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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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求粮无果

    饥饿的日子总是漫长而难熬的。到了农历的二三月份,村前屋后满山遍野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在这饥荒的年月,对人们来说是度日如年!连野菜树叶都很难觅,匮乏的食物使树上的麻雀都饿得展不开翅膀了,何况人呢?

    村里已经有两三户人家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到外面去流浪。就是这么一个贫困的村子,还不知从哪里逃来了一个乞丐。

    早晨,狗娃的母亲准备去揽点苅子回家煨炕。刚打开大门,就看见自家大门口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狗娃的母亲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只见孩子头发杂乱得像一个鸟窝,衣衫褴褛不堪,蜷缩在大门口。狗娃的母亲知道这是个讨饭的,晚上没地方去,睡在了自家的大门口。她叫了几声,这孩子也不吭声,用手摸了摸鼻子,还微弱地出气。她用手一拉,孩子像濒死的蚯蚓,微微地蠕动了一下。她见这孩子还有救,急忙回家拿了半个高粱面饼,从暖瓶里倒了半碗热水,叫上狗娃一起去搭救。

    狗娃的母亲对狗娃说道:“这谁家的孩子,可怜的!讨饭也不找个地方,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哪里能讨到饭啊?”

    狗娃接着母亲的话说道:“这天寒地冻地在外面睡了一夜,没冻死真是命大。”狗娃把讨饭的孩子扶着坐起来,狗娃的母亲先尝了口水,感觉不烫,就开始给他喂水。可孩子已经冻得不会张嘴了。狗娃用力掰开他的嘴往里灌,孩子动了动,好像有了感觉,咽了一口水。狗娃的母亲害怕把他呛着,每次尽量少灌点;甘甜的水流,苏醒了这枝即将枯萎的花朵。

    喝了几口热水,孩子有了反应。狗娃的母亲把高粱面饼掰开揉碎泡在热水里,又灌了几口。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孩子才慢慢地睁开眼清醒了过来。

    狗娃的母亲问:“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

    孩子慢慢地摇摇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狗娃的母亲又问:“你是哪里人?父母怎么不管你啊!”

    这时,孩子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好心人,救了自己一命。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叫闫济民,家住闫湾村,父母都殁了,家里没啥吃的,在家就是等死,只能出来讨口饭活命了。”

    这时候,张文才和张胜两人路过也围了过来,看到这情形,他们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狗娃的母亲说道:“狗娃,把这孩子背回家让他暖和暖和再说,吃点饭,可能会缓过劲来。”

    张文才用手一拦,说道:“四奶奶,我看这孩子活不了几天,您千万别领回家,要领回家死在您家里,该怎么办呢?”

    张文才在村里的辈分很低,他管狗娃的母亲叫奶奶,管狗娃叫岁大。

    狗娃的母亲听张文才说得也有道理,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孩子喝了点温水,吃了半块高粱面饼,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路往前走了,像是寒冬里一捆移动的干草。在场的人看了都直叹气,虽然非常担心这孩子的安全。可这困荒时月,自己的孩子都难养活,谁还能顾及这乞丐的死活呢?

    贫穷是多么的可怕啊!就连狗娃的母亲这样极具同情心的人,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离去而无计可施!

    饥饿的生活使人们感觉到冬天的漫长、难熬!

    狗娃家装粮的柜子已经见底了,腾光扫净也就只有一升多点的高粱米。狗娃的母亲每天都在念叨:“狗娃,咱家也快断顿了。”

    狗娃听到母亲这话,把肠子都快愁断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在秋天,还有人做土活,出力流汗换点粮食。可在这二三月,家家户户都愁肠百结,为吃饭发愁,哪里还有人叫匠人做土活呢?

