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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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丢羊找羊

    农历的八九月份,是黄土高原这个缺水少雨地区最为葱茏美好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老天爷把克扣了一年的雨水适时地降落到了黄土地上,使夏季晒得将要干死的苗木又复活了过来,生出了新芽,到处像绸缎一样闪耀着绿色的光芒;交错纵横在峁梁脚下的沟岔小河,彻夜地流淌着;从山上源源不断渗透下来的雨水,像绵长的琴弦,清脆地弹奏个不停;一团团白云悠闲自在地漂浮在湛蓝的天空;地里的玉米、高粱、糜子、谷子和黄豆、绿豆、红豆等农作物也即将叶黄荚干,向劳累了一年的农民展示着丰硕的景象;黄梨红枣也显示出了它们应有的颜色,像大大小小的风铃挂在枝头,微风吹过,骄傲地晃动着可爱的小脑袋;田边

    地头的牵牛花,抓住时机在这一年中的最后季节零零星星地开放着,有的甚至从农家墙根的杂草堆里钻出来,顺着枝干爬上了墙头,自信而耀眼地显示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早晨,狗娃按照生产队的处理决定,拿着羊鞭,去了村西头那个今后属于他的羊圈,接管这群他要去放的山羊。

    狗娃打开门一看,清一色的黑山羊群里,有一只长着白色花纹的山羊最为特别,它比其他的黑山羊更为欢实捣蛋,更有精神。狗娃给它起了一个优雅的名字——画眉羊。

    狗娃看着这些不知人间冷暖的山羊,自嘲道:“羊儿羊儿,今后就由我来照看你们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狗娃赶着羊群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一直往山里缓慢前行,觉得心里乐滋滋的。

    虽然放羊对他是一种惩罚,挣的工分又少,但这活儿无人管束,清闲自在。生产队里有三四条大小不同的山沟沟,五六座形状不一的山峁峁。自己今后想到哪里放羊就到哪里去。再也不像平时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那样,去看张有理的脸色行事。

    狗娃把羊赶下山坡,自己站在山畔,放眼望着对面山上花卷般的梯田,心里畅快极了。这些梯田,是农业学大寨时,全大队的社员改天换地把一个个山头修成了现在的样子。

    狗娃欣赏着梯田里长势良好的玉米和高粱,放声唱起了山歌:

    “哎嗨一吱呦,花牛娃滚沟了,摔死没摔死,我没看去哟……”

    唱完这首,狗娃兴趣未减,又扯开嗓子唱道:

    东坡坡,西坡坡,

    把羊赶下山坡坡。

    望着眼前的沟坡坡,

    不见有人下坡坡哟。

    东坡坡,西坡坡,

    坐在山坡晒暖和。

    看着山上的花朵朵,

    悠闲自在好乐呵哟!

    ……

    这段时间,狗娃赶着羊踏遍了韭菜沟沟杨大峁、柳树湾湾黄花嘴,脚印留在了这些山山峁峁沟沟壑壑的每一个角落。

    总的来说,他去韭菜沟沟还是比其他的地方要多一些。因为韭菜沟沟有大拇指粗的一股泉水,常年四季不知疲倦地汩汩流淌着……

    狗娃把羊赶下山坡,自己跑下沟掌,蜷缩着身子蹲守在泉眼旁,专注地看着清溜溜的泉水从泉眼里往外冒,他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他开始动手挖泥土石块,想给泉眼筑起一道围埝,把水留住。他挖得太投入了,竟然把放羊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中午。

    狗娃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惊,急切地叨叨着:“哎呀,不好了,我的羊,羊……”

    狗娃慌慌张张地往山坡跑。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一看,糟了!连一只羊的影子都没有了。

    就在他忘情地围埝堵水期间,淘气的画眉羊带着羊群爬上山坡,跑到东庄生产队的玉米地里吃庄稼去了。

    东庄生产队的看山人站在塬畔喊破了嗓子,就是不见放羊人。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看山人下山把羊赶回了生产队,关进了羊圈。

