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横吹霜色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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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五爷(下)

    大哥此刻正好寻到秋家,见金钟满脸泪痕便不忍训斥。金钟猛然抬起头来,铁着脸看向大哥问:咱什么时候转回老屋?大哥一愣,继而长叹一气说道:你既来了,就多住两天吧,我吃了饭就回去,金钟冷冷道:我跟你一道回去。说完便开始大口喝酒,喝了半坛稻花香之后又吃了两碗米饭,吃完饭对大哥催道:咱回吧,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正好姐姐喂了奶出来,看见金钟脸色铁青要走,身子一怔,立刻明白了弟弟的心事,往桌上一趴,又是一顿痛哭。大哥见状忙说道:听大哥的,多住几天吧,我先回去了......别忘了早点回山。说罢,带着家丁出门而去。

    见姐姐哭的伤心,金钟心一软,坐下拉过小男孩:叫舅舅......几岁啦?金兰一抬头,看见弟弟还坐在眼前,便止住了哭声。

    金钟在秋家住了三天,又去姐夫的药铺看了看,姐夫带着他在恩施街上替爹爹买了些土产,第四天头上回了三坪镇。

    回到大屋,先去看了爹爹、又去大哥大嫂、四哥四嫂处说了几句话,第二天一早打起包袱回了九宫山。

    转眼在九宫山又过了两年,金钟每日里除了跟着师傅练功就是去观里听经习道。

    一日,师傅让他下山驮米,走到半山腰,忽然看见有个姑娘背着个男娃子在前头走着,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像极了小时后姐姐背着他从新屋回家时的情景,上前一问,那娃子果然是姑娘的弟弟,金钟心里一动,连忙上前取下那姑娘手中的包袱,将姐弟二人送至家中,待要离开,那姑娘见金钟道袍腰间有个口子,便让其脱了替他缝缝,金钟也不推辞,脱了道袍递与那姑娘,自己在一旁与那男娃嬉闹,须臾,那男娃外出撒尿,待金钟再看向那姑娘时,不觉愣在当场:一样的长辫子、一样的飞针走线......金钟像是见着了姐姐,神情愈发痴呆,直待姑娘爹娘归家方醒过神来,穿回道袍,起身离去。

    回到观中,这金钟每日里便神情不定,此后便隔三差五下山去看那姑娘,姑娘一家也很乐意他来家中做客,那姑娘见那金钟相貌堂堂且英俊威武,早已是芳心暗许,寻思金钟常常来家中看她必也是和她一样的心思,起初金钟心中并无那男女之情,只是将对姐姐的心思移到了这姑娘的身上,日子久了,见那姑娘总是含情脉脉,便也起了爱恋之情,毕竟青春年少、血气方刚。

    一日,金钟又来到姑娘家中,却已是人去楼空,左右邻居皆曰不知去处,只道前日里有一老道来访,昨个便搬走了,金钟顿时万念俱灰,从此以后五爷再也没有了那男女之念。回到观中对师傅也并无半点怨言,每日里只是拼命练功,也许是日子久了,亦或是长大成人,五爷渐渐解开心结,不再纠结往事,就这样在九宫山又待了五年。

    一日,师傅将其唤到跟前:你来到观中已有十二年,为师一生所学业已倾囊相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五爷一听,知道已是到了下山时刻,当下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师傅将其扶起,为其拭干眼泪,拂袖而去。五爷二次跪倒对着师傅的寝宫拜了三拜,起身收拾行囊,挥泪下山。

    下得山来,五爷先是去恩施看了姐姐金兰,十二年的九宫山修行,五爷不仅功力骇人,道家精义也已融会贯通,此番相见便没了上次的悲痛,和姐姐一家人有说有笑,姐姐此时和姐夫已有了三个孩子,五爷常常是肩上扛着一个,手里抱着一个,后面还跟着一个,这次在姐姐家住了五天,看见姐夫万般疼爱姐姐,一家人对姐姐也十分敬重,甥男甥女也玲珑乖巧,心里着实宽慰许多,姐姐看见小弟终成大器也是满心欢喜。

    别过姐姐,五爷便开始闯荡江湖,这一闯便是十年,直到那年于雪地之中拾得阿福方才归至家中。十年里,五爷访遍名山大川,会过无数高人,因从未对人透露过来处,便留下了一个“神龙独侠”名头。

