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莲推开宿舍门，暗淡的环境表明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熟练地跨过倒在地上的行李箱，走到自己的桌子前。这是一个常见的上床下桌，唯一特殊的是，桌子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外什么都没有，好像这个桌子的主人从没有其它的需要一般。

    她故意选了一个没有人的时间回宿舍收拾东西。她不想和舍友打交道，也不想见到她们。虽然这些人都保上研，或者考上研了，但恐怕都还在图书馆里用力地卷吧。

    人就是这样，越卷就越能得到更高的学位，越得到更高的学位就越卷，过去为了保研而卷，现在保研了，有为了些其它的东西而卷。

    沈莲的记忆里，她的舍友们是从来不会闲下来的，早上六点就早早离开宿舍去图书馆，晚上十点图书馆关门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在宿舍里也要再刷一遍单词，或者听一段英语听力。

    这和她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她不喜欢图书馆，至少没有那么喜欢。她喜欢在湖边坐一下午，看水鸟跃过水面带起的涟漪，看一朵荷花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慢慢地绽放，看柳枝跟着风从湖里带出的水滴。

    对她的舍友们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的。它们不能帮她们提高绩点，也不能给综测加分，更重要的是，它们也不能在保研上给她们任何一点帮助。沈莲辅修了中文，当她看着中文系的学生和自己的舍友一样，出没于自习室和图书馆之间，她不由产生了一个问题。

    一个以文学为毕生工作的人，从来不观察和理解周围的世界，只埋头于试卷题目之间，真的能理解文学吗？

    在保研的名额中，他们是必然要比沈莲更了解中文的，否则他们凭什么能当研究生呢？沈莲如此想着，从衣柜里拿出了她最喜欢的那件衣服。

    这是一条夏天穿的短裙和短袖，还有一顶画师帽。整套衣服都洋溢着青春的感觉，是夏天和少女搭配的味道。沈莲几乎没有穿过，她觉得一件好看的衣服总要穿给能欣赏它的看。

    例如谢云。

    她细心把衣服折叠好，装在一个真空包里，抽空里面的空气后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准备放在箱子的最中间。夏商周说这次出差估计会住套房，大概会是她和谢云住得最近的一次。

    光是想想，沈莲的脸上就浮现出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笑容。这种感觉就像是高中的时候，自己的作业本和自己喜欢的人作业本放在一起的感觉。明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却让人感觉如同命中注定两人会在一起一样。

    她把化妆品和香水收拾了一下，装在一个小包里。沈莲不是喜欢化妆的类型，大多数时候，她的妆容只是简单地修个眉或者遮个瑕而已。谢云不喜欢太浓的妆，她也不喜欢。年轻的少女不需要任何化妆品，她们自身就是上帝最好的作品。

    “差不多了，”沈莲觉得有些累了，每次收拾东西都有会这样的感觉，有一种身体上的劳累和精神上的失落，她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衣服、梳妆包、充电宝……”

    她数着数着，意识到少了一件东西，她连忙爬上了床，拿起来一个玩偶。

    这是一个已经磨损得有些掉色，布面都有些发黑的小狗玩偶。或许是因为过了太久，小狗的尾巴已经掉了不少毛，看起来像是一只秃尾巴狗。但沈莲不在乎，她轻轻抱着这只小狗，细心拣去毛绒里的线头和头发。

    是现在就放进行李箱里，还是今晚抱着睡觉，明天再放呢？

    沈莲害怕自己明天会忘记，总想着今天就把玩偶放进去，可是没有这个玩偶，她总觉得自己晚上会睡不着。

    这只小狗是高三的时候，谢云送给自己的。

    她和谢云是从初中开始的朋友，高中的时候，两个人考上了不同的高中，她的高中在城西，谢云的高中在城东。偶尔，谢云会在周末的时候来找她，做地铁转公交，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有时候，在一座城市里的距离，要比两座城市之间更远。

    高三那年，两人的高中都开始了封闭化管理。对于高中来说，一本率就是一切，一本率以上，能上双一流的人越多越好。

    那一年，生活变成了最简单的样子，从睁眼开始学习、写题、讲题、自习，然后睡觉，再到第二天睁眼，循环往复。在这样压抑的一年，沈莲迎来了自己的18岁生日。

    很不幸，她的生日在4月8号，是一个星期二。

    高三学生虽然很辛苦，但还有半天假。沈莲的父母在她出生之后不久就离异了，两人都组建了新的家庭，把她丢给了爷爷。爷爷在高一的时候去世了，之后她就没有一个可以随时回去的家了。

