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海民犯罪团伙被打掉后，这个黄土高原偏僻的乡村像清风吹走了沉重的阴云，人们的生活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妇女和孩子们再也不用担心“长毛子”而晚上不敢出门，社会治安看起来好转了很多。战奎被枪决以后，狗娃的生活也渡过了危机，步入了平静。

    这一年，狗娃的施工队干得顺顺当当，红红火火。一算账，一年下来也挣了两万多。手里有钱了，囤里有粮了，狗娃就琢磨着要把自家这住了几十年的破窑洞抛弃，另外修一处新庄。

    这是狗娃多年的梦想。一想起自己就要修新庄，狗娃浑身是劲，整天乐呵呵的。更让狗娃高兴的是，山枣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到春节的时候，狗娃就要当爹了。

    可以说狗娃现在的生活事事顺心，件件高兴。不过让狗娃发愁的事也有：他要修一处新庄，现在手里的钱还不够。他本打算再努力地干上两年，把钱存够了再修。可母亲和山枣天天念经似地催促着，他也只能按目前的实力，修一处青砖箍面的五孔窑洞，另外还可以在崖背上盖三间一砖到顶的红瓦房。如果这要修成了，在本村也是人人羡慕的了。

    不过狗娃离修一处新庄的设想还有一段距离：现在修庄的人多，批宅基地倒成了一桩难事。尽管张有理不当村长了，可当村长的是张有理的堂弟张雕。

    张雕想当村长的想法有好多年了，就是因为他的堂兄张有理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也没啥好办法。后来张有理因和李凤仙乱搞男女关系，脸面丢尽，就以年纪大身体不好被劝退了下来，张雕便接了他的班，当上了西庄村的村长。现在狗娃要批块宅基地，首先要找村长签署意见，然后上报到乡上。

    眼下，不论干啥都要托关系走后门才能办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批一处新庄，给村长送礼至少也需要四五百元——潜规则的明码标价。村长还要一级一级地往上送，到了乡上最少也得两千多元。如果光送礼还好说，更让人头疼的是，送礼送钱不是每个人都能送进去的事情。如果人不熟，就是背着猪头也找不见庙门。要送礼，还需要找个和各级领导关系好的人牵线搭桥。

    狗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没有什么社会背景。再说，狗娃这人天生就不会搞这一套，你让他送礼走后门，他就感到头皮发麻。如果你让他干土活或者给人帮忙，他很上心，也很积极。狗娃为人正直，做事干练，样样事都能给你办好，可就是请客送礼这一套，他说啥也学不会。

    现在狗娃要批新宅基地，不送礼是批不下来的。不论是在村里还是到乡政府的任何一级，如果卡壳，他这修新庄的计划就要泡汤。时下，社会上也流行一句话，“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尽管狗娃有个在外面干事的知识分子爸爸，在别人眼里，也是在地区工作，可张世德也是一个怕求人办事的老实人。他不但不给家里走关系，而且狗娃求他办事，也常常遭到拒绝。

    张世德一生就知道工作，整天一门心思地搞科研，家里的事情也很少操心。现在更别说批宅基地的事情找他了。在村里人的眼里，张世德就是个书呆子、榆木疙瘩，根本不会给人办事。无奈之下，狗娃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张雕。

    尽管这村长的官小，这些年包产到户后也没有多大的油水，可再小也算是基层组织的头面人物，在有些公共事务上，还是离不开村长这个职位的。比如：村里修路，拉电打水井，批宅基地，抓计划生育等等，这些事情都由村长参与决策和组织实施。

    这些年，国家对农村的扶持力度不断加大，每年拨的各种款项也不少。在某些程度上，村长的权力还不小。只要你和村长关系好，就能占上公家的便宜。如果和村长的关系搞僵了，即使你理由再多，都是墙上挂门帘——没门。

    像狗娃批宅基地这事，如果在乡政府以上的部门有人，就一句话或者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可狗娃去哪里找这么大的领导能给自己办事呢？

    为了批一处新宅基地，狗娃只能一级一级地往上找，到哪个环节卡壳了，再去想办法解决。狗娃买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吃过晚饭就去找村长。进了张雕家的门，张雕和孩子一起正坐在炕上吃饭。

