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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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鸡血面闹剧

    宋大头的这处旧庄子,已经住过四代人了,窑洞有好几处都是用木椽顶着。为了收拾一处新地方,宋大头全家人省吃俭用准备了四五年时间,今天总算开工建设了。这是一件让全家人兴奋不已的大事!

    李望福把开工需要准备的东西和工序给宋大头安排了一下。宋大头随即传达给了小工,并给他们做了详尽的分工。于是大家就分头准备脚手架、挖泥锅、搬土坯等琐碎杂事了。狗娃和李望福下午暂时无事可做,吃完饭就在主窑里安心休息。

    山里人睡得早,起得也早。第二天早晨五点多钟,当东边的山头刚刚有了一抹灰暗的晨光,这时院子里便有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宋大头早起收拾东西。

    寂寞空旷的山村,即使有一点点动静也显得特别清晰。李望福听见院子里的动静,睡不着了。他在黑洞洞的窑里摸索着穿上衣服,然后在炕台上摸着火柴点燃了煤油灯。窑洞里一下子就布满了暗淡的光晕。

    李望福出了窑门准备去院外上厕所。隐隐约约看见宋大头把铁锨、镢头等工具往一处归拢。宋大头见李望福出来,问候道:“李师傅,晚上炕热不热?”

    李望福笑着说道:“热,炕烙得很。”

    宋大头接着问:“晚上睡得还好吗?”

    “睡得好,睡得好!”李望福连连回答。

    “天还早呢,您再睡会。我睡不着起来收拾收拾东西,是不是把您吵醒了?”

    “没有,没有,炕烧得热,我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李望福满怀感谢。

    李望福上完厕所,见其他人都还没有起床。又回到主窑上了炕,卷上一根旱烟抽了起来。丝丝青烟慢腾腾地从狗娃熟睡的头上飘过。

    当金色的太阳爬上山头照到这个半山腰人家的墙头时,已经是早晨七点多钟了。前来帮忙的小工都来了。整个院子就显得喧闹而忙乱起来。

    山里人烟稀少,平时家里很少有人来。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宋大头家就跟过大事一样喜庆热闹!

    宋大头的老婆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一层黄金一样的玉米面和一层白银一样的小麦面夹裹起来蒸的“金裹银”馍馍,有碗口那么大。外加一盘炒菜,两个咸菜碟子,小米粥放开喝。这足以说明后山人家的厚道和殷实。这样的饭食对狗娃和李望福来说,简直赶上自家的年夜饭了。

    狗娃长这么大吃白面馍馍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的。在他的记忆中,从小到大吃的都是黑红的高粱面搅团和干硬的玉米面饽饽。白面馍馍即便是逢年过节都很少吃到。

    狗娃心里常常想,生产队每年打那么多的麦子都不知去哪儿了。除了能看见队干部家里吃白面馍馍外,其他人家里吃的尽是高粱糜子玉米等粗粮。

    昨天吃面条的时候,狗娃因饥噎食出了洋相。今天他看见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又有些忍不住了。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了,但他再也不敢放肆地狼吞虎咽了。他格外小心地去夹自己面前的菜,慢慢地咀嚼着香喷喷的白面馍馍,生怕再出丑,被师傅责骂。

    吃过早饭就开始动工了。宋大头带着李望福、狗娃和几个小工,顺着地埂走过门前一块空地,在离宋大头家旧庄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宋大头带着两个儿子五年前就挖好的毛坯窑洞。就是因为没有钱和土匠,一直拖着没有收拾。

    到了施工地点,李望福和狗娃忙着钉橛放线,其他人都忙着清理土方。

    李望福和狗娃把线放好后,开始錾崖背面子。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前面顺着放好的线挖大土,狗娃在后面二次取土。经狗娃的手錾过的地方基本成型了,最后才是师傅李望福上场耍手艺。只见那乱糟糟的崖背面子,经李望福加工修饰,瞬时就变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整齐的花纹像粼粼水波一样呈现在人们面前。

    两个取大土的小伙子,一个高个,一个矮个,他俩边挖土边开玩笑。

    小个子说道:“二哥,看你今天腿有些发软,才挖这么大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是不是昨晚没干好事?”