    东庄生产队的队长一听这事,告诉看山人:“先圈着,要保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消息,这下要好好整治一下西庄生产队。”

    西庄生产队和东庄生产队是邻村,平时常因你村的羊吃了我村的庄稼,我村的驴啃了你村的树皮,你耕地时越了我村的地界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分歧。这次西庄的羊跑到东庄的地里吃了庄稼,东庄的人就不能轻易放过西庄。

    狗娃找羊无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他硬着头皮给母亲说:“妈,我把

    羊放丢了。”

    母亲一听,气得浑身发抖,也不听狗娃解释,拿起个烧火棍就照狗娃打过去。

    狗娃吓得转身就跑,母亲追赶不上,一生气把烧火棍扔了过去。狗娃回头一看,棍子像梭镖一样飞了过来。他快速地弓下腰。烧火棍“嗖”地一下从头顶飞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咣当一声掉到院子干硬的地上,然后又咣咣当当地反弹了几下,才平安落地。

    狗娃的母亲气恨恼怒,又心疼可怜狗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了屋,她坐在炕沿边哭边骂:“小祖宗啊,我上辈子造了啥孽,就遇上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上次骂了队长,我给人家既赔礼道歉,又送东西的,好说歹说,才把你从禁闭室里放出来,你又给我惹麻烦了。你不知道张有理和咱家有仇啊?人家一直就想整咱呢。你可好,这次又把生产队的羊给放丢了,这叫咱全家人怎么活啊!你爸这个死货也不回家,你又到处给我惹祸,我一个人在家带着你们几个容易吗?”

    她越哭越伤心,越骂越生气。哭了一会,便对站在门外的狗娃说:“娃啊,妈不打你了,你进来听妈给你说话。”狗娃被母亲的哭声搅得心都碎了。

    要说狗娃的母亲,这些年带着七个孩子,确属不易。丈夫在外搞地质地貌调查,有时一两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遭人白眼受人欺负,生活过得异常艰难!

    狗娃的母亲十六岁就嫁给了狗娃的父亲,十七岁生下狗娃的哥哥,十九岁生下了狗娃。

    在狗娃的哥哥十二岁那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狗娃的母亲带着狗娃去参加生产队劳动。家里留下狗娃的哥哥照看家里和弟弟妹妹。狗娃的哥哥饥饿难忍,在家里乱翻,翻出了母亲存下的半碗苦杏仁。他把半碗苦杏仁全部吃了下去。待母亲回家后,发现菊香、狗链两个趴在炕上哭泣,狗娃的哥哥则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摊乳白的杏仁水。狗娃的母亲一拉孩子,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气绝身亡了。狗娃的母亲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肝胆欲裂。她抱着狗娃的哥哥,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狗娃的母亲年轻丧子,伤痛至极。她两天两夜水米未进,油盐未沾,全身浮肿,脸色苍白。最后,狗娃的堂哥张自保得到消息,从狗娃母亲的怀里抱走了狗娃的哥哥,偷偷地埋在了山里偏僻的地埂下,一直不敢和狗娃的母亲说。

    张自保见狗娃的母亲快不行了,不知从哪里偷了几个土豆煮熟,拿来给狗娃的母亲喂下,这才救下了狗娃母亲的性命。

    后来,狗娃的父亲张世德终于回家了,进门听说狗娃的大哥饿死了,痛打了狗娃的母亲。狗娃的母亲不哭不言不躲闪,像个木偶一样痴痴呆呆地任凭张世德的责罚打骂。张世德打过骂过,伤心过后,便紧紧地抱住妻子,两个人泪如泉涌,哭作一团。心伤透了,泪流干了,张世德把只有十岁的狗娃叫到跟前交代:“孩子,你哥饿死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你也是个男娃娃,以后我不在家,你就要照顾好你母亲和你的弟弟妹妹……”

