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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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无暇回家

    刘老汉的这处老庄,确实也太破旧了。窑洞的泥皮都掉得没剩几片,尤其是做灶房的那个窑洞,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好像一孔破煤窑。崖背天长日久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一副沧桑和衰败的样子。全家人住在这个破庄院,在村里人面前说话都不硬气。现在,家里来了个土匠,全家人都喜出望外。

    吃晚饭的时候,刘老汉把修新庄的事向全家一宣布,五个儿子顿时感到生活有了盼头,身上有了精神!

    老大说道:“这庄早该收拾了,这些年我们娶不上媳妇,就是没一处像样的住宅。看看这老庄院,谁家姑娘瞎了眼愿意进咱家的门。”

    老二给父亲亮耳朵:“爸,我哥想媳妇都想疯了,再不收拾这地方,我哥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老三接着老二的话茬:“你还说大哥呢,你不整天也想媳妇吗?想媳妇想得都快憋出毛病了。”老三的话惹得兄弟几个在屋子里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刘老汉一家围绕修庄的事谈得热火朝天,狗娃也跟着开怀大笑,心里乐滋滋的。

    第二天早晨,一切准备妥当,就开始干活了。

    刘老汉的老伴一个人一天忙着三顿饭,也不知累,把后勤服务做得妥妥当当。

    刘老汉的五个儿子鼓足精神,甩开膀子大干,工程进度很快。

    平时爱唠叨的刘老汉,看着新庄一天一个变化,乐呵呵地佝偻着腰,背搭着手,转前转后。时不时地还像年轻人一样爬上崖背面子,轮起镢头,帮着挖大土。不过刘老汉毕竟年龄大了,不能和几个儿子比着干,累了就下来蹲在地上看热闹。

    多年梦寐以求的新庄,给刘老汉全家带来了全新的感觉。望着这刚刚錾掉旧土,换上新颜,还散发着黄土清香的崖背面子,刘老汉咧着个嘴笑个不停。

    他没事就跑到老伴那里,靠在厨屋的门框上,自豪地给老伴炫耀:“你看,还是新庄好,看起来是那么新鲜,我们几代人都住在老庄子,早该改朝换代了,这新庄修成了,我刘老汉也对得住祖宗和后代了。”

    刘老汉的老伴半开玩笑半埋怨:“是啊!这新庄就是好。我结婚的时候,你家也没能给我修处新窑洞,我傻乎乎地就跟了你。”

    刘老汉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你要住新窑洞,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这五孔窑洞是给五个儿子修的,他们结婚时每人一孔,体体面面地把媳妇娶进门。我们老两口还住这老庄子的旧窑洞吧。要住新窑洞就等下辈子了。下辈子你还给我当老婆,我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给你修上一孔用青砖扎上窑肩子的新窑洞。”

    刘老汉的老伴感慨地说:“下辈子,我无论如何也要嫁到前塬去。嫁到这个穷山沟沟里,不是上山就是下沟,活得太累了。都这把年纪了,连个汽车都没有见过。”

    刘老汉咧着嘴笑着说:“只要这五个儿子都能娶上媳妇,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如果有力量,我再给你修一处新庄,让你住得舒舒服服。”

    给刘老汉家修庄是狗娃进山接的第一桩活。为了在这里能打开局面,他不但干活卖力细心,而且还把师傅教的新式錾法也用在了这里。

    狗娃尽管没有念过书,但对干土匠活好像有着天生的禀赋和灵感。经过他手錾出来的崖背面子,花纹均匀,深浅适度。站在院子里一看,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刘老汉趁热打铁,借机把五只窑也碹了。

    碹窑和錾崖背面子的工艺流程是完全不同的。狗娃拿的錾镢手柄只有三十多公分长,镢头刃子扁宽闪亮。这把镢头在他手里就像是画家手上跳动的画笔和巧媳妇手里的丝线,再破败的窑洞都能绘成画,绣出花来。碹窑需要搭脚手架。刘老汉指挥几个儿子把家里的所有木椽都拿出来还不够。他又让儿子把老庄门前的几棵杨树伐倒,用来搭脚手架。

    搭好脚手架,狗娃把窑口子先用线画好,然后在窑口子上用錾镢碹开一个轮廓,指挥老大和老四按照这个线往里挖。自己则从脚手架上下来,和刘老汉卷了根旱烟抽了起来。

    像狗娃这样有手艺的土匠,黄土高原住窑洞的人家都很尊重——当地人都称为大师,不论给谁家干土活,他们都会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招待匠人。

    西北人爱吃面,有谚语云:三天不吃面,浑身不舒坦,十天不吃面,心慌乱打转。所以,刘老汉每天为狗娃安排了两顿面食。中午臊子面,晚上饸饹面,每天还有四个炒菜,有时还有肉。

    这种生活标准,是前塬人家无法相比的。可能这种生活上的本质区别,就是这里山大沟深,闭塞的条件才使深山里的人能安心地从事农业生产,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