    没有办法,狗娃的母亲想能不能找队长要点救济粮。这事她不能指望狗娃去。狗娃和张有理结下的积怨,已经使张有理恨之入骨;再说,就狗娃这脾气,他也不会去求张有理。为了保险起见,她先到李凤仙家了解情况,让李凤仙给自己出出主意。再通过李凤仙的关系,看能不能给张有理说说好话,网开一面,给拨点救济粮。

    到了李凤仙家,李凤仙正在推磨。狗娃的母亲说明了来意,李凤仙说道:“四妈,我知道这段时间上面拨下来一批救济粮。但这事我不好出面,您自己去找找队长,给说说好话,说不上还能给您批点。”

    狗娃的母亲知道李凤仙是故意推辞不肯帮忙。她只能自己亲自去找张有理,想碰碰运气,要是队长今天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开个恩。

    她到了张有理家的大门前,心情矛盾而又紧张地举起干瘦的手,咣咣地敲响了大门。出来开门的是张有理的老婆——一个五十多岁裹着小脚的女人。

    狗娃的母亲问道:“他有理哥在家吗?”“在家,您进来吧。”

    狗娃的母亲紧跟在张有理老婆的后面进了主窑。只见张有理端坐在炕上抽烟。他见狗娃的母亲进来,好像早就知道是来要救济粮的,也不搭理狗娃的母亲。

    狗娃的母亲哀求道:“他有理哥,这几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这救济粮能不能给我批点。”

    张有理沉着个脸,面目阴森冰冷得像块秤砣,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吧嗒吧嗒地继续抽自己的烟,心想:你还想要救济粮,你家的狗娃在那么多人的大会上骂我,没有收拾你,你还找上门来了?

    张有理猪肝色的横肉在脸上突突直跳,说道:“你还没有吃的?在春节前我四大人回来,给你又带东西又给钱。你家没吃的,全村人早就该饿死了。”

    狗娃的母亲一听这话,像迎头浇下一盆凉水,连忙说:“他有理哥,真的没啥吃了。家里只剩一升高粱,眼看就要断顿了。我孩子多,娃娃都还小,家里也没有劳力挣工分,情况你都是知道的。”

    张有理见狗娃的母亲软缠硬磨,就更要为难她了,说道:“过年的时候,你还让狗娃给那个张世文送粮送吃的,送去的还是白面和豆腐。你能给张世文送粮,难道自己还没啥吃?”

    张有理一说这话,狗娃的母亲一阵头麻。他纳闷这事怎么让张有理知道了?原来,狗娃给二爸张世文送东西让李凤仙看见了,李凤仙当天就把这事汇报给了队长。所以张有理说这话心里是有根据的。

    本来给张世文送点年货是属于同情心,可狗娃的母亲还不知道李凤仙已经在队长面前告了黑状。

    狗娃的母亲见张有理这么说,知道要救济粮无望了,再要缠磨下去,如果张有理撕破面子,立刻召开社员大会批判自己都有可能。

    狗娃的母亲知趣地说道:“没有就算了,我也不麻烦他哥了。”说着就给张有理的老婆打了招呼,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张有理家。

    狗娃的母亲去张有理家没有要到救济粮,反而从张有理的口里还听出了些让她惶恐不安的信息。她感到这天就要塌下来了,特别担心张有理报复自己。

    狗娃见母亲愁云满面,可怎么问母亲,母亲就是不说,只是摇头叹气。她知道,这事给狗娃说了也于事无补,而且还会给狗娃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其次她还害怕给狗娃说了,会加深狗娃和张有理之间的矛盾,有可能和张有理打闹起来。

    这天,狗娃的母亲去磨坊磨家里的这最后一升高粱。她自己边推磨边想,啥时候有粮吃,有柴烧就好了。现在这世道,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常常开批判会。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这日子啥时候能让人喘口气,活的轻松点啊!

    想是这么想,可对于她这样一个常年患病的农村妇女来说,又有什么能耐来改变这一切呢?她只能听天由命,活到哪天就算哪一天吧。

    做饭时,她尽量在高粱面里多揉些酸菜,为的是能多维持一些日子。可这高粱面和着酸菜掺和着蒸出来的窝窝头,刚一出锅吃起来还软和顺口些,要是一凉就变得又黑又硬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可不吃又饿得慌。看着几个孩子面黄肌瘦青筋凸起的样子,她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晚上,狗娃回家时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上默默地流泪,他问母亲,母亲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就是不开口。

    “妈,您不要哭了,没啥吃,哭也没有用。我爸走的时候不是还留下五十元钱吗,实在不行就拿出来先买点粮,弟弟妹妹上学的事,我们再另想办法。”

    兰香是狗娃的堂姐,是狗娃大爸的二女儿。她和狗娃的堂哥张自保是一娘所生,嫁到了后山陈沟。那是个人烟稀少,山高皇帝远的后山地区。日子比前塬上的人好过些,家里也有点存粮。狗娃决定去向兰香借粮。