    就是从那个时候,狗娃的母亲便落下了终身的毛病,不能干重体力活,无法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

    狗娃当时还小。他不知道当时的中国大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让他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常带他去“社会主义大食堂”喝糊糊。到现在,狗娃一看到糊糊口里就不由自主地流酸水。

    像狗娃家这样缺少劳动力的家庭,一年下来,基本分不到多少粮食。在年终决算的时候,别人都是用架子车往家里拉粮,狗娃家背个袋子也装不满。好在狗娃的父亲每月能挣三十多元钱的工资,自己省吃俭用每月花去十多元,其余的都寄回家里。让狗娃偷偷地在黑市上买点粮食和其他用品,来维持家里吃穿用度。

    狗娃丢了生产队的羊,见母亲气得哭了,便自责道:“妈,您就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惹您伤心了,”

    “娃,现在已经这样了,打你也没有用,你赶紧去找羊吧。”

    狗娃的母亲心里既愁肠又心疼,心情像洪水漫过拔节抽穗的麦田,又像乌云笼罩在万里晴空!

    狗娃从村东头到村南头,又从村西头到村北头,到处打听羊的下落,却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狗娃的母亲也没有了主意,只好去找大侄子张自保。张自保是生产队的会计,也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在遇到急难掣肘之事,本家人总能出些主意,想想办法。

    到了张自保家,狗娃的母亲把丢羊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张自保述说了一遍。

    张自保不安地说道:“四妈,这事闹大了。二十八只羊,你拿啥给生产队赔啊?就是要了全家人的性命也赔不起!”

    狗娃的母亲当着大侄子的面又着急地哭了起来。“他大哥,你可要想想办法啊!你看我这情况,你四爸也不在家。你不给我拿个主意,我还能找谁去!”

    张自保思索了片刻说道:“四妈,您别太伤心,我找队长说说这事。我们队上开个会,研究一下,看这事咋办。您也知道,村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张有理一个人说了算。我说了也不管用。”

    张自保说的都是实情。张有理这些年在村上确实专权霸道,加之在村上的党家兄弟众多,村上的人见了都要躲他三分。

    伤心的泪水流过后,狗娃的母亲也没有了言语,沉默起来。

    张自保思索了一会说道:“四妈,二十多只羊丢了,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我们找找再看吧。”

    狗娃的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回家去了。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这天中午吃过午饭后,东庄生产队队长的妻子玉娥在狗娃的门外喊道:“四娘娘,四娘娘。”

    狗娃的母亲听见有人叫,出来开了门。见是玉娥,开口说道“媳子,快进来吧。”

    玉娥跟着进了门,穿过院子,一起进了厨屋。

    玉娥压低声音说:“四娘娘,狗娃的羊在我们队里的羊圈里圈着。我娃他爸不让村里人往外说,说是这次一定要治治你们西庄生产队。我知道您这几天肯定是急坏了,今天特意来偷偷地告诉您。”

    狗娃的母亲听到羊有了下落,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论怎么说,只要羊在,就能想办法把羊要回来,算是给生产队有个交代。玉娥为啥会来告诉这事?原来,狗娃的母亲和玉娥关系甚好。狗娃的母亲虽然在辈分上大玉娥一辈,但年龄不相上下。再说,狗娃的母亲常常给玉娥一些张世德从省城买回来的糖果饼干、五色丝线之类。玉娥也常给狗娃的母亲一些甜梨、苹果等吃的水果。狗娃的母亲针线茶饭在生产队里是顶呱呱的。玉娥在冬闲时,常来狗娃家里向狗娃的母亲学做香包、绣花这样的针线活。两个人算是情投意合感情牢靠的朋友在狗娃家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玉娥还常常暗地里接济一下他们。