    大个子应了句:“晚上黑咕隆咚的,你说干啥去?早点睡还能省点灯油。”

    小个子做了个鬼脸,淫邪地一笑,说:“你和嫂子昨晚干了几次?”

    大个子也不怕羞,炫耀般地大声嚷嚷道:“自己家的媳妇想干几次就干几次,只要有劲就放开地整,啥时候抖弄了啥时间停。”惹得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这些听来粗鄙无聊的谈笑,却赶走了重体力活儿给人们带来的疲劳和压抑。农民的欢乐和愉悦往往就是这么简单和直接。随着劳动气氛的活跃,大家手底下的活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狗娃边干活儿,边听着大家的笑谈,默不作声。一则狗娃是宋大头请来的匠人,和他们这些山里人也不熟悉;其次狗娃才十七岁,是个嫩皮核桃,还没有到能和大人开男女之间玩笑的年龄。最主要的是,狗娃在师傅李望福面前还要收敛一些,他出来是向师傅学手艺的。李望福边干活边给狗娃讲一些錾崖背面子的要领和注意事项。狗娃专心听,认真学,他们开的男女之间的玩笑,狗娃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狗娃虽然没念过书,但心灵手巧。有些土匠活、木工活经师傅一讲,他便能心领神会,融会贯通。

    快到中午时分,宋大头的老婆提来两壶开水。宋大头招呼干活的人下来歇会儿喝点水抽支烟,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嘻嘻哈哈又开起了玩笑。

    宋大头家的新庄工程进度很快。按照这五孔窑洞的工作量,至少需要二十多天才能完成。但因为给私人干活,没有人偷懒耍滑。所以只用了十二天的时间,五只窑洞就大体完工了。剩下的箍窑肩子和墁窑、扎山墙、安门窗只能等窑洞晾干后才能进行。

    最后一天收工时,宋大头杀了一只芦花公鸡,招待匠人和帮忙的小工。鸡肉炖了两个多小时,满院飘香。

    这些常年吃不上一块肉的庄稼汉们,早已按捺不住,偷偷地咽着口水了。虽然十几个人吃一只鸡少了点,至少每个人能喝口鸡汤,吃上一块鸡肉就是福分了!

    宋大头还上了一瓶白酒,能喝酒的酒盅都给斟满了。

    宋大头端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我计划二十天的活路,十二天就干完了。我先给大家敬个酒!”

    宋大头诚心诚意地连敬了三杯酒,然后又端起杯子单独敬了李望福和狗娃。

    其他帮忙的小工们,都自个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敬完酒,宋大头夹起盘子里的鸡头往李望福的碗里一放,恭敬地说道:“您把这个吃了。”

    李望福连忙谦让,他把鸡头夹起来又往宋大头的碗里送。

    宋大头忙用手遮挡着说道,“您就不要客气了,这个鸡头只有您才有资格吃。您是大师,其他的人受用不起!”

    这是当地老祖先留下的一个不成文规矩。酒席上的鸡头不是哪个人都能随便吃的,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吃。至于什么来历和说法,人们已经说不清楚了。

    狗娃一口气吃了五个白面馍馍,肚子已经填满了。可长期饥饿造成的生理反应,一看见饭就想吃。鸡血面一端上来,狗娃又来了食欲。

    一只鸡做的鸡血面着实少了些,宋大头的孙女大凤在厨屋里哭着闹着要吃。宋大头老婆哄着大凤说:“别哭了,等主窑里的人吃剩下端回来了你再吃。”大凤听了奶奶的话,跑到主窑门口,一张小脸贴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盯着炕上仅剩下的两碗鸡血面。