    大山里到处都是野菜和野草。山里人家自己养几只鸡,几只羊,一两头猪。一年四季都没有人到家里来串个门,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过着半封闭状态的生活,谁也不太去管别人家的事。到年底,杀头猪,熏成橘红的腊肉,挂在屋檐下,全家人吃一年。家里来个亲戚或者过个节,把腊肉切一块做成臊子汤,臊子汤里再打上个鸡蛋,切点豆腐,放上青菜,搁点黄花菜,加上辣椒油,做成红汤。那吃起来才叫个过瘾,叫个馋人。当地谁家要娶媳妇,嫁闺女,只要能吃上红汤臊子面,那日子才叫过得美气。谁家的媳妇、闺女只要会做又长又细的臊子面,在十里八乡都会受到女人们的追捧和男人们的喜爱。

    尽管狗娃的母亲臊子面做得好,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可这狗娃家里连高粱面都吃不上,哪里还有白面做臊子面呢?

    这些天,狗娃给刘老汉家修庄院,刘老汉一家招待得好,饭里油水大,吃得饱。尽管肉少,但每顿都有。刘老汉为了招待匠人,还杀了两只自家养的芦花公鸡,这把刘老汉的老伴心疼得唠叨了好几天。可修新庄是祖祖辈辈的大事,招待不好匠人哪能行呢?心疼也要舍得。

    按照黄土高原上人们的生活习惯:不论是前塬还是后山,农家常年四季都吃两顿饭。一般为了省粮都是中午太阳正中时吃一顿午饭,晚上太阳落山时吃一顿晚饭,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几百年。

    刘老汉家里修庄院,看狗娃干活卖力,他心里高兴,就加了顿早饭。再说当小工干活的又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吃饱喝足干活才有力气。

    刘老汉给老婆交代:在早晨太阳升起时吃早饭,太阳挂到头顶时吃午饭,太阳从西面的山头落下时开始做晚饭,当夜幕降临,牛羊归圈时分吃晚饭。

    本来吃完早饭应该还让匠人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狗娃为了报答刘老汉一家人的恩情,不惜力气地加班加点。从錾崖背面子到碹五只窑,狗娃总共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要等这处地方完全修好能住人,还需要几道很重要的工序:一是需要墁窑和扎窑肩子,其次是盘炕和修灶。另外还要做一些木工活。当然做门窗那是木匠的事情了,对于狗娃这个土匠来说,他只是等新碹好的窑洞干透彻了,才能做属于土匠来干的活。

    为啥不能碹完窑就墁窑和扎窑肩子呢?原来这黄土高原的土质松软,如果刚碹完窑不等窑洞干透,墁上的泥皮就容易脱落。如果再扎上窑肩子,窑洞不通风,有可能造成窑洞潮湿塌陷,这是个严重的问题。狗娃经常干土活,这个他比谁都清楚。

    可这弟兄五人心里着急,他们恨不得一天就把窑肩子给扎好,一天把这窑给墁光堂了,第三天就搬进去住人,第四天就娶上媳妇。

    狗娃给这兄弟五人讲了修庄的基本常识,安慰刘老汉一家人不要心急。他一再地向刘老汉表示:等窑洞干透后,再来为刘老汉扎窑肩子和墁窑。

    前期工程结束后,刘老汉按之前和狗娃商量好的约定,用钱顶粮。

    刘老汉给了狗娃三百斤高粱,七十斤玉米。

    狗娃说道:“大叔,您就给我二百斤高粱,五十斤玉米吧,其余的工钱,给我顶点小麦。我家里还有个患病的父亲,需要改善生活。另外,还要麻烦您老人家把这粮食送到我家,不然我也拿不回去。”

    刘老汉看狗娃人实在,活干得又好,就点头同意了。

    刘老汉家修的新庄成了这大山深处的一个亮点。山里一个放羊人,几乎每天都把羊赶到对面山上看刘老汉家修庄。

    这个放羊人叫秦来娣,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放羊。每天面对着空荡荡千年不变的孤山野岭,除在山坡上看护着羊吃草外,闲得无聊,就听鸟雀唱歌,瞧兔子刨窝,看螳螂上树,逗蚂蚁打架。

    秦来娣兄弟两人,哥哥叫秦等弟,父母五十岁多岁就先后病故,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人相依为命,也没有分家。等弟和来娣,意思就是希望在两个男孩后面再能生个女孩。不幸这父母双亡,老大秦等弟快四十岁了才娶了媳妇。可老二来娣不但没有等来妹妹,现在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个光棍。

    听村子人说,来娣娶不上媳妇的最大原因是没有地方住,弟兄两个领着一个媳妇,凑合着住在同一孔破窑洞里。甚至还有人说,哥哥、弟弟和嫂子三个人晚上睡在一个炕上,这话传得有板有眼。

    刘老汉修新庄一事,秦来娣是一直从头看到尾,看得心热眼急,也想修一处新窑洞。

    就在狗娃要走的时候,他领着哥哥等弟来到刘老汉家,见土匠还在,就对狗娃说:“师傅,我想请您到我家扎窑肩子,不知道师傅您有时间吗?”

