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荒时节，村子里的好几个家庭都断粮了。狗娃家更不例外，揭不开锅了。狗娃贩卖猪羊下水，让人家没收了，罚了款。张世德留下的救命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狗娃的母亲也不敢轻易花掉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恨天长，怨夜短。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马上就撑不住了，狗娃的母亲心里甚是担忧。

    更难熬的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山沟和田野被皑皑白雪结结实实地包裹了起来，连鸟雀们都无处觅食。人也只能静静地待在家里而忍饥挨饿。

    傍晚时分，邻居姜有莲来到狗娃家，告诉狗娃的母亲：“四娘娘，您家孩子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吧？我们也该想想办法啊！就是死，我们也得动一动再死，不能待在家里等死。”

    狗娃的母亲满面愁容，皱着眉头说道：“他嫂子，我们一个女人家，能有啥办法？这天寒地冻的，挖个草根都找不到地方。”

    姜有莲好像有了主意，把嘴靠近狗娃母亲的耳边，悄声说道：“四娘娘，我知道一个地方有菜根。等到后半夜了，我们去挖点菜根回来，给孩子熬点菜根汤救救命吧。”

    “他嫂子，你说的是哪个地方？”

    “就是杨大湾的那个山里。”

    狗娃的母亲担心地问道：“那是队上的油菜地，敢吗？”

    姜有莲无奈地说道：“不敢怎么办啊，不能眼看着把娃娃们都饿死了！”狗娃的母亲虽然担心害怕，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她们两个商量好，姜有莲也没有回家，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多钟，两人大着胆子，提着篮子，扛着镢头，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家门。

    村庄在雪光映照下，勉强能看见路。雪花落在她俩的眉梢上，打在她们的脸上，她们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反而感到更加安全。因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看山的人早已回家躺在热被窝里睡大觉去了。

    狗娃的母亲和姜有莲出了村，下了山，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油菜地。

    她们先用镢头刨开积雪，然后用镢头刃子在地上一剐蹭，就能感觉到菜根在哪里。生的希望让两个善良的母亲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也不敢说话，也不想说话，只是拼命地刨呀挖呀。当听见远处第一声鸡叫的时候，篮子也基本上挖满了。

    狗娃的母亲压低嗓音说：“她嫂子，差不多了，赶紧走吧，不然天就亮了。”姜有莲也赶紧收起镢头，提起篮子。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往回家赶。

    两条裤腿被雪水凝固得像坚硬的铁桶，鞋子里灌满的冰碴被走路时产生的温热融化成泥汤，脚心像踩在乳胶上一样湿滑艰难。然而这些都顾不上了，两个人像幽灵一样总算安全到家了。

    回到家后，狗娃的母亲见孩子们都还睡着。她已经顾不上自己邋里邋遢的狼狈相，赶紧把挖回来的菜根拿出来一些洗干净，其余的则藏在了灶火的柴堆下。她要赶在天亮前将菜根煮熟，让孩子们先填饱肚子——孩子们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菜根煮熟后，狗娃的母亲把孩子们都叫了起来，让孩子们赶热吃。

    冬季的油菜根不苦不涩，脆嫩香甜。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她才感到了全身的湿冷，喝了口热菜汤暖暖身子，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看山的张老汉因天降大雪，也懒得去看山，放心地在家睡大觉。第二天早晨，天气突然放晴。蓝天洁净如洗，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银白的世界，放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耀眼而又冰冷。

    张老汉打开门，太阳照在白雪上的光线折射到脸上，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心想：昨晚该不会有人趁下雪去偷挖队上的菜根吧？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在饥荒年月，偷挖菜根救命度日的大有人在。为这事，他也很挠头，而且也没有少挨张有理的训叨。丢了菜根抓不住人，就全是张老汉的责任。

