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良善者难成大事
成功说服朱元璋,陈景恪心中长长舒了口气,继而升起强烈的喜悦感和成就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服朱元璋,但绝对是最困难最没把握的一次。
这次的话题看似因雇工保障制度而起,实际上的内核是为百姓松绑。
百姓一般不愿意离开家乡,一是朝廷律法的限制,二是离开了乡土就彻底没了依靠。
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就是,在古代流民不算人。
不到绝路,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现在朝廷在法律上给了‘流民’保护,就会变相的刺激一部分人流动起来。
允许人口流动,这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以前他的改革看似激进,实则都能在历史上找到相似的事情做参考。
人头税虽然没有被正式废除过,但‘免除某地丁税’这样的善政,历朝历代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
大明固步自封,西方照样会继续做。
限制百姓流动,既可以防止百姓聚集造反,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治安问题。
工业化是历史的趋势,无可阻挡。
想要说服他去做完全违背自己的认知事情,是非常困难的。
虽然还是有些繁琐,但比起以前已经是阶段性的进步了。
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总是要试一试的。
各地放宽路引的发放,但需要百姓说明离乡的原因,以及目的地是哪里。
很简单的道理,熟人社会,谁犯罪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它的新政也大多如此。
如果是外来人犯罪,一打听有没有外来人就能锁定大致目标了。
不过他也清楚,能说服朱元璋的真正原因,还是自己过往的表现。
还是那句话,朱元璋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按照以前的经验,他们敲定大致框架,细节交给
而朱元璋有多固执,了解过他历史的人都知道。
接下来,陈景恪就和朱标、朱雄英一起,讨论如何给百姓松绑,又如何制定雇工保障法。
以往的算无遗策,种种改革带来的正面效果,让朱元璋愿意相信他的话。
而这对陈景恪来说又非常重要。
商业向来是被打压的对象,重农抑商是施行了几千年的政策。
要说激进,还要属汉文帝,直接就将农业税给废除了。
而想要工业化,就要发展工商业,要放开对人身的禁锢。
摊丁入亩,看似很激进,实则并不算特别新鲜。
黄河改道,朱元璋自己就能看到其中的好处。
虽然最后难逃人亡政息的命运,但也给世人打了个样。
百姓到达目的地之后,就要去当地衙门办理暂住证明。
但今天陈景恪却一反常态,对流动人员管理提出了种种细节上的建议。
所幸,最终的结果也没有让他失望。
封藩的弊端他很清楚,可还是一意孤行这么去做了。
这么做会造成极其严重的社会治安问题,所以必须是有条件的松绑。
彻底放开限制,允许百姓自由流动,这是不现实的。
不想重演挨打的局面,就要主动去追求。
与其说是游说成功,不如说是朱元璋对他信重的体现。
朱元璋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长大后读书识字,学到的管理经验也全是这一类的。
想要说服他,不在于你的话正确与否,而在于他愿不愿意听你的。
最终还是只能在路引上做文章。
要么就是可以预见到好坏,要么就是能从前人那里借到一些经验。
他的内心,已经被这种思想占据,很难改变。
况且摊丁入亩的好处,也是可以预见到的。
为了说服朱元璋,他思考了许久才从历史的碎片信息里,梳理出两条线。
宝钞新政,是对宝钞制度的完善。
但商业联盟计划和放宽对百姓的限制,这没有什么先例可言,更和历史留下的经验背道而驰。
比如暂住证必须全部免费,如果收费就会有衙门四处抓人办理暂住证。
“别人只是从他们辖区路过,可能就要被抓住办理暂住证。”
“一个人出一趟门,可能就要被强制办理好几张暂住证。”
这种情况,在大城市最容易出现。
别问陈景恪是怎么知道的,那都是时代的眼泪。
但在朱元璋三人看来,这個方案陈景恪应该准备已久,否则不会考虑的这么细致。
陈景恪没有解释,完全没必要,这种误会对大家都好。
后面讨论雇工保障制度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之前朝廷出台过一个奴仆契约,虽然很简单只有十来条内容,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奴仆最基本的权利。
朱标原本想的是,借鉴这个奴仆契约,弄一些条款就行了。
但很快陈景恪就告诉他,什么才叫真正的细。
比如就拖欠薪酬这一条,陈景恪就提出了高达数十种漏洞,让雇工一文钱都拿不到。
还有各种罚款措施,甚至能让雇工倒贴钱。
朱标忍不住再次为他的细感到惊叹。
朱雄英则一脸佩服:“景恪,你要是经商,肯定是天下第一大奸商。”
朱元璋则脸色阴郁,陈景恪设想的种种情况,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全家都给地主家做工,每天累死累活,还要被各种挑毛病。
说好的管饭,但提供的食物堪比泔水,就这还嫌弃吃的多。
至于工钱……
呵,你应该感谢我给你工作的机会,还想要工钱?