    回到老屋,五爷每日里除了喂养阿福之外,便是帮着爹爹和大哥指点一干侄男侄女习练武功,阿福六岁那年,刚过完六十整寿的爹爹突患重病,弥留之际将金钟叫到床前,自枕下摸出两本发黄的旧书递到金钟手中,哆哆嗦嗦言道:祖上规矩,此书只传长.....长房一门,你......你大哥不......不忍独占,央我传......传与你手,一来你膝下无子,二来亦属当之无愧,你自小天资聪颖,嗜武如痴,传与你手更能令其发扬光大,待你百年之后再传回长房,至那时,若......若长房无可造之材......你可自行定夺。言罢,撒手人寰。

    送走爹爹,五爷回到住处拿出书谱,一本是《江陵楚氏弹腿》,一本《楚门六合鞭法》,这两门功夫五爷十岁以前是学过的,只是未见过此书,今日捧书在手,恰如故人重逢,倍感亲切,当下便潜心钻研开来,以五爷此时的武学造诣,再看此书已无半点吃力,一年之后终于将这两门功夫融会贯通。

    八年前,五爷与一云游至此的道友切磋之时忽然发觉,所使之竹节鞭法刚猛有余,灵巧不足,紧要关头,那道友只用肉掌顺势一推便再难伤他,道友走后五爷开始细细琢磨。五爷本是武学奇才,许多招式都是无师自通,当下便将楚家所用之单节直鞭改为两节折鞭,中间以三环相连,鞭长三尺,后鞭连同握把一尺八寸,前鞭一尺有二,所使招数除保留原有的部分六合鞭法以外,又将少林双节棍法融入其中,半年之后,叫来大哥与之对招,一番闪展腾挪过后,新鞭法果然独树一帜,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哥也禁不住连连称奇,隔日,踌躇满志的五叔开始向一干侄男侄女传授新创鞭法,奈何德字辈的七个侄子练习直鞭均达十年以上,乍学折鞭个个积重难返,弄得五叔是愁眉苦脸。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九年前,八岁的玉龙来到五叔身边,整日唉声叹气的五叔终于眉开眼笑,玉龙原先一直跟着爹爹德泉和大哥玉林在自家院里习武,没成想这小家伙颖悟绝伦,年仅八岁便将父兄所教的《江陵楚氏谭腿》和《楚门六合鞭法》这两门家传武学练得挥洒自如,爹爹自觉技尽能穷,只得将他送来后花园交于五叔调教,问清缘由的五叔将玉龙拉到身旁仔细察看,小家伙的两只胳膊又长又壮,一对手掌更是比同龄的孩子宽出二指,天生的使鞭材料,大喜过望的五叔立即让玉龙住进自家小院,不遗余力悉心调教,小家伙也十分争气,四年时间便将五叔独创的竹节折鞭使得风生水起,看得五叔是心花怒放,接下来的几年,五叔又将自己在九宫山所学的道家功夫悉数传给了玉龙,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前年秋天,五叔见玉龙一身功力已小有所成,便令其搬回家中自行修炼,幸而都在一个大屋里住着,每每遇到困惑之处,玉龙便会来到后花园,恭恭敬敬聆听五爷爷教诲。

    五爷的往事杨明轩也是结婚以后妻子告诉他的,对于一身传奇的五叔,杨明轩除了好奇以外还带着几分敬重,五爷是传统的习武之人,自己却是一个接受了新式文化影响的教书先生,他对五爷的敬重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出于对传统的尊重和探索,每次回到老屋,五叔的小院他总是要来造的……

    “阿福,你领他们几个去园子里玩,我和你二姐夫说说话。”五叔冲正在给几个孩子分糖的阿福吩咐道。

    “哦!顺兰,我带你们去摘柿子......”阿福粗臂一扬,带着三个孩子往花园深处跑去。

    “家和,给姑爷泡茶!”转身又对院中唯一的佣人吩咐道。

    “五爷,青砖还是玉露?”家和问道。

    “你说呢?”五爷扭头看向了杨明轩。

    “青砖吧......好多年没喝了。”杨明轩知道五叔平时只喝老青砖,连忙言道。

    “两杯青砖,一杯玉露,德慧喝不惯青砖......”五叔回身道。

    “是!”家和躬身退去。

    “武昌是回不去了吧?”五叔虽说深居后院,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自然也是知晓的,坐下之后对杨明轩问道。

    “唉!生不逢时,为之奈何?”杨明轩叹道。

    “无须哀叹,道祖曾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东洋人虽说来势汹汹,终有折戟沉沙之时。”五叔轻轻一笑道。

