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浅月,暮归苏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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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得而复失

    过去经年千锤百炼,她方才明白父亲用意之深,从潺湲江流游到岸边,浅月罂浑身湿漉漉的,黑衣人并没有再追来,她也安心下来继续寻找出口。

    山崖下静谧如斯,只有她踩在小石子上磕磕绊绊的声音,一路向前走着,浅月罂忽然发现藤条掩映下一个隐秘的山洞,带着好奇心她便走了进去,哪知刚踏入一步,一把漆雾绕柄的长剑便横空向她劈来,只是对方手法稚嫩,她轻易便躲开了,反而挑了她的剑,反手将她擒获。

    对方被她擒住仍不老实,使尽浑身力气想要挣脱,似乎在挑衅赤焰剑的锋利,直到她将剑锋稳稳当当贴在她脖子上,她才终于安生,活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这时,洞内才着急忙慌跑出来一位小少年,见到她意外地十分客气:“女侠,我们并无恶意,你千万别……”

    不等他说完,浅月罂便将擒来的女子放开了。她向来不是欺小之徒,何况这位小少年一副手足无措的无辜模样,倒像是他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洞中光线昏暗,两人谈话期间浅月罂才看清突袭她的女子模样,而与此同时对方也将她认了出来,堪堪是冤家路窄。

    “漂亮姐姐!”

    文澈又惊又喜,回想初次与她交手时实力悬殊,实在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她方才的行为岂止是莽撞,简直就是白白送人头了。

    文澈后知后觉地一哆嗦,立马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拉过浅月罂的手腕,看起来温顺极了:“我还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呐。”

    头一次见文澈故作乖巧能屈能伸的样子,苏俞竟然觉着有些丢脸,但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拉了拉她的袖子,提醒她收敛一些。

    浅月罂也觉着怪不好意思的,将她双手拂开,兀自站到一旁,收剑问道:“你们可知山崖上便是花族地界?”

    “花族?”苏俞吃了一惊,从来冥府和人界各不往来,他生怕她会有所误会,赶紧解释道,“女侠,我们并不是有意来此。我叫苏俞,一直在人界找我师父,昨夜路遇一位前辈遭人围剿出手相救,才带着他一路逃到了这里。”

    “我可以作证,这小子绝对没有坏心。”文澈生怕她不信,又接着补充一句。

    几人闲谈时,从洞内传出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久久不能平息,仿佛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一块儿咳出来了。

    苏俞挂心前辈的情况,又直觉眼前这个人的魂力深不可测,便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恳求道:“女侠,师父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否请你施以援手救他一命?”

    浅月罂稍作犹豫,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幽白的陷阱,可他眼神真诚、澄澈,在这位小少年的身上她看不出半点幽白该有的可憎面目,反而不忍心破坏他初出茅庐的善良和无畏,便点头答应了,跟随其后往洞中深处走去。

    说来也奇怪,遇到这两位后生她竟平白无故地想到了苏朽孤洛,不由自主地觉着他好像也是这般纯粹而简单,无欲无求的人可能不多,但或许也是存在的吧。

    水滴浸透岩壁坠落在山石上,发出空灵的响声,除此外洞中再没有传来别的动静,水滴溅开了花,撞得粉身碎骨,浅月罂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男子蓬头垢面,身上因道道剑伤而衣衫褴褛,气息奄奄靠在石壁上。

    从昨夜至今,苏俞一直在为他注入魂力游走全身,才勉强吊着他一口气,只是他筋脉早已是绝象,大概是那句无法说出口的遗憾才支撑着他离魂不散。

    “我知道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但是他的遗愿……如果可以,我想替他去完成。”

    浅月罂这才发现他说话时的苍白无力是由于彻夜运魂弥合前辈的六十四卦导致,心头为之一颤,望向他道:“难不成你遇到每一个弥留之人,都要去帮他们?如果他们最后想做的事,是不好的呢?”