    张雕见狗娃提着东西进来，没来得及放下筷子便说：“狗娃兄弟，你来了！”

    狗娃客气地说道：“张雕哥，正吃饭呢，我来打扰你了。”

    张雕赶忙喊妻子道：“屋里的，快给狗娃兄弟舀上一碗饭端过来。”

    狗娃推辞道：“嫂子，你不用忙了，我吃过了。”

    狗娃顺手把烟和酒放在炕台上，张雕妻子把盛好的饭端来硬往狗娃手里送，狗娃推辞不掉，接过饭碗又放在了炕沿上。说道：“嫂子，我真的吃过了，你不用客气。”

    张雕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又夹了一口咸韭菜，鼓着腮帮子边吃边说：“现在人家里都不缺吃的，你也不用客气，吃上一碗。”

    狗娃再三推辞，张雕和妻子不再谦让。

    现在请客送礼，已经不仅仅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可怕的是相当一部分已经变成了腐败行为。更重要的是一个当权者把请客送礼当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张雕见狗娃提着东西，当然知道狗娃是有事相求，两口子心里暗暗高兴。张雕直截了当地问狗娃：“兄弟，你有啥事就直说。”

    狗娃用乞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张雕，说道：“张雕哥，我老庄的窑洞已经破得没有办法再住了，好多年都是用椽顶着，凑合了这么多年，很危险。我想批一处新宅基，看你能不能给我报上？”

    张雕拿起架子，打起官腔：“现在想批宅基的人太多了，国家也明令禁止占用耕地。咱村上有很多人家，都还住在山边边，他们也都想往塬上搬，这事恐怕不好办。”

    狗娃一听，赶紧低声下气地恳求道：“张雕哥，我现在住的地方你也见了，那窑洞眼看就要塌了，我们每天晚上睡觉总是提心吊胆的，都睡不踏实。这事还要请你多多费心，帮帮忙。批宅基的时候，一定把我报上。”

    见狗娃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雕这才给狗娃支招：“我就一个自然村的小村长，哪有权审批宅基地啊。这权力都在行政村上，只要行政村给批了才能向乡上报。你要真想批一处新宅基，还是先去找行政村的主任，我这里先给你报上。”

    “张雕哥，你也知道，我和行政村的主任只是见面认识，也没有个啥交往，

    你和他是亲戚，你就帮我去说说吧，事办成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我帮你说说可以，不过你还得亲自跑一趟，这事没准就能成。”

    狗娃听张雕说的也是真心话。这几年，狗娃给人修庄，批宅基地的事情他基本也了解。他不再为难张雕，只等张雕把自己的名额报上行政村后再去找行政村的主任。

    狗娃跳下炕沿，心怀感激地说道：“张雕哥，你就慢慢吃吧，我不打扰你了，你一定要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啊。”

    张雕边下炕边说：“狗娃兄弟，你把东西提回去，咱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你提这干什么？等你宅基地批下来，你再感谢我也不迟。”

    张雕的老婆提着狗娃送来的烟酒追到了院子，把东西往狗娃手里塞。

    狗娃也不接东西，说道：“嫂子，你这是干啥？就两条烟，两瓶酒，也没有其他贵重的东西，你就留下吧。”

    当张雕穿上鞋从屋里出来时候，狗娃已经出了大门。张雕的老婆提着狗娃送来的烟酒，望着狗娃离去的背影，心里乐滋滋地和张雕对视着笑了。

    生活中谁不会遇到一些无奈和烦心的事呢？这些天，狗娃一直在为批宅基地的事大伤脑筋。狗娃给村长张雕的礼物已经送到了，可行政村的村主任这一关他怎么过？狗娃心里还没有底。

    狗娃思来想去，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干脆还照着给张雕送礼的标准，给村主任又买了两条烟和两瓶酒。狗娃提着烟酒跑了七八里路，亲自去找行政村的主任赵万权。