    玉娥虽然和狗娃的母亲关系好,但玉娥的丈夫可不太搭理狗娃家,并且对狗娃家的人有些警惕,不让玉娥和狗娃家有过多的来往。因为狗娃的家族里有一个“五类分子”张世文。

    狗娃的母亲得到羊的消息,赶紧去找大侄子张自保。

    张自保听后说:“四妈,我四爸又不在,这事我给您出个主意,您买上两包点心,一包红糖,去东庄队长家里走一趟。您不是和玉娥的关系好吗,把东西送给玉娥,让玉娥给他当家的说一下。只要把东西收了,这事就好办了。剩下的事,我去找东庄的队长和他交涉赔偿的问题。出了这事,不赔偿也是不可能的,我去说说尽量少赔点。我也是咱生产队的干部,相信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狗娃的母亲有了张自保的指点,心里豁亮踏实了许多。

    回家后,狗娃的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仅有的五元钱。

    这五元钱,对狗娃一家来说是太重要了:在实在掀不开锅的时候,用这个钱来救急;在孩子生病的时候用来救命;在村子里人急需用钱的时候借给别人解困。

    狗娃的母亲拿着这五元钱,匆匆忙忙地跑到人民公社的商店,买上了点心和红糖,赶紧去找玉娥。

    到了玉娥家的大门前,她推了一下门,门是从里面关着的。

    “玉娥,玉娥,在家吗?”

    玉娥听见狗娃的母亲在叫,应声道:“四娘娘,我在,等一下我给您开门。”

    开了大门,玉娥迎着狗娃的母亲一起进了屋。

    玉娥明白狗娃母亲的来意,见狗娃的母亲手里拎着东西,开口说道:“四娘娘,您来就行了,还提啥东西啊。”

    狗娃的母亲并没有直接回答玉娥,只是委婉地说道:“你知道,现在人穷,也没啥拿的,就给孩子们买了点点心和红糖,这红糖属热性的,女人喝了补气血。这点东西你留着,别嫌弃。”

    狗娃的母亲和玉娥一番客套寒暄过后,恳请玉娥给丈夫说情,把羊还给狗娃。

    玉娥面露难色,知道这事不好办,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四娘娘,等我娃他爸回来了,我先给说说,看他啥意思。您也知道,他是个倔脾气,死脑子,我也不敢和他硬来。”

    “这事你一定要帮忙,给他好好说说,你知道,你四叔又不在家,家里就剩我孤儿寡母的,你不帮我,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我知道,四娘娘,这事我一定给娃他爸好好说,您就放心吧。”

    两个人坐着聊了一会家常,狗娃的母亲放下东西就回家去了。

    玉娥的丈夫回家,玉娥把情况一说,丈夫直言道:“这事不好处理,羊吃庄稼村里的人都看见了,我说把羊还给他就还给他?您让我这队长以后还咋当哩?”

    玉娥一时语塞无话。

    玉娥的丈夫接着说道:“您也知道,西庄生产队这几年经常给我们找事出难题。尤其是那个队长张有理,蛮横不讲理。东、西两个生产队的人都恨死他了,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他。这次他队里的羊吃了咱队的庄稼,也不能就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们。羊可以还,事情可不能这么简单地就算了。”

    玉娥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但还是苦苦地哀求丈夫,希望丈夫开恩,把羊还给狗娃。

    狗娃的母亲从玉娥家回来,又去了张自保家,把情况给张自保述说了一遍。

    张自保说道:“这事队长还不知道,我们也不要声张了。等我去给东庄生产队的队长说说,私下把羊还给您。只要羊在,就没事了。”

    张自保去找东庄生产队的队长商量通融,队长要求赔一百斤玉米。张自保认为有些太多。但是,这事现在张有理还不知道,要是扯来扯去,让张有理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于是,张自保就答应了东庄队的要求,并把粮食折算成了二十元钱。可二十元钱对狗娃家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时也凑不上。狗娃的母亲打着保票说,等到狗娃的父亲把钱寄回来马上就还。这也不算个啥问题,东庄村的队长也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把羊还给了狗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