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浅月,暮归苏朽
繁体版

第20章 知你醉意

    花族虽不比王城繁华,但因四季花开不败,衬着年代久远的古屋灰墙皆是欣欣向荣之象,走在落花铺陈的石板路上,泥不沾衣,偶有风飐花起,或舞于肩头,或缠绵发间,或轻轻绊你一脚,恍惚跌入了人间仙境,诗意盎然,三千凡尘尽抛脑后,可谓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想当年花族危在旦夕,灿姥年已花甲仍披装上阵,救其于水火之中。花族感念其恩,定于每年八月十二,也就是在灿姥带兵御敌的同一天,举办盛大的百花盛宴。百花四季不折,寓意着灿姥天保九如,后人也在这一天乞求家人平安。”

    南宫沫听得兴致盎然,仰头望向他道:“没想到祖母乃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惜我当时年幼,记事时她又一病不起了,对她的记忆都很模糊。”

    木川零手扶剑柄,目视前方,神思不觉飘远:“灿姥这一病都快十年了。当年宋丘正大人是她的得力副将,魂术医术都很精湛,她退位后便将花族归于他管辖,又一力把他推上首辅之位,这才有了他在城中的一席之位,只盼灿姥能尽早醒来,城中或许……”

    见他许久未出声,南宫沫追问道:“或许什么?”

    木川零缓过神来,淡然道:“哦,没什么。”

    身在花族不由自主就想起些幼时往事,险些说漏了嘴,木川零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恰巧旁边小贩吆喝着卖风艾糕,他掏出钱袋便买上一提,随手递给了她:“走了这么久,郡主也该饿了吧,我看你平日里多爱做这类点心,不如尝尝这里的味道可还合郡主胃口。”

    南宫沫微微一笑,接过来小口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非常自然地拿出一块儿干净的伸手递到了他唇边。

    木川零一愣,连忙埋首行礼:“郡主厚爱,末将不敢领受。”

    南宫沫的动作一僵,颇为不自在,也只能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扶他起身,苦笑道:“我同你开玩笑呢木将军,切勿当真。”

    长街的风景再好,身旁跟着的却是个榆木脑袋,实在扫兴。人群熙攘,成双成对,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看着就叫人心生暖意,好生钦羡。

    又走了一段路,南宫沫才鼓起勇气说道:“木将军,你我再像‘木将军、郡主’这样一板一眼地称呼对方,未免太过生疏了,其实,你不用,”

    没等她说完,木川零又是一个埋首行礼:“郡主身份高贵,末将不敢僭越。”

    南宫沫难掩怫然怒气,头也不回地便朝前走开,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

    到底是他愚笨,每每她试着想同他拉近距离时,他又总是不明其意,拂了她兴致。她是郡主,想要什么不能得到,只要她开口,她想要的便会双手奉于她面前,可独独他,她想要的是他的心甘情愿。

    这一瞬间,摩肩擦踵的人群在她眼中都变成了重重叠叠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前她只知他一心保卫王城百姓安危,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便足矣,但如今她却越发觉着这样的想法十足的幼稚可笑,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想要把他绑在身边,这样的占有连她自己都感到可怕,却难以控制。

    她停下脚步,木川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她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不会让自己受伤。

    她走近他,他正在商铺挑选着琳琅满目的钗子,看得出他很用心,小心翼翼地一只一只拿到手上,生怕把它碰碎了,额头还泛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滴,一刻不敢松懈,简直比他行军打仗还累,观摩良久后终于选定了一只。

    “老板,我就要它了。”

    四叶草代表着希望、幸运,此去笙祭生死难料,他有幸陪同她们出生入死,不留悬弓一战的遗憾,其实他向来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但这一次他却强烈的希望他们都能活着回来,如果命不由人,至少他希望她能是幸运的。

    老板笑脸盈盈地将四叶草金钗包好后递与他,眼睛本来就小,一笑更是成了一条缝:“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劳小官人费心挑了这么久。”