    赵万权家在赵湾村一个半山腰的公路边。当狗娃走到赵万权家门口的时候，门前柳树下拴着的大黄狗突然扑咬了过来，把狗娃吓了一跳。狗娃提着东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大黄狗把铁链拉扯得哗啦啦着响。

    这时，从大门里走出一个身穿毛蓝服装的女人，拉着细长的声音问道：“谁呀，你找谁？”

    狗娃赶紧回答：“赵主任在家吗？”

    “他今天到乡上开会去了，不在家，你有事，明天再来找他。”

    狗娃一看这女人要拒绝自己进门，便示意性地把礼品往高提了提，说：“我听说赵主任前一段时间身体不好，今天来看看他。”

    赵万权虽然官不大，但也管着十几个自然村，找他办事送礼的人这几年也不少。

    赵万权的老婆见提着东西，便客气地说道：“那你进来喝口水再走。”

    说着，赵万权的妻子过去把拴狗的链子拉紧，对正在狂吠的大黄狗说道：“别咬了，是自己人。”大黄狗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不再乱叫，摇着尾巴，友好地望着狗娃。

    进了大门，到了窑里，狗娃把提着的礼品放在桌子上。赵万权妻子回屋提来暖瓶，给狗娃倒了杯开水。

    赵主任不在家，面对赵主任的妻子，狗娃装着一肚子的话没有办法开口，便又重复着前面的话说：“听说赵主任有病，我也没有时间来看他，今天来他又不在家。”

    赵主任的妻子细声细气地说道：“前几天，他的胆囊炎犯了，痛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在炕上打滚，把我吓得不轻。我还以为他得了啥病，到医院一检查是胆囊炎。”

    批宅基这么重要的事，狗娃必须要亲自当着赵主任的面说清楚才放心。既然赵主任不在家，狗娃也无心多坐，便要离开。

    赵主任的妻子见狗娃要走，说道：“你来就行了，还提东西干啥。”

    狗娃憨憨一笑说道：“没有啥东西，就一点皮薄意思，你就收下吧。”

    “他明天在家，你明天来找他吧。”赵主任的老婆客气地把狗娃送出了大门。

    第二天一早，狗娃又去了赵万权的家。赵万权的老婆明显地已经把昨天送礼的事告诉了赵万权。

    刚一见赵万权，狗娃也不好意思提批宅基地的事，就无话找话地说道：“听说您病了，我没来得及看您，昨天我来您家，您不在。”

    赵万权爽朗地一笑说道：“胆囊炎犯了，去医院输了点液就好了，也没有啥大事。”

    狗娃这才开始向赵主任诉苦：“我家的窑洞太破旧了，现在还用木椽顶着，全家人凑合着住太危险了。我来是想请赵主任给我批一处新宅基。”

    赵主任呵呵一笑说道：“这个事难办，现在批宅基地上边管得严，乡上也抓得紧，怕不好办。”他说这话时和张雕几乎是一个腔调。

    不过，赵主任已经是老江湖了，他把话锋一转，不提狗娃批宅基的事，而是关心地问起了狗娃工程队的事：“听说你这几年干的不错，自己成立了个工程队，没有少挣钱吧？”

    狗娃只是一笑，说道：“也没有挣上几个钱，只挣了点辛苦费。”

    赵主任意味十足地说道：“现在就是包工程挣钱，发大财的都是包工头。”狗娃以为赵万权嫌自己提的东西太少，有意给自己亮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算什么包工头啊！人家包工头都是包公家的公路架桥盖高楼大厦这样的大工程。我就一个土匠，也没有关系，大工程也包不来，只是给村里人挖窑洞修庄，利润小得很，也挣不了几个钱。您知道，现在人把钱都抠得紧，挣钱也不容易啊。”

    赵万权幽默地说道：“肥猪哼哼，瘦猪也哼哼，你挣多少钱，我也不向你借，你怕啥呀？”狗娃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赵主任接着说道：“你好好干，我把你树个致富先进典型，在全行政村推广。你有个工程队，也算是咱们这个村的致富带头人，农民企业家。”

    狗娃一听赵主任给自己戴了这么一顶大帽子，惊慌得赶紧说道：“赵主任，您别和我开玩笑了，我这算个什么农民企业家，就给别人干点小活，挣个辛苦费。您说的这个头衔我可担当不起啊。”