    张老汉跑到地里一看。我的妈呀！大事不好了。油菜地里被挖得乱七八糟一大片。白雪覆盖的菜地，被挖出的黄土一点缀，黄一块，白一块，像猪拱了的萝卜窖。

    看到这情景，张老汉惊慌失措，慌慌张张地跑到张有理家里汇报情况。张有理问：“发生啥事了？你这么慌张，有事慢慢说。”

    张老汉结结巴巴地说道：“昨晚不知道谁趁着下雪天，偷挖了地里的菜根。”

    张有理把脸一黑，训斥道：“你是干啥吃的！连看山这点事都干不好，还能干啥？”

    张老汉知道是自己错了，不论张有理怎么责骂，也不再吭声。

    张有理生气地说道：“你去给张雕通知一下，让他赶紧带上人先到队部。我马上就到。”

    张老汉接了命令，急急忙忙地跑到张雕家里，传达了张有理的指示。当张雕带着人赶到队部的时候，张有理已经到了。

    人到齐后，张有理满面怒色地说：“昨晚有人趁下雪偷挖了队上的油菜根，这次要仔细地搜查，一定要找到这个坏人。张老汉，你前面带路。”

    张老汉带着张有理等人到油菜地一看，果然有人偷挖了菜根。

    张雕贴近张有理的耳边说：“有理哥，这事好查。我们顺着这脚印子查过去，一定能找到偷挖菜根的人。”

    张有理嗯了一声，说：“那就赶紧顺着脚印查吧，还愣着干啥？”

    他们顺着脚印一直追踪进了村子。可到了村子的大路上时，脚印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还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把门前道路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行踪已经没有办法辨认了。

    张有理对张雕说：“你回家拿把尺子，我们量量雪地上偷菜根人的脚印，顺着脚印再往下查，不信查不到。”

    他们根据脚印大小一直追查到了姜有莲的家门口。此时，姜有莲由于昨夜的劳累还呼呼地熟睡着。听见有人敲门，她被突然惊醒。

    她惊恐地问了一句：“谁呀？”

    张有理恼羞成怒地吼道：“是我，快开门。”

    姜有莲也是做贼心虚，迟迟不敢开门。张雕飞起一脚，把用棍子顶着的单扇门踢开。姜有莲在炕上还没来得及下来，就被气势汹汹的民兵抓着头发揪下了炕。

    张雕带着民兵在屋里到处乱翻，终于在案板底下找到了菜根。人赃俱在，姜有莲只得承认。

    姜有莲见事情败露，吓得浑身发抖，急忙求饶：“队长，这都是我的错，昨晚我偷挖了队上的菜根，我有罪。您看看这孩子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再不吃点东西就会饿死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干的，您就看在孩子的份上饶过我吧。”

    两个睡在炕上的孩子被吵闹声惊醒，把头缩在被窝里，不敢吭声。

    张有理瓮声瓮气地说。“就你家没粮吃孩子会被饿死，你说说谁家有粮吃？别人家没粮吃，也没去偷挖队上的菜根子过日子。你把菜根挖了，开春油菜能长出来吗？”

    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人从炕上拉下来时，连鞋也没有穿，光着脚丫战战兢兢地站在地上哆嗦着。

    张有理问道：“从地里的脚印看是两个人干的，你说说另一个人是谁？如果不老实说，我把你送到监狱里头去坐牢。”

    张雕也趁火打劫，“对，不老实交代就拉去蹲监狱。”

    在张有理和几个民兵的威逼恐吓下，姜有莲老老实实地供出了狗娃的母亲。

    张有理趁热打铁，急忙带着民兵去了狗娃家。他们一进门，狗娃的母亲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张有理瞪着老虎要吃人一样的眼睛呵斥道：“你昨晚偷的菜根藏在哪里了？快交出来。”

    狗娃的母亲站着没有动，张雕命令道：“给我搜。”

    她们刚要行动，狗娃的母亲说道：“不用搜了，我自己去拿。”说完，就去厨屋的灶火柴堆里提出了装在篮子里的菜根。

    张有理指着篮子问：“你胆子还挺大，一个女人家敢去偷挖菜根。”