    狗娃行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了兰香家。一进门,正赶上兰香一家吃中午饭。兰香把做的玉米面窝头端了上来。这玉米面窝头和高粱面窝头相比,不但好吃,而且好看。玉米面窝头金黄闪亮,而高粱面窝头则黑得像驴粪蛋。

    兰香知道前塬人生活紧张,也知道狗娃已经饿了,说道:“狗娃,姐也没啥好吃的,就玉米面饽饽,你尽饱地吃。”

    兰香的热情大方让狗娃感动。狗娃一口气吃了八个玉米面窝头,喝了一碗金黄透亮的小米米汤,肚子已经撑得臌胀溜圆。可狗娃还觉得没有吃饱,但他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被撑破。

    兰香见狗娃吃饱喝足了,开口说道:“狗娃,你今天来有啥事吗?”

    狗娃毫不掩饰地说:“姐,这几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能给我借点粮吗?”

    兰香的丈夫一听借粮,心里就不高兴起来,阴沉着脸说道:“我家也是紧紧张张的,哪有余粮借给你啊。”

    兰香叹了口气说:“好兄弟呢,我家也紧张。就这点粮,都顶不到麦黄。”兰香和狗娃虽然不是一娘所生,但毕竟是一个爷,她不好直接拒绝狗娃,便婉转地问道:“你要借多少?”

    狗娃直言:“能借上五十斤高粱吗?”

    兰香被狗娃的话惊得张口结舌。而兰香的丈夫一下就撕破了面皮,粗声粗气地说道:“借这么多,你那个穷家,啥时候能还得上?”

    就这一句不客气的话,严重地刺伤了狗娃的自尊心。他觉得这比拿刀子捅自己的心窝还难受。

    狗娃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动,大声说道:“姐夫,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要借就借,不借就算了,不就是借你点粮吗,你竟然拿这话伤人?”

    两个人越说腔越大,说着说着还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动手了,兰香骂了丈夫一句:“能借就借,不能借就算了,都是亲戚,何必这么伤和气?”

    兰香的丈夫自知话说过了头,不再吭声。狗娃一气之下,出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兰香家。

    人穷思变,狗娃和母亲商量,想把张世德过年回来给的这五十元钱拿出来做点小生意,以渡过难关。狗娃的母亲没有把钱全部给狗娃。她只拿出了三十元,让狗娃去买些羊头猪蹄之类的下水。偷偷地搞点生意赚点钱,来维持生计。煮肉剩下的汤还可以给孩子们添加营养。

    早晨天刚蒙蒙亮,村子里的人都还没有起床,村里村外一片寂静。狗娃带着母亲给他准备的高粱面窝窝头,拉着架子车,和同村的伙伴满仓偷偷地出了村子,到五十里外的古塬市肉联厂去买猪羊下水。

    狗娃和满仓两个人轮流拉车,轮流坐车,边走边聊。高兴了还唱几句,觉得非常开心。渴了,走到路边的人家要点水喝;累了,两个人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会再走。走了约莫七八个小时,他们才走到了古塬市。

    这是狗娃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狗娃觉得自己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左看看、右看看,梦想着自己哪一天也能像城里人一样体面地走在这宽阔的街道上。

    狗娃和满仓两人在大街小巷拉着架子车转来转去,想把古塬市转个遍,看个够,回去好给村里人说说这城里的新鲜事。

    走着走着,一股香气飘了过来。狗娃鼻翼翕动,努力地吸着饭菜的香味儿,口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他一次次将口水咽到肚子里。原来他俩走到了古塬市一个食堂的门前。只见铁锈色的红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狗娃和满仓都不识字,只知道这就是公家的食堂招牌。狗娃和满仓尽管肚子饥饿,可他们俩谁也舍不得花钱去食堂里吃顿饭。

    他俩忍着饥饿空着肚子,一直转到下午五点多。实在饿得走不动了,满仓说:“刚才咱俩经过的那个食堂,我们进去看看,说不上还有人吃剩下的饭汤,我们喝点。”

    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俩也不会碰见熟人。就当回讨饭的,喝点剩汤,吃点剩饭就走,也不怕丢人。