    一旁的文澈正要感叹终于遇到了和她同一战线的知音,苏俞却不假思索道:“我自幼长在冥府,一生与冥魂作伴,自然对它们多了些怜悯。不过这些都是师父教导我的,我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如果他们最后想的还是干坏事,那我便超度他们的灵魂,希望他们下辈子能当个好人。”

    小孩儿的心思果然是不会掺杂一丝杂质的,对于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师父,浅月罂倒是很想见识见识。

    靠在石壁上纹丝不动的男子似乎是听到了几人的对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动了动手指,浅月罂察觉后赶紧蹲下查看他的伤势,拨开挡住他面容的乱发,她却怔住了,这副瘦骨嶙峋的身体的主人竟然是她的大师兄——赵祁。

    浅月罂难以置信,她本以为她的族人都在悬弓一战中牺牲了,可为何他还活着……却又是……无力回天。

    “大师兄——”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浅月罂哽咽着呼唤他,他却没有一丝生机。

    她如何能忘,那个陪他一起练功的大师兄,那个她闯了祸会义无反顾把她护在身后的大师兄……

    可眼前的他,瘦得骨头都快凸出来了,全身上下血淋淋的,竟没有一块完整干净的地方,平日里他最爱收拾了,短短数日却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不堪。

    她将魂力注入他的体内,毫无保留,哪怕只能换他一时清醒。

    继续下去将迅速折损注魂人的心魂,看着她几近疯狂不要命地损耗自身魂力,苏俞和文澈几番劝阻,但她都置若罔闻,俩人大眼瞪小眼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罂。”

    赵祁虚弱的声音传来,浅月罂又加大了魂力的调运,即便是昙花一现,她也愿意赌上自己的全部,哪怕是生命。

    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写满沧桑,赵祁缓缓睁开双眼,铆足力气抬手阻止了她继续为自己虚耗心神。

    浅月罂将大师兄双手紧紧握住,像是犯了错的小孩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呜呜咽咽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连累了大家。”

    长兄如父,赵祁疼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如小时候安慰她的模样。他从来不会怪他,只是身上伤势过重,他连说一个字都无比困难。

    他其实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也好想再听她说好多好多话,但他现在的身体一件事都做不到,他只能靠着最后一点零星模糊的意识,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字。

    浅月罂有所感应,强撑着理智问道:“大师兄,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到王城来寻我们?到底是谁伤了你?”

    赵祁无法回答他,忍着剧烈的心魂破碎之痛,耗尽最后一口气在她手心完完整整地写下了“寒业”两个字。

    随着动作一滞,大师兄伤痕累累的双手从她手中滑落,他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大师兄,泣不成声。

    寒业!他没有说这两个字,而是把最后的温柔留给了她,唤她一声“小罂”。

    她不敢想象大战过后他都过着怎样东躲XZ的日子,一个人孤苦飘零又是怎样的一番凄凉际遇。

    大师兄身体的温度渐渐褪去,抱着他也只能感受到冰凉和僵硬,他回不来了,但遍体鳞伤的不仅是他,她们都回不去了。

    阿星苏醒的时候,就在后海毒阵外,阵眼是关着的,可家主和浅月罂小姐都不见踪影,她一时慌乱,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启阵法,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搬救兵。

    府中干戈碰撞的动静惊醒了苏朽孤洛,等他慵懒拖沓地走到中堂时,花族上上下下能文能武的人都聚齐了,浅月粟以一种万分嫌弃的目光盯着他,这他还能理解,可偏偏浅月落和欧阳尘也以同样的目光看向他,弄得他一头雾水。

    “这该怎么办才好?二小姐没有找回来,家主和浅月罂小姐又不知所踪了。”

    苏朽孤洛方听出点眉目,正打算追问明白,人群中一人自信满满地道:“担心什么,家主得到了长老的言传身教,后山毒阵奈何不了她。”

    阿星却没能从他过度自信的话中得到半点安慰,依旧是哭哭啼啼的:“可家主学了不过数日,万一她一不小心忘了呢。而且,她们都进去两个时辰了,我还莫名其妙晕在了外面,她们一定出事了。”

    伴随着“出事了”的尾音,阿星哭声更加洪亮了,就像是泄了洪的江水,收也收不住,大有奔流入天的架势。

    人群中另一人极不耐烦地骂骂咧咧了一句,至于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全都被七嘴八舌的热议声盖过去了。

    将这些人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他大概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要是等这帮人没完没了地商量下去,就只剩给乱闯毒阵的两个人收尸了。

    苏朽孤洛正欲离开,转身却意外发现花芷馨正朝着中堂这边跑来,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她逢人便笑脸盈盈的,隔着十丈远就问:“阿厉,是阿厉回来了吗?”