    狗娃见赵主任不提批宅基地的事，净说些与自己无关的话，心里有些着急，又提批宅基的事：“赵主任，批宅基地这事全靠您费心帮忙了。我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的，有情后补。”

    赵主任一听狗娃又扯到批宅基地的事上，便收起笑脸说道：“现在批宅基地确实不好办。你看我现在还住在半山腰里，想搬到塬上住，都没有办法。”

    狗娃心想：像赵万权这样的行政村主任都批不下来宅基地，自己肯定就没有戏了。狗娃一迟疑，脸上表现出了一种无奈和绝望，准备离开。

    这时，赵万权好像看出了狗娃的心思，便不失时机地说道：“我的宅基地是批下来了，可还没有能力修，我正发愁呢。”打鼓听声，敲锣听音。赵主任想让狗娃的工程队为自己修处新庄，不好明说，就这样绕来绕去。

    狗娃心想：给我批处宅基地，就让我给您修处新庄，这代价也太大了，感到有些坑人。

    赵万权见狗娃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便给狗娃施加压力：“你这宅基地要想批下来，我估计也得个五六年的时间。现在等着批宅基地的人家太多了，我也无能为力。”

    狗娃一听批宅基无望，干脆讲起了道理：“有些人的庄还新着，又在塬上批了新宅基地。我这庄已经不能住人了，再等下去，我担心窑会塌了，住着危险啊。”赵主任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说道：“你的情况我都了解。现在批宅基你也知道，难着呢。至于有的人住着新庄又批了新宅基地，那是人家上面有人。现在办事，你也知道，没有关系和后门，事情就难办。”赵万权的话让狗娃感同身受。

    这些年，狗娃干工程也了解一些情况：有关系有后门的人，啥也不会干，靠关系后门把公家的高楼大厦一承包，然后再发包给其他的施工队。一年下来，就能挣个几十万、上百万。这就是老百姓传说的皮包公司。

    而狗娃的施工队，就是靠自己的土匠手艺，踏踏实实地给私人修个平房，盖个厕所，挖个窑洞，这钱挣得也确实太辛苦了！如果论实力，狗娃的工程队给公家修个土路，填个沟壕、打个地基也是不成问题的。可就是因为狗娃不会拉关系走后门，才一直给私人干活。承包公家的大工程他连想都不敢想。狗娃从心底里就憎恨这些拉关系走后门的人，更从骨子里看不起那种见了当官的就低头哈腰，比自己的亲爹娘还亲的那种人。现在自己去拉赵万全主任这个关系，也实属无奈之举。自己家的三孔窑洞，眼看就不能再住下去了。再说，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已经长大了，三孔窑洞确实也住不下。

    现在听赵主任这么一说，狗娃的心里犯起了嘀咕。

    赵主任见狗娃犯难，说道：“你要宅基地批得快，最好能在县上找个关系硬的人，让他们帮你给乡上打个招呼，应该能快一些。”

    狗娃发愁地说：“赵主任，您也知道，我在县上也没有个当官的亲戚，我只能靠您了。就算我求您了，您把事给我办成了，我肯定不会让您白跑路的。”

    赵主任见狗娃不开窍，一再地点拨狗娃说：“你知道，我和上面是有点关系。可现在办事都要花一些费用的，你是聪明人，我想这个你应该明白。”狗娃总算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赵主任的意图。

    赵主任见狗娃面有难色，显出一副热心的样子对狗娃说：“我也不用跟你绕来绕去的了。现在，我帮你批宅基地，你也帮我一个忙，咱俩谁也不欠谁的。我尽快找人给你把宅基地批下来，你看怎么样？”

    狗娃好像从绝望中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赶紧问：“赵主任，您就直说吧，只要您能给我把宅基地批下来，您的啥忙我都愿意帮。”

    赵主任见狗娃动心了，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工程队，帮我把新庄修好。至于多少工钱，等庄修成了，该多少我给你多少，你看怎么样？”

    狗娃一听批宅基地有希望了，便答应了赵主任提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