    杨明轩知道这位五叔道学造诣极深且久经世事,他的话自然不是蓬蒿之语。

    “话虽这么说,如那日本人执意西进,这等闲情别致的时光怕是难以为继了。”杨明轩又道。

    “干嘛总是长吁短叹的,那东洋不过弹丸之地,想灭我万里中华岂不是痴人说梦,喝茶喝茶......”五叔端过茶盅旷达道。

    “明轩道浅识短,让五叔笑话了。”杨明轩不好意思道。

    “听阿坤说你等在武昌洋灯头遇到一干高人,当真?”五叔问道,

    “坤叔来过你这了?”杨明轩忙问。

    “昨晚来的。”五叔答道。

    “称之为大侠亦毫不为过,一个照面便令日本人的铁驳子趴在了江面上,着实叫人瞠目结舌。”杨明轩两眼放光道。

    “我就说嘛,泱泱中华,英雄无处不在,区区倭寇岂能妄作胡为。”五叔闻言欣喜道。

    “五叔你见多识广,可否知晓这帮好汉的由来?”杨明轩借机问道。

    “这就俗了,大侠自有大侠的做派,如今既已离去,我等又何必寻根究底,如此纠缠日后若得相见反倒叫人尴尬,你说呢?”五叔毕竟修为高深,寥寥数语如同醍醐灌顶,杨明轩半个月来的困扰顿时云消雾散。

    “还是五叔看得远,明轩受益匪浅。”杨明轩茅塞顿开,躬身道。

    “过誉了,老朽这也是旁观者清,此等救命之恩,换做谁又岂能不耿耿于心......这回该在大屋住些日子了吧?”五叔话头一转问道。

    “尚未定夺,明轩端的是公家饭碗,得问过上头才好决断。”杨明轩回道。

    “你说的这上头现在何处?”五叔又问。

    “已先明轩一步去往恩施。”杨明轩回道。

    “这么说你还得去趟恩施是吧?”

    “自然。”

    “几时动身?”

    “就在这两天吧,早去早回,明轩日后也好做安排。”

    “别忘了问问俊叶俊阁上学的事,俩孩子在家闲了三个多月了。”德慧在一旁提醒道。

    “走时带上几斤茶油,德慧她姑最稀罕这个了。”五叔叮嘱道。

    “明轩记下了......!”杨明轩点头道。

    “五叔,明轩给你扯了几块布,你看这色合适不?”德慧拿出布料向五叔问道。

    “这两块像是浅了点......”五叔摸了摸布料回道。

    “这是给阿福的,上头两块才是你的。”德慧忙道。

    “这还差不多......行,我收着了。”五叔高兴道。

    “你别尽收着,回头让家和拿去裁缝铺,这都立冬了,得做身衣裳才是。”德慧叮嘱道。

    “不急,身上这件还新着呢。”五叔道。

    “你那是二四八月穿的......不过冬啦?”德慧又道。

    “过冬的衣裳也不缺,箱子里有好几件呢。”五爷道。

    “让五叔自己拿主意吧......你去看看几个孩子,我听阿福说要摘柿子,可别摔着了。”杨明轩对妻子吩咐道。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德慧赶紧起身朝外走去。

    “五叔,我见阿坤已使上快枪,你咋不拦着了?”杨明轩喝了口茶向五叔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东洋人若不是仗着坚船利炮又如何能来到我湖北,为今之计我四万万国人当人手一枪才是,万不可再食古不化了。”五叔言道。

    “你总算想通了......道家理学向来谋求应物变化,较之儒家的礼义仁恕果然是少了些迂腐。”杨明轩道。

    “儒家之仁者爱人、天人合一之主张亦是我等当推崇的,不可厚此薄彼。”五叔纠正道。

    杨明轩一时语塞,单论国学功底,他还真的不如眼前的这位五叔。

    “五舅公......柿子!”

    “姐,吃柿子,我摘的......!”

    阿福和三个孩子各捧几个柿子跑回了小院。

    “放篮子里,姐带回家吃。”德慧起身看了看阿福手里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吩咐道。

    “哦!”阿福点头道。

    “你们几个也都把柿子放下去洗手,一会该回去吃饭了。”回身又对几个孩子吩咐道。

    “德慧,咱就在着吃吧,我好久都没陪五叔吃顿饭了。”杨明轩看向妻子说道。

    “五叔,你不嫌吵吧?”德慧忙对五叔问道。

    “无妨......家和,去厨房打个招呼!”五叔立马叫过家人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