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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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张世德回家

    黄土高原的冬天是寒冷静默的。干山枯岭,寒风刺骨。远处的山,近处的河都好像凝固了一样,死气沉沉。冬天下过的一场雪还盖在山头。站在塬边放眼一望,好像和尚戴上了白布孝帽,光溜溜毫无次序地屹立在天地之间。使人感到凄凉而又伤感。

    眼看就要过年了。农历腊月二十八这天,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没有动静,只有少数几家人烟囱里冒起了青烟。

    那些能冒起青烟的人家,是村里几户生活较好的家庭,要么是生产队的干部家庭,要么是“两半户”。所谓两半户,就是指家里有一个人在外边工作,吃公家饭拿国家工资。这样的家庭吃喝总是不会太发愁。但是,狗娃家就有些例外。他父亲虽然在外工作,但他家里没有人挣工分。弟弟妹妹都小,母亲常年有病,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家里八九口人,只凭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偷偷摸摸地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那点粮食,远远解决不了全家人的吃饭问题。

    像狗娃家这样的困难户,张有理从来都没有承认过。每年上级下拨的扶贫款、救济粮从来就没有狗娃家的份。

    农村人常说:“二十八把猪杀,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喝年酒。”可这年月,过年杀猪蒸白面馍馍的事人们连想都不敢想,就连刚才说的家里能冒起烟的那几户光景好的人家,最多也就是偷偷地蒸几个白面和玉米面掺和着的黄馍馍,等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每人吃上一个,就已经很不错了,谁家还能杀得起猪呢?

    尽管生产队每年收获不少的小麦,可小麦除了交公购粮以外,大队、公社还要提成。其次生产队还要备足上面下来的头头脑脑们吃饭的细粮。生产队再留够下一年的种子,每年能分到农民头上的小麦就几乎没有多少了。而高粱玉米和一些产量高的粗粮,成熟期短。队里每年都尽量挤出土地多种点,以保证大多数人的口粮。

    进了腊月,羊也不用放了,由生产队统一圈养,狗娃每天到饲养场里给羊添一些干草就闲下来了。

    已至年关,全家人都盼着张世德回家。今天狗娃在公路上已经看了五六遍,希望父亲能从经过村口的班车上下来。可直等到后晌,蛋黄色的太阳都快要掉进山窝里了,还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狗娃有些失望地刚要回家,这时,通过村子的最后一辆班车在马路边停了下来。只见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魁梧手里提着两个大提包的人。狗娃跑过去一看,果真是父亲。

    狗娃喜出望外,赶紧接过父亲手里的提包说:“爸,您回来啦,我们都盼着您呐。”

    张世德摸了摸狗娃的头,笑呵呵地说:“你妈在家吗?年货置办得怎么样了?”

    狗娃高兴地回答:“我妈在家。”

    见了父亲,狗娃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干土活换回高粱米的事给父亲讲述。

    张世德看了看狗娃。只见补丁摞补丁的灰色棉袄衣角上乱糟糟地漏出了一撮旧棉花,脚上穿的单鞋已经破了一个惹眼的洞,抬脚一走路,大拇脚趾从破处露出来,像一只小老鼠从地洞里探头探脑在活动!

    再看看狗娃那单薄的身体和营养不良而深陷的大眼睛,张世德心里一阵酸楚!

    自己在外搞地质水利大调查,一年四季都回不了家,老婆和孩子在家过得这样艰难,这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说,是一种无言的谴责!

    没有钱买粮,也没有钱买布,就是用破布给孩子做双鞋都没有啊!

    快到大门口,狗娃背着提包紧走几步,抢在父亲的前面进了院子。一到院心,他就大声地喊起来:“妈,妈,我爸回来了!”

    菊香第一个冲出了窑洞。狗娃的母亲紧跟着出了厨屋。狗链听见父亲回来了,慌忙从炕上跳下来,连鞋也没有顾上穿,光着脚丫就往院子里跑。

    狗娃的母亲见了张世德,问了声:“回来了?”“嗯,回来了。”

    夫妻两人很久没有见面,见了面反倒有些生疏,也没有多少话,就进了主窑。窑洞里散发着浓重呛人而又分外温暖的蒿草味。这时狗娃的母亲预料张世德这几天可能要回来,把平时不烧的冷炕提前烧热,并煨上苅子。从炕眼门丝丝缕缕冒出的烟雾还在不间断地持续着。狗娃把提包往方桌上一放,张世德一拧屁股就坐到了炕沿上。

    狗娃的母亲说:“他爸你先坐着,我给你烧点热水,先洗把脸。”张世德忙摆摆手,“不用烧了,我用毛巾擦擦就行了。”

    菊香献着殷勤说道:“爸,炕我妈烧了,都热着呢,您把鞋脱了坐在炕上。”

    张世德亲了一口爱香,说:“我不累。”

    张世德跳下了炕沿,在窑洞里转悠着看。只见窑洞比以前更加破旧了,窑顶上面还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痕。屋子里除了一张方桌和一条板凳外,也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窑掌的一个土台子上,搁着几个空瓶子。这还是前几年他放在这里的,一直没有人动,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

    看到这些具有文化气息的书籍纸张,张世德突然想起来应该去看看二哥。张世德问狗娃:“你二爸现在是啥情况?”

    狗娃回答道:“我二爸身体非常差。四个儿子都不敢和我二爸来往。他和我二妈现在搬到碾子湾那个废弃的烂窑洞里居住。今年开春,是我帮我二爸盘了炕和锅台,两个老人才算有了做饭和遮风避雨的地方。”

    张世德听到这里,眼睛湿润了!他走出门口,对狗娃说道:“我去看看你二爸。”

    这时,狗娃的母亲迎面进来说道:“你吃完了饭再去,再急也耽误不了这会功夫。”

    张世德确实饿了。他坐了两天的汽车,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热饭,睡上一个好觉,肚子早都饿得咕咕乱叫。听了狗娃母亲的话,他停止了脚步。

    狗娃的母亲转身回厨屋做饭。狗锁在炕上哭闹着,她连忙把狗锁抱到了主窑里,让张世德看着,顺便叫菊香回屋帮忙做饭。

    狗娃的母亲在小罐里挖了一小勺猪油,用来炒汤。这点猪油是用来救急用的:冬季,孩子们的手脚冻裂了,用猪油在皮肤上擦一擦,冻裂的伤口就不会继续干裂;经常吃高粱和麸子,时间长了孩子们拉不出屎来,可以作为通便的急救药;打搅团时在锅上擦点猪油,锅巴就不会粘到锅底铲不下来。所以这半斤猪油的用处是相当大的,平时狗娃的母亲都舍不得吃一星半点。

    可今天,她要用猪油慰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的丈夫,算是对久别丈夫的特殊款待了!

    狗娃的母亲烟熏火燎地把饭做好,狗娃用盘子把饭端到主窑。狗娃的母亲还顺手端了两碗,一家人热热闹闹地都集中到了主窑吃饭。

    孩子们很长时间没有吃过带油星的饭了,今天沾了父亲的光,便放开肚皮,尽情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