    她认为最幸运的是，在过去，爷爷每年会为自己过一个生日，或许会因为上课提前或延后，但每个生日，爷爷都会给她买一个蛋糕，庆祝她又长大了一岁。

    爷爷是在她生日之后离开的。

    爷爷走后，她本已经不祈求还有人会记得自己的生日。4月8号那天晚上，当她出门吃晚饭的时候，谢云端着一个蛋糕站在她的宿舍楼下。

    “对不起，第一次做蛋糕翻车了，”谢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出了一点，很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看着谢云手上那个歪歪扭扭，奶油参差不齐地挤在上面，融化的痕迹肉眼可见。

    “忘记放糖了。”谢云很老实地承认了。

    沈莲用手指沾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舌头上传来一阵牛奶特有的腥味。谢云说得没错，不仅是蛋糕，连奶油他都没有放糖，或许他以为奶油本来就是甜的吧，这个笨蛋。

    “我知道很难吃，但难吃到哭是不是有点……过分？”谢云端着蛋糕，小心翼翼地问道。

    “端到食堂吧，”沈莲摆摆手，走向了食堂的方向，“虽然不能吃，但可以拿来唱生日歌。”

    “确实，蜡烛我还是买了的。”谢云连忙跟了上来。

    虽然这个蛋糕没放糖，但这是沈莲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之后每年的生日，谢云都会和自己一起过，只是他再也没做过蛋糕了。高三那年，他们在周日的下午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

    一顿商圈里的饭，一个从隔壁蛋糕店买回来的小蛋糕，一根象征性的蜡烛。

    吃完饭后，沈莲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去抓娃娃吧。”

    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突然想抓娃娃了，可能是被困在学校里太久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在到饭店之前看到了一个摆在拐角的娃娃机。

    谢云没有拒绝，两人就在那台沈莲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娃娃机旁抓了一个小时的娃娃。那是一堆小狗样子的玩偶，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沈莲就是想抓一只小狗上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无论如何，她都抓不到一个娃娃，当她把最后一次机会浪费掉之后，沈莲重重地捶向娃娃机的玻璃。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过生日，她大概会哭出来吧。

    谢云站在她的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天晚上，两个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地铁站简单地告别，然后回到自己的学校。

    自己的生日，自己的成人礼，就这么结束了。地铁上，沈莲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委屈，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没有属于自己成人礼了。

    但她的心底里，又期待着今年的4月8号有一点不同，至少有一点变化，不是单纯地在试卷、题目和讲解中度过的。

    4月8日，奇迹没有发生，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下午的课很快就会结束，然后是短暂的吃饭时间和晚自习，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今天和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

    她本来想要在校外的小摊上买一份臭豆腐，可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当期待许久的一天最终平淡度过，失落感会比这一天遭受了挫折更大。她只想趴在桌子上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今天就过去了。

    “沈莲，沈莲，”一个同学跑了进来，“校门口有个人来找你了。”

    “校门口？”沈莲有些奇怪，但还是到了校门口。

    她这辈子都没看过那么狼狈的谢云，他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血顺着手臂染红了整个左边的短袖，脸上还沾着灰土。

    “你……你干嘛去了？”沈莲连忙拿出纸给他擦脸，才发现左边的血都已经干了。

    “给你。”谢云好像对身上的伤口和疼痛都没有任何感觉，从包里拿出了一只黄色的小狗玩偶。

    这是她那天下午抓了一个小时却没能抓到的小狗玩偶。

    “生日快乐，”谢云把小狗塞到她的手上，“翻墙出来不小心划了一下，不过现在没事了。”

    “谢谢。”沈莲的声音小到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了，她抱着那只小狗，感觉一道阳光穿过今天的阴霾，照亮了自己。

    她不知道谢云在那个商场抓了多少次才抓到这只小狗，也不知道谢云冒了多大险从学校里翻墙跑出来。

    她只知道，她会一直保存着这只小狗，一直一直保存下去。

    还是明天再放进行李箱吧，沈莲抱着小狗上了床，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晚上去哪吃饭？”谢云发来一条微信。

    “随便，都行。”沈莲抱着小狗回了信息，没有打后半句话。

    只要和你一起，去哪吃饭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