    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候,岂不知女儿家的心思他还是懂得的,南宫沫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怒意全消:“木将军,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再吃点小食就回去吧。”

    木川零将钗子揣入怀中,点头道:“好。”又随在郡主身后走着。

    方才仔细观察过四周确无危险,他才抽身买了这只钗,一日下来也没能同她说上一句话,也只能待明日再将这只钗送出,以作赔罪了。

    戌时已近,苏朽孤洛翻遍了花族所有能找的地方还是没能找到浅月罂,他心乱如麻,实在想不出她还能去哪。

    失魂落魄地走在南市,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孩童,他赶紧扶他起来,就怕他哭哭啼啼引来一堆人旁观:“没撞疼吧?”

    孩童倒是一点没放在心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边道“没事,没事”边跑走了。

    苏朽孤洛正疑惑着,扭头一看原来是他母亲等在前方,妇人提着个篮筐叉着腰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再看地上掉了一根棒棒糖,估摸着是孩童天性贪玩好吃,叫他母亲一通好找。

    但棒棒糖下黏着的一片冥纸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百花盛宴为生者求平安,同样也为亡者求超度,他想,他知道她在哪了。

    缓缓江流声入耳,他纵身跃下后海毒阵的山崖,借着苏俞和文澈口中所述,一路寻找藤蔓掩映的洞口,只是崖下景致大同小异,他找了许久,隐约中听到陶器撞击硬物破碎的声音才终于发现了她。

    苦苦寻了她半日,生怕又是一场空,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声源地奔去,见到她时眼圈早已泛红。

    她提着一坛酒,身子歪歪斜斜,走路也踉踉跄跄的,险些绊倒在石头上,幸而他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见她失魂至斯的模样便只剩下了心疼。

    “浅月罂,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

    看着地上一个个破碎的酒坛,这一下午她便是在这里醉酒了,她的双颊绯红,额头滚烫,意识恐怕早已不清。

    浅月罂眯着眼瞧了他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顿道:“苏、朽、孤、洛。”

    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从他怀中起身,也看不清哪是哪,随便找了个地方便坐下,脑子晕晕乎乎的,似乎还被人扶了一把。

    凭着肌肉记忆她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喝没喝进肚子里也不去计较了,但酒坛被苏朽孤洛夺去她还是有所感知的,于是斜乜了他一眼,清冷道:“怎么,等不及要来杀我了?”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不对,你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苏朽孤洛将外衣退下,蹲下身轻轻披在她身上,柔声道:“走吧,我带你回去,大家都很担心你。”

    浅月罂也没有力气拂开他,只偏了偏头,皱着眉十分不耐烦:“少假惺惺了,他们想我活,是为了我身上的伊祖神力,他们想我死,也是因为惧怕这股力量,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知道她还不想回去,苏朽孤洛索性便在她身旁坐下,望着她道:“我只想让你活,开开心心的活着,如果你放不下苍生,龙潭虎穴我也陪你去闯,护你周全。”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心中竟泛起一阵暖意,脑海中兀然浮现出那片烧焦的后山花海,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族圣地你也敢毁,冥府的人胆子都像你这么大吗?”

    倏而她又想起文澈那扮可怜求饶的模样,歪着头又道:“好像也不是。”

    喝醉后还有这般可爱的时候,看着她的笑容,苏朽孤洛心道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也未尝不可,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似乎还在等一个回答,便道:“我见花芷馨外衣上有绳索捆绑的痕迹,而以她之智根本不可能独自脱身,加上以花芷毓的魂力也绝不可能迷失毒阵,我便猜到她们是以花芷馨为诱引你入阵了。”

    “聪明。”浅月罂拍手叫好,“你们冥府还真是神秘莫测呀。”

    苏朽孤洛抑制不住地浅笑:“不神秘,不如你跟我回去,我带你亲眼见见那是个什么地方。”

    浅月罂摇摇头:“幽白与人订契,抢夺阳魂,人死后沦为饕餮之魂,你与我订契,也是为了借魂炼术吗?”

