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素手提起酒瓶，微微倾斜，透明的液体垂直落下，轻轻落入杯中。她倒酒的手极其稳定，像是在握住刀柄，看不出任何的颤抖，就连空中的水流都笔直如线。

    路明非想起《卖油翁》中，老人“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零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如果被艺术家看到这惊艳的一幕，大概会用尽一切办法恳求零成为自己的模特，这样才能创造出最完美的作品。

    “喂，喝个酒有必要这么讲究么？”

    与此同时路明非的动作显然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他一只手提起酒瓶，甚至没有用到酒杯，而是直接对嘴灌进去，在品尝尽味道之前就囫囵咽下。

    如果说零像是活跃在上流场所的宫廷贵族，那么路明非就是在路边歇脚的流浪汉。动作豪放洒脱，如果他的样貌再粗犷一些，想必会被当成什么绿林好汉。

    “你猜猜看，下一条龙王会在什么时候苏醒？”零没有回答路明非，而是自顾自提出问题。

    路明非思考了一会：“在过去的两年内，我们先后解决掉了青铜与火之王、大地与山之王，可是他们都不是刚刚降临在这个世界。如果说什么时候苏醒……也许他们一直都隐藏在人类社会中，蠢蠢欲动等待着复仇的一天？”

    “是的，诺顿在恢复记忆之前，曾经一直以人类的身份生活，通过在猎人市场接取任务维生，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龙王的身份。而耶梦加得似乎一直保留着身为龙王时的记忆，却因为自己生来的缺陷而始终无法掌握力量，为了接触奥丁的秘密而默默观察了楚子航十几年的时间……直到再也没有妥协的余地。”

    “也许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成为龙王的可能，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或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人。作为不同的物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就算有些龙王其实在心底能够接受人类的社会，却终究无法共存，就像是诺顿直到彻底与龙侍融合之前，都保留着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可是复仇的执念还是压倒了和平的愿望。”

    路明非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

    这个世界上他是对这件事感触最深的人，在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什么龙王诺顿，有的只是他的朋友老唐，那个永远乐观而善良的美国人。他曾经承诺要带路明非坐着灰狗环游美国，可最后路明非亲手将他送进了地狱。

    他死后人们欢呼雀跃，庆祝着混血种诞生以来第一位被彻底杀死的龙王。“龙王不会被杀死”的教条被打破，在几千年的屠龙战场上从来没有取得过这么大的成果。

    于是再没有人记得罗纳德·唐短暂而平庸的人生。

    而路明非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记得他的人。从此他只存在于路明非的记忆中，尽管他身为人类时的过往被密党事无巨细地调查了出来，可再也没有人切实感受过他的想法。因为不会有人将他当成活生生的人来看待，仿佛从他降生的时候就是残暴凶残的龙王。

    “诺顿在身为龙类时就和你有过接触，你没有觉得过奇怪么？”零打断了路明非的感伤。

    短暂的沉默后，路明非点点头：“我们两个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那时我还是仕兰中学的一名普通学生，而老唐正在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我们通过一款名叫‘星际争霸’的游戏相遇，要说这仅仅只是场巧合，那么这个巧合未免概率也太小了点。”

    如果单单是和一个人类形态的龙王有过接触，这种纯粹的随机性小概率事件还能够解释。可是考虑到路明非本人身上的秘密……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也曾经猜测过这件事情背后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路鸣泽在背后作祟。但是这种秘密是不能说出口的，就算再信任的人，也无法接受路明非是个怪物的事实吧？

    所以他下定决心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他和路鸣泽的交易终止的那一天。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是你的秘密，我不会过问。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问题，龙王不是人类的孩子，而他们刚刚诞生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记忆，那么他们的身份证明是从何而来？”零小口啜饮着，苍白的脸庞荡起一抹酡红。

    这确实是一个谜团。

    老唐虽然是个孤儿，可孤儿不代表就是黑户。想要在美国生存下来，没有具法律效力的证件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可是他根本就不可能有父母，也根本就不是在医院的产房中诞生……那么他与生俱来的身份究竟是从何而来？

    “有人类……或者什么别的存在，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路明非背后有些发寒。

    这个猜想太过匪夷所思，可偏偏又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想法。一个身份不明、意图同样不明的，用漆黑的兜帽遮住一切的黑影，在看不见的角落暗中操纵着一切？

    这该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就连龙王的苏醒都在他们的预料中，他们在无人注视的地方拨动着命运的天平，于是整个世界的运转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禁忌的门已经打开了，这个世界都没法回头了。”零压低了声音。路明非从来没有在零的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极度的压抑中……藏着深深的恐惧。

    她也会感到恐惧么？一直以来零的身份都藏在层层的迷雾中，恐怕就算是昂热都说不清楚她的过往。在路明非和大多数人看来她几乎无所不能，总是带着仿佛掌握一切的镇静，可现在路明非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而那恐惧似乎并不是因为龙王。倒像是什么……更加令人感到颤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