享受鸟语花香，还有竹林间沙沙声响。

    顾霖季喝下一口茶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掐了掐眼前带着完美笑容的脸，既心疼又无奈。

     “汐儿不愿去就罢了，哥哥听闻那儿的月季花开得很好，香味浓却不腻，到时候哥哥为你摘几朵回来。”

    亭子周围种满了各种灵花异草，说是为顾霖汐解闷，其实也就是顾霖季不知道妹妹到底喜欢什么，干脆发现什么稀奇的就全为她带回来。

    赏花节将近。

    顾母司璃与顾霖季准备一同前往，这是宗门结交的好时机，更是稳固儿子在各个宗门那声誉的重要场合。

    顾霖汐不愿意去，便没有人再逼她。

    临走时，司璃蹲跪在女儿身前，轻抚着她的小脑袋，眼里透着心疼与不舍。

    虽说这样重要的赏花宴没有人会敢在背后胡乱嚼她舌根，司璃本也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女儿能与人结交，有三两好友总也是个好事。

    “汐儿，母亲和你兄长花节结束了以后便回来，除了花，你可还有想要的东西？”

    “母亲快去吧，不用担心汐儿，有哥哥的花汐儿就很满足了，”顾霖汐将母亲扶了起来，对他们露出懂事的笑容，“一定要玩得开心，也早日回来，我和父亲在家等着你们。”

    父亲顾浒身为长老平日忙碌，不像母亲和兄长那样有多的时间陪顾霖汐。

    一旁的顾霖季也放不太下心：“最近宗门内部怪异，一直不停更替新弟子，你多加小心。”

    嘱咐完顾霖汐后，顾霖季又多方叮嘱了顾家门下的常驻弟子，才带着母亲御气朝目的地前去，这几年来他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家主了。

    目送走母亲和兄长，顾霖汐抬眼看了看天色，时候尚早，父亲还未回来，便决心自己转身走回后山。在这一路上遇到隶属于顾家门下的弟子时，他们眼里也难掩对她的厌恶。

    这些趾高气昂的弟子可不愿服侍没有灵气的大小姐，他们顶多是不会多嘴罢了。

    顾霖汐一直都不在意这些，她只觉得，亭子周围种的花都盛开了，很好看。

    直至日暮，远处的竹林传来叶子被踩动的脆响，应当是父亲来了。顾霖汐刚准备去温茶，却听那脚步声不似以前那样平和。

    “小姐，长老叫你过去一趟。”

    声音不算陌生，是顾家常驻的弟子，不过顾浒从未准许过弟子进后山。

    “嗯。”顾霖汐放下手中的茶壶，对弟子的咋舌并未做任何反应，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对方，而终于也令她直视了企图动手的弟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摘下那朵花。”

    那人闻言更加不耐烦地嘁了一声，不过好在没有继续动手，甩臂转身走了出去。

    顾霖汐沉默着跟在弟子身后，他们到了药堂，越往前走，匆忙进出的人越多，里面的气氛愈让人窒息，大家看似忙碌，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母亲躺在病床上，从体内跑出的灵气如花火一般在周身炸裂，震出的灵气推得人步步后退。这失控的灵力中心还有一个人，是父亲，他死死握住母亲的手，企图用自己的灵力去为母亲调理，但明显效果不佳。

    此情此景似乎让顾霖汐怔住了，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

    他们说母亲中毒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到宗门，如果不是父亲赶过去，母亲的身体可能早被自己的灵力炸碎……他们说兄长不知去向，派出去好几波弟子，但一点线索也搜寻不到……

    他们说，小姐在这种情况下都如此冷漠，不愧是个自私又冷血的废物。

    “汐儿，跟我来。”

    回过神时，顾浒已经站在顾霖汐跟前了，他身后病床上的母亲看着也已平稳了下来。

    顾霖汐想开口询问什么，又自觉自己帮不上忙，于是沉默地点点头，跟着父亲进了里屋。

    进得里屋，顾浒坐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量消耗了灵气的原因，此时的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疲惫爬满了眉头，鬓角间也渗出冷汗。

    “汐儿，你兄长……可能回不来了。”

    “哥哥不在了吗？”顾霖汐的声音和平日里一样冷淡，如同这件事与她无关。

    那平淡的声音让顾浒愣了许久，随后他终于抬起头震然地看着女儿淡漠如常的样子，愤怒在眼中闪了一瞬，又立马恢复了慈祥。

    仅仅那一瞬的愤怒也被顾霖汐捕捉到。

    她感觉心中什么地方在塌裂，面色却不改，她能理解父亲的愤怒，但不懂自己该怎么表达这时的情绪。

    毕竟这时候更需要明白的是，她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的哥哥了，声音更冷了几度：“父亲，是其他三位长老做的，对吗？”

    顾霖汐想起来几年前她发现三长老的眼神变化，想起了大长老和二长老对顾霖季的冷嘲热讽，刻意刁难……

    她知道，这几位长老不想让顾霖季压在他们头上，因为有一个灵力废物存在，这个人是他的妹妹。

    “仅仅因为他们所谓的尊严啊……”

    话音落下后，整个房间沉寂下来，父女俩再无话。

    顾浒瘫坐在椅子上不敢去看顾霖汐的眼睛，就在刚才，他竟然差点将怒气转移到这个女儿身上。

    他承认，在为司璃调理灵气时，他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甚至无法出声制止弟子们谈论他的女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能忍下去。就算自己的权力被潜移默化的剥夺，就算近期宗门资金情况非常诡异，做为主要管理这一切的四长老毫不知情，他也觉得，只要为了两个孩子支撑下去，就不会有问题。

    如今顾霖季不在了，自己还如何护得这个家？

    整个顾家因为这件事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没落下去，本就流失不稳定的弟子在这之后也被大量调去了其他长老手下，顾浒更加没有能力去搜寻顾霖季。

    那三位长老象征性地来看过，来安慰过，甚至还为顾霖汐带了礼物。这一切看似正常，其实不过是为了加大力度打击顾浒。

    只是这一切顾霖汐不知道，因为顾浒连同她一起封锁了后山，再也无人踏入这里。

    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不愿再面对她呢？

    顾霖汐还是那么平静地坐在亭子里，不知时间不问黑夜。因为无人照料，这草也枯萎了，这花也败了，只有她还坐在原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林远处，再次传来了竹叶被踩踏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