    狗娃给刘老汉家刚干完活,正愁没有地方去呢,现在有人来请,自然高兴。忙说道:“有时间,有时间。”

    刘老汉有些炫耀地向来娣介绍:“你就放心吧,狗娃这活干得让人放心。你去看看他给我錾的崖背面子和碹的新窑,那是咱这方圆几十里都数得着的大师水平。你让狗娃给你干活,真是找对人了。”

    狗娃又接了秦来娣的活,工价也不多要,就按给刘老汉家干活一样,每天一元钱。

    在去秦来娣家之前,狗娃把送粮的事给刘老汉交代清楚,还再三嘱托刘老汉到了村里一定要等到晚上没有人的时候进村。

    狗娃偷偷地跑到后山干活,也没有向队上打招呼,刘老汉见狗娃心有余悸,安慰狗娃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就放心。我们都是老实人,我也不能为这事害了你。我给娃娃交代好,一定把粮食安全地送到你家。”

    狗娃听刘老汉这么一说,才放下心去秦来娣家干活了。

    狗娃来到了秦来娣家,见他唯一的一孔窑洞已经破旧不堪。可对狗娃来说,不论多破的土窑洞,他都能让它焕然一新。因为狗娃是专门干土匠活的,挖补烂窑也不在话下。现在的问题是秦来娣家里确实只有这一孔窑洞能住人,他总不能和来娣及等弟两口子四个人挤在一张土炕上吧?这让狗娃感到有些为难。

    到了晚上,等弟想了个办法,在窑掌用一块破木板搭了个简易床铺,等弟的媳妇就睡在窑掌的这块破床板上。狗娃和等弟、来娣三个男人睡在了土炕上。狗娃也不在乎这些,晚上只要有地方住就行,哪还有那么多的顾忌和讲究呢。

    秦等弟哥俩在去年就把扎窑肩子的土坯给打好了,在门前的院子里码成三行,用乱草盖着,经过一个冬天,土坯已经干透,现在扎窑肩子是没有问题的。

    秦家哥俩也没有钱请小工,一切都听狗娃调派,狗娃让干啥就干啥,忙得不亦乐乎。不过这扎窑肩子的活也不需要太多的人工,弟兄两人当小工就完全可以了。

    等弟媳妇在家给匠人做饭。山里的女人,从小放羊种地,脏活累活都能干。劳动使她练就了结实的体魄,长得虽然五大三粗不好看,但能吃苦。她把饭做熟后就来帮着和泥,搬土坯。他们三人供狗娃一个匠人,也不耽误一点功夫。狗娃用了十天时间就把窑肩子全部扎好,还在屋子里排上了火炕,这只窑就算全面完工。

    干了十天活,工钱十元,秦家弟兄两只拿出四元钱,其他的要用粮来顶工钱。狗娃心想,这六元钱顶七十多斤高粱,要让我背着走一百多里路送回家去也不太可能,说实话,狗娃也不想为这几十斤粮食来回折腾。尽管家里需要的是粮食,可狗娃寻思着要留在这后山干更多的活,也不可能全部用粮顶钱。出门在外,还是带钱方便,把钱挣下,回去再用钱在黑市上买粮。

    可这只是狗娃的想法,现在的问题是秦家兄弟俩只有四元钱。秦来娣也正在为这事发愁,等弟的媳妇见兄弟俩为难,便出主意说:“我家有一袋远志,已经存放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出山去卖,你看能不能用远志顶工钱。”

    狗娃确实没有了办法,也为这一家人窘迫拮据的生活而心生怜悯,便勉强答应了等弟媳妇的提议。

    这袋远志用手一掂足有三十多斤,他们也没有秤称,狗娃只能估摸着收下这些远志。

    黄土高原的偏北部,远志、柴胡、酸枣等中药材漫山遍野都是。柴胡每斤卖三毛钱,远志每斤五毛钱,这是山里人最大的收入来源。农闲的时候出山挖点药材,晾干后背到公社的收购站卖钱,再换回油盐酱醋茶等一些生活用品。

    狗娃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父亲的病时时让他挂念。尽管走的时候师傅让秀秀到他家里来帮忙照看父亲,家里向师傅借的一百斤高粱,狗娃估摸着也该吃完了。

    狗娃很想回家看看,可现在回去,他觉得也不合适。毕竟走这么远的路来了,在这又刚打开了局面,眼下土活也不少,一家接着一家干。狗娃盘算,要是干到收麦季节,他能挣将近一百多元钱。这一百多元钱,就能换上一千多斤高粱。如果有这一千多斤高粱,全家人的吃饭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家有余粮,心里不慌。狗娃不愿意失去这么好的挣钱机会,他决定留在这大山里继续干土活,无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