    苏朽孤洛与她擦肩而过,发现她的外衣上残留着绳索捆绑的浅浅印痕,事情原委便猜得七七八八的了,焦急和怒火同时挤上心头,只怪自己大意了。

    后海毒阵机关他知之甚少,浅月粟、浅月落和欧阳尘赶来后也束手无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卸下伪装,他手引漆雾,只一掌的力量便碎了机关铁阵。

    浅月粟怔在原地,看向同样吃惊的浅月落,暗道这人果然是深藏不露。

    欧阳尘的表情倒是异常平静,阵虽破了,但花海毒物齐齐涌出,他只关心前面这个人要如何收拾残局英雄救美。

    苏朽孤洛的一派作风也确实没令他失望,要论毒性,这些娇翠欲滴的花提炼出来的毒物又怎比得了饕餮阴魂练就的狠厉。

    他的眼里哪还管什么仁义道德,她有危险,他便用尾尾漆雾将这片碍眼的花海连根拔起,势要除它个片甲不留。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浓稠气味,闻着直让人作呕,几人屏气掩鼻才稍微缓解了一点。浅月落尚且留有理智,上前阻止苏朽孤洛道:“快停下!你这样肆意毁掠,误伤了二姐当如何。”

    一语提醒了他,苏朽孤洛立即收手,努力压制着随时都要爆发的情绪。

    忽然,一株无义草出现在几人上方,尚未毁去的花海散开的烈毒全都被吸入其中。几人齐齐向后望去,原来是家主花芷毓在操纵这株异草,而她的身边,除了花族族人,王上南宫释、王将木川零和郡主南宫沫的出现却叫人更加感到意外。

    烈毒全部被吸进无义草后,花海的疮痍就愈发醒目,乌烟瘴气渐渐消退,一墨衣少女身后跟着比她矮一头的一男一女缓缓向他们走来。

    苏朽孤洛远远便迎了上去,压抑的怒火往往伴随着眼泪,他抓着她的手臂显得有些笨拙:“我来晚了,你还好吗?”

    浅月罂不明白他眼里的着急,但看着也并不似在演戏,眼神只与他对视了一秒便冷淡收回,一把拂开他的手失魂一样地继续迈步前进。

    “师父?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师父师父、成天就知道师父,你看你的师父搭理你吗?苏朽哥哥……”

    身后吵闹的声音不断,苏朽孤洛完全无视,贴步跟在浅月罂身边,上下细细打量着她是否无恙。她一直沉默着,他总觉得她有哪里变了。

    隐忍的内心在见到南宫释的那一刻彻底崩塌,浅月罂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他,在她还没能好好消化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痛苦的时候。

    她想就这样当着他的面义振言辞的诘问他,但是她不能,因为一旦问出了口,她们就再无容身之地了。她必须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咬牙吞下所有的伤与恨,委屈和不甘,愤怒和绝望。

    南宫释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她溢出眼眶的泪水,他的心一下便软了,如同幼时一般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苏朽孤洛火辣辣的目光不由分说地便落在了他的身上,几度出手又止,心里暗戳戳地早就把他还有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这一抱大概是她对他们幼时这段缘分最后的怀念了,浅月罂推开南宫释,恭敬有礼道:“刚才失礼了,还请王上恕罪。”

    疏远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现实,南宫释抖了抖袖口道:“芷毓传信你将前往笙祭,我不放心,特地派木川零前来协助你,也想,再见见你。”

    浅月罂看向花芷毓,她的眼神躲闪,全然不敢与她对视。为取她性命之人做了个牵头人,又忠心耿耿向王室报备她的行踪,她还真是小瞧了她的本事。

    苏朽孤洛向前一步,与浅月罂并肩而立:“王上日理万机的,有我……们陪着她就够了。君王近臣,臣子恐遭非议。”

    “那我便力排众议,非要臣做人上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古君王最多疑,这种人恐怕活不长吧。”

    两人的眼神立刻磨出电光火石,气氛异常微妙。

    花芷毓赶紧转移话题道:“晌午将过,各位不如边吃边聊?”

    所有人都承应了,随之去到大厅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