    两人商量好后又折回去找那个食堂。到了食堂门前,狗娃和满仓将架子车拴在食堂门前的一棵柳树上。

    狗娃说道:“你在这里看着架子车,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进了食堂,狗娃见里面坐了不少人。大多数是吃饸饹面的,也有不多的几个人在吃炒菜。

    从坐着吃饭人的穿着和脸色就能分辨得出来:衣服破烂,灰头土脸,面容憔悴,这些肯定是乡下人。而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那些肯定是城里人。

    狗娃想问问一碗饸饹面是多少钱。他不敢问城里人。在狗娃看来,城里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人家有面子、有地位,而自己是个穷困卑微的农民。他怕万一人家不搭理自己,弄得尴尬而下不了台。他只能找一个和自己穿戴打扮一样的农民去打问。

    “同志,一碗饸饹面多少钱?”

    “八分钱,一两粮票。”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一碗饸饹面要八分钱!八分钱先不说,就这粮票狗娃到哪里去弄啊。

    城市户口的居民有粮本和发的粮票,农民根本没有粮票。狗娃看着这些吃饸饹面的人,心里羡慕极了。

    狗娃知道自己吃不起,渴望谁能口下留情给自己剩点,哪怕是一口汤,自己也喝上一口。可这饭馆里的人把盘子和碗里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根本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狗娃失望地走出了食堂的门。

    狗娃把在食堂看到的情况给满仓一说,满仓不相信,以为狗娃在撒谎,他想亲自进去碰碰运气。进去后,满仓和狗娃的侦查结果一样,也没有人给他剩一口菜汤。

    狗娃和满仓失望地在大街小巷饿着肚子看新奇。他们觉得这偌大的一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太阳像一个患病的老头一阵咳嗽后憋红着脸,有气无力地向大地洒下了余晖,把城市照得一片橘黄。

    他俩只顾着看城市的风景,而忘了自己晚上该住何处。狗娃问满仓:“我们两人只顾游玩,晚上我们住哪里?”

    满仓好像早有准备,说道:“听村里人说,晚上在汽车站可以过夜。”俩人加快了步伐,边走边打问去汽车站的方向。

    好不容易找到了汽车站。人倒是可以在候车室的犄角旮旯凑合上一夜,可这架子车不能拉进候车室。这让他俩很是沮丧。没有办法,他俩只能拉着架子车在车站周围破旧脏乱的地方寻找宿地。

    当转过一个偏僻的墙角,看见锅炉房的烟囱像高射炮直指天空。从那个炮口处冒出浓黑的烟雾,像一头巨大的怪兽漫过天空。密密麻麻的粉尘散落在洁净的大地上,留下了厚厚的一层黑灰。

    他俩把架子车放在了锅炉房的煤堆旁,拿出了自己带的高粱面窝窝头,吃了起来。就是这窝窝头,他们俩还要算计着吃。不能把明天的口粮在今天全部吃掉。否则,明天就只能饿着肚子往回赶路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昏暗的路灯下已经没有几个行人。烧锅炉的老头透过玻璃窗子看见两个小伙子在煤堆旁待了好久还不见离开,出来问道:“小伙子们,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待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俩以为烧锅炉的大爷要赶自己走。狗娃急忙上前说道:“大爷,我俩是从乡下来的,也没有钱住店。天黑了,回不去,晚上在这里睡一夜行吗?”

    烧锅炉的老大爷也是个好心肠人。他在这里烧锅炉几十年,常常收留没钱住店的乡下人在这里过夜。

    老大爷对狗娃和满仓说:“娃娃,这大冷的天,你待在煤堆旁怎么行呢,晚上就在我锅炉房里过夜吧。”

    狗娃和满仓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架子车。

    老大爷知道他们俩放心不下架子车,说道:“架子车放到锅炉房的旁边,我烧锅炉晚上也不睡,从窗子里就能看得见,丢不了,你放心吧。”

    狗娃和满仓感觉到自己遇上了大好人,住处总算有了着落。

    锅炉房里尽管黑乎乎脏乱一片,但它毕竟是个屋子,能遮风避雨,并且里面还暖和。两个人就在这锅炉房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狗娃和满仓谢过烧锅炉的老大爷,两人顺利地找到了市肉联厂。狗娃买了二十元钱的猪羊下水,满满装了多半麻袋。满仓买了十多元的。两人心满意足,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