    这时，狗娃从门里进来，说道：“这事和我妈没有关系，是我去偷挖的，要抓就抓我吧！”

    张有理对狗娃早就怀恨在心，现在抓狗娃比抓狗娃的母亲更解气，心想：你这愣头青，还挺孝顺，你既然承认是你偷挖的就行。

    张有理一声奸笑，对张雕说道：“把菜篮子提到队里，准备开大会。”到了下午，张雕把挂在村头的破犁铧敲得震天响，生怕村里的大人小孩听不见。

    这个挂在村口一棵干枯枣树上的破犁铧，是召集全村人的号令钟。第一个作用是每天早晨和午饭后，由队里的记分员敲打着召集社员上工；另一个作用就是队长有重要事情召集村民开会。它在这里风雨无阻地挂了好几年，使命不仅仅是守望着全村的村民，还是向全生产队村民发号施令的权力象征。社员们只要听见这钟声，就知道有事了。

    张雕边敲边大声地对着村子喊道：“全体社员同志们，现在都到场房开社员大会。每家每户不能缺人，都要参加，大人小孩都要去。家里留一个看门的就行，这个会议很重要，很重要。”

    村民们也不知道为啥平静了一个冬天都没有事为啥今天突然要召集开会。到了场里，才知道是姜有莲和狗娃偷挖了队上的菜根。

    张雕召集人把场房外面的积雪扫开了一块空地，在场房的旁边摆上两张破桌子和两条破板凳，算是主席台。人们就站在扫过雪的空地上听会议精神。

    会议一开始，张有理坐在主席台上黑着个脸宣布：“今天我们召开社员大会主要有两个议程，一个是李凤仙介绍勤俭节约过日子的先进经验；二是狗娃和姜有莲昨晚偷挖生产队菜根的事做检查。”

    张有理的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本来是一个因偷挖菜根的批判会，现在怎么就变成了两个内容的会议呢？

    这个也是张有理的领导艺术，他要通过正反两个方面的对比，来教育村民，打击狗娃。

    听完张有理的决定，下面的群众像蜜蜂一样嗡嗡地议论开来。

    社员们都知道，生活困难的时候，冬季偷挖队上的菜根，春季偷拔队上的青菜，夏季偷刨队上的土豆，秋季偷摘队上的水果等等这些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谁家没有偷过队上的东西呢？抓不住，就平安无事，抓住了就自认倒霉。

    张有理见会场有些混乱，大家只顾交头接耳地私下议论，没有人注意听他在上面讲话。

    他大声吼道：“都静一静，静一静，不要乱说话。”

    张有理宣布：“现在进行大会第一个议程，请李凤仙同志上台介绍勤俭节约过日子的好经验。”

    群众都觉得这会议的议程好像有些颠倒，不可思议。

    只见李凤仙非常自豪地走向台前，向队干部们鞠了个躬，又转身向群众鞠了个躬。她的表现让全场的社员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其实大家笑的不是别的，而是笑张有理和李凤仙之间的龌龊关系。

    李凤仙也不在乎社员在下面笑啥议论啥，便以高昂的激情讲道：“现在好啊！我每天都过着好日子，即使没有啥吃没有啥穿，我的心情每天都是愉快幸福的。日子嘛，就是要靠勤俭节约巧安排。只要安排好了一样能度过春荒。从今年春节到现在，我家按计划，三个月只吃了四两油，每天还吃炒菜，到现在还剩下一两多装在油瓶里。”说到这里，大家哄堂大笑。

    队上的饲养员张占牛扯开嗓子在人群中说了一句：“你四两油用了三个月，连擦锅底都不够，还每天炒菜。你真的是太会安排了，要不我们都娶你当媳妇。”

    张占牛的话，又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张雕见会场被张占牛搅乱了，怒吼道：“张占牛，你别在这里阴阳怪气地乱放屁。再要乱说，我把你抓起来一块批斗。”