    这时,一个小工随手端起一碗倒在自己的碗里吃了起来。只还剩一碗了,大凤紧张地盯着,害怕被别人吃了。

    可大人们在窑里吃得高兴,聊得愉快,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凤的存在。就在大凤紧张而又担心地盯着鸡血面的时候,狗娃端起了这最后一碗,哧溜一下倒进了自己的碗里。他用筷子挑起来几根,刚要往嘴里送,大凤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大凤小手紧紧地抓住门框,嘴里骂道:“你妈的,把面全吃了,一点给我也没留下。”

    窑里的人抬起头一看,才发现门框边还站着个小女孩。

    大凤的哭骂让宋大头很失面子。他从炕上跳下来拉住大凤,在屁股上啪啪啪地就是几巴掌。大凤没有吃到面还挨了打,既委屈又伤心,索性躺在地上乱踢乱滚,哭骂不休!

    狗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火辣辣地。他尴尬地放下手里的饭碗,连声说道:“我不吃了,我吃饱了。”

    坐在炕上的大人们看到这种情况,都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个劝宋大头不要打孩子了。

    李望福斜瞟了狗娃一眼,责骂道:“吃饭别那么贪,出门在外,在别人家里吃饭,别吃得一干二净,给家里做饭的和娃娃们留一口。”

    其实,这也是西北贫困地区的一个不成文规矩。狗娃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这些行规习俗。

    师傅的话,好像塞进狗娃心里的一棵仙人球,刺扎得让他浑身难受,无地自容。

    宋大头生气地到门口扯开嗓子吼了起来:“屋里的!你个狗日的,能把死女子领好吗?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宋大头的老婆在屋里还忙着锅台上的事,听见大凤的哭闹和宋大头的吼叫,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赶紧跑出来,把大凤抱回厨屋去了。

    为了吃饭,狗娃又一次在师傅面前丢了人!

    饥饿是令人可怕的。穷困有时甚至让人失去了尊严。狗娃那麻绳一样干瘪的肠子和空荡荡的胃,在久违了的美食面前,丢人现眼也是不难想象的!

    吃完饭,大家坐着抽烟聊天。宋大头用木盘子端了四瓶白酒和四盒兰州牌香烟,还有十个白面馍馍和二十元钱。李望福知道这是工程完结后答谢大师和结算工钱来了。

    一般人家干完土活后答谢大师傅,端的钱和其他礼品都要宽裕一些,这也是一种礼规乡俗。端来的东西作为大师傅也不能全收下,要适当地留下一点,这样彼此的面子上更好看一些。这些规矩,李望福做土活常年走南闯北,他都懂的。可狗娃不一定知道。

    宋大头把盘子往炕上一放,说道:“李师傅,这些天您和狗娃都费心了。这个是给您和狗娃端的辛苦钱,您全都收下吧。”

    李望福心里早都盘算过了,他和狗娃干了十二天活儿,总共应该收十八元工钱,至于烟酒和其他答谢品,那是主人的赠品,李望福只能掂量着收了。

    李望福收了自己和狗娃的工钱,赠品只收了两瓶白酒、两盒香烟和八个白面馍馍,剩下的让宋大头端回去。

    宋大头虔诚地说道:“李师傅这本来就不多,您都收下吧!”

    李望福客气地用手一挡,说道:“够了,够了,这我都多收了。”

    李望福把白酒、烟、白面馍馍收起来后,随手把六元钱递给狗娃,说:“这是你的工钱,你拿好。”

    这六元钱,是狗娃家的救命钱。他出门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几升高粱了。自己出门这么多天,家里现在怎么过活,他想都不敢想。

    狗娃接过钱,望着师傅,心里涌出了无限的感慨:师傅,您对我太好了!自己跟着学手艺,出来好吃好喝的,还给了我六元钱。

    临走的时候,狗娃还是老办法——用钱顶粮。他把宋大头叫到了院墙外,避开众人说道:“宋大叔,这六元钱,您给我折算成粮行不行?”

    后山人和前塬人相比,粮食比钱更宽裕些。狗娃提出的这个条件,对宋大头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宋大头连忙点头:“行,行,行!”

    狗娃用六元钱换了宋大头七十斤高粱。这七十斤高粱又能让狗娃全家度过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