    苏朽孤洛道:“当然不是,万象笙契独一无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的脑子越来越疼,用力压了压太阳穴,眼前之人还是重重叠叠好几个影子,她实在难受,便不去看着他,闭上眼睛自说自话。

    “大师兄走了,家也没了,他不会不知道的,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权衡利弊,什么都选择视而不见,浅月一族付出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原来她在意的还是南宫释罢了,苏朽孤洛双目微垂,沉声道:“就算你不信任我,还有浅月粟和浅月落在你身边,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浅月罂才猛然惊醒,伸手搭上他的双臂道:“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她们,依三妹的性子她肯定忍不住要跑去王城大闹一番的,到时候谁也保不了她。”

    浅月罂虽然喝得醉醺醺的,此刻抓着他的力气却很大,苏朽孤洛赶紧点头让她宽心,肩上的力量才慢慢消退,瞧着她睡眼惺忪,口中还喃喃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王城于她是危险的,却又是无法割舍的,她还留存着一点希望,忽闪忽灭,星星之火照不亮黯淡无光的天,她所求为何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浅月罂?罂?”

    连着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想她一定是倦了。清冷月光下,苏朽孤洛漆雾绕藤,铺就一条平坦大道,轻轻抱起她缓缓前行。

    路上的凉风将她的酒意吹散了些,但身体的滚烫似乎更胜,浅月罂“噌”地跃下,摇晃了几步方才立住,将外衣递与他道:“多谢,不过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接过外衣,苏朽孤洛仍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送你回房,我自会离开。”

    方才觉着有些吵,这才清净了不少,浅月罂转身道:“今晚的事,”

    “保密。”苏朽孤洛在她之前回道,嘴角挂着难以言喻的笑容。

    回房后,窗纸上的人影始终未消,浅月罂想着是他还未离开,有些羞恼地前去开门,酒未全醒的她眼神扑朔迷离的,一时哑言,意外道:“王上?”

    闻着她一身酒气,南宫释微怔,良久方才开口:“你还在怪我没有帮柳叶兮澄清当年的真相吗?”

    寸荒爵上,柳叶兮当众指认南宫迟廷设计构陷灭她满门,而事后与王上对质时,他也轻描淡写地敷衍答过,方才之言倒是与以往不同,浅月罂抬眸,神色中睿光微闪:“你承认了?”

    浅月罂的手把在房门,半点没有允他进房座谈的意思,南宫释负手而立,沉声道:“这些年首辅奉我之命秘密调查此事,柳家的确并未通敌。但柳叶兮所言,我叔父与雾漠勾结陷害忠良,并无证据。”

    浅月罂的眼中转瞬失了光彩,只道:“多谢王上特意前来告知。”

    看着她眼里的失落,南宫释更进一步,俯身抓着她的胳膊道:“罂,你听信柳叶兮的谗言罔顾沫儿安危,令她中了逸灵咒,如今我已告知你柳家调查真相,往事已矣,再追究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这两件事就抵平了,好吗?”

    “好。”浅月罂奋力挣开他双手,口吻漠然。

    南宫释方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失态,退后一步道:“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浅月罂向他行了个礼道:“恭送王上。”便闭上了房门。

    灭门之仇如何能抵消?她在心里轻笑,更加不确定不痛不痒的他对这世人是否尚留着悲悯之心。

    月光照不进的墙角里,南宫沫木然地蹲在原地,她本想将长街带回的小食也让罂姐姐尝尝,见哥哥也在便先退在了一旁,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因着哥哥的原因才高看一眼的浅月罂竟然毫无顾忌地伤害她。

    她起身,愤然扔掉小食,便跑远了。

    她自幼经脉残缺,无法修习魂术,多少人当着面对她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在嘲笑她,还总趁着爹爹不在身边时捉弄她,她早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的俢魂者,即便是她哥哥一心要护着的浅月罂,她也绝不原谅她对自己的捉弄和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