    接着，张雕又对着会场的群众喊道：“安静，安静，别这么不严肃。”会场秩序在张雕的极力恐吓下，又安静了下来。

    李凤仙介绍完经验，张有理第一个带头鼓掌，大家也就凑着热闹啪啪啪地拍起了巴掌。

    掌声过后，张有理站起来说道：“李凤仙同志这种勤俭节约过日子的好经验值得大家学习。如果我们每家每户都这样精打细算过日子，就不怕没有粮吃。遇到春荒，就不会跑出去讨饭，更不会去挖队上的菜根，偷队上的东西。”

    接下来，张有理通报了狗娃和姜有莲半夜三更偷挖地里菜根的事。

    张有理刚通报完，张占牛又不分场合地大声说道：“不偷不逮，饿死活该。杀人放火，儿女长得像花朵。”这两句话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张有理见这会被他搅得开不下去了，气得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黑着脸训斥：“别吵了！张占牛，你严肃点，别在这里满嘴跑火车。你要敢再胡说，我连你一起批斗。”

    张占牛见张有理真的发火了，咧嘴讪笑着不吱声了。大家的笑声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张有理宣布：“狗娃和姜有莲昨晚偷挖队里的菜根，每家罚款十元。狗娃和姜有莲在大会上做检查承认错误以表决心。”

    张有理知道狗娃是个愣头青不好对付，就让姜有莲先做检查。

    姜有莲可怜兮兮地说道：“老少爷们，娃几天都没有吃饭了，眼看就要饿死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昨晚偷挖了队里的菜根。以后我再也不敢挖了。我要坚决向李凤仙同志学习，用最少的粮食把娃养活大。”

    说到这里，她便开始哽咽，委屈、无奈地擦拭着泪水。在场的群众个个感同身受，低头不语。个别心肠软的女人也跟着流下了热泪，忙着用衣袖擦拭！

    姜有莲做完检查，轮到狗娃做检查。这个愣头青不但不出来，还大声说道：“饿死的娃娃毬朝天，不偷不抢咋办呢？你们当干部的天天有馍馍吃，我们吃点菜根都不行啊？”

    这话把张有理彻底地惹恼了！他咆哮着命令张雕把狗娃拉到主席台前。

    张雕带着两个人去拉狗娃。狗娃不但不肯就范，还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反抗。眼看着两个人拿狗娃没有办法，张雕在狗娃的腿上踢了一脚。狗娃双腿一软，险些跌倒。狗娃猛一用力，挣脱开来，顺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要砸张雕。张雕见狗娃疯了一样要和自己拼命，心里也害怕，便撒腿跑开了。

    张雕边跑边对其他人喊道：“快把狗娃抓起来，他要杀人了。”

    张有理见状，气急败坏地喊：“反了，反了，这是要造反了！狗娃，你太张狂了！你有后台，别人怕，我不怕你。你给我走着瞧！”

    说着又加了一句：“你偷了菜根，不承认错误，搅乱了会场，还要动手打人，扣你一年的工分。”

    “呸！去你妈的屄，等着老子给你缴吧！你敢扣我的工分，我杀你全家。你不让我们活，你也别想好过。”狗娃已经血脉贲张，怒不可遏了！骂完，他把手里的砖头往主席台桌子一扔，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场回家去了。

    人常说：硬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狗娃今天豁出性命大闹。张有理的权力一时也失去了效力，便无奈地向社员们挥了挥手，说：“散会，散会，真是无法无天了！散会，散会。”

    张有理本想好好整治狗娃一家人，可真把狗娃这个愣头青逼急了，万一闹出人命来，他这个队长也不好交代。

    通过这件事，张有理觉得自己应该去争取个更大的官。他甚至想，国家应该在队上成立个派出所、设立个监狱，这样就可以随便收拾像狗娃这样无法无天的刁民了。可现在自己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队长，只管着村里区区百十号人，还包括老弱病残和正在吃奶的娃娃。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除了罚款和扣工分外，也没有其他强制手段，要真正地用权动武，他感到还有些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