更可悲的是,人家说的还是对的。
后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将他父母都辞退。
然后他父母、兄弟就全饿死了。
想到悲痛处,他嘴唇哆嗦,眼眶都红了。
这一下可把朱标、朱雄英和陈景恪三人给吓到了,这老爷子是咋了?
还不等他们询问,朱元璋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一定要将这个雇工法给咱制定好,越细致越完善越好。”
“谁敢违反这个法令,严惩不怠。”
还是朱标了解自家父亲,从这句话里已经猜到了原因,郑重的道:
“爹您放心,我一定会将此法制定好的。”
稍后陈景恪也知道了缘由,心中不禁一喜。
在皇权社会,一部法律如果能引起皇帝共鸣,还是一个实权皇帝,必然能得到贯彻施行。
之前他还怕雇工法成为一张废纸,现在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黄昏时分,处理完公务的朱元璋,背负双手来到坤宁宫。
正在用膳的马皇后打趣道:“呦,今天晚上好像不该在我这留宿吧,不怕你的美人生气?”
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却指挥侍者将备用的餐具取过来。
朱元璋没有接话,而是挥手让侍者全部退出去。
马皇后立即就知道有大事,也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等下人都出去之后,说道:“今日你们四个在乾清宫待了大半天,可是景恪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朱元璋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你看看就知道了。”
马皇后接过,只觉入手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二三十张纸。
心下不禁有些惊讶,陈景恪虽然经常讲课,但很少一次性讲这么多内容。
就连帝国计划,都没有这一半多。
今天到底讲了什么,竟然有如此多的内容?
这样想着,她展开手中的纸卷低头看去。
字迹很熟悉,正是大孙子朱雄英的。
不过她没管这些,直接开始阅读起上面的文字。
朱元璋则拿起筷子,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他可是故意卡着饭点过来的,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别处也有饭,可谁让他不稀罕呢。
就好这一口。
马皇后越看越是震惊。
中央集权?人权?放宽人口限制,允许百姓流动?
陈景恪的思维果然与常人不同啊。
但随即她又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从他提出帝国计划的时候我就在想,工商业发展需要大量人口,他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属于图穷匕见了。”
朱元璋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道:“只是他的督亢地图有点长,咱都被绕进去了。”
马皇后丝毫不觉得意外:“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出手,就说明有把握说服伱。”
“不过他竟然从这个角度来说服你,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朱元璋说道:“也算言之有物吧……其实咱并不是被他这套逻辑给说服的,而是相信他这个人。”
马皇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道:
“他的理想总结起来就两个,其一让华夏文明更加强盛,其二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
“之前的种种政策,也都是围绕这两个目标来的。”
“而且他也从未遮掩过自己的想法……”
“不出意料的话,帝国计划应该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他用五年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给他一些特殊的信任,也是应该的。”
朱元璋点点头,突然叹道:“让我感触更深的,是他不忘初心。”
“多少人贫困时发下大宏愿,将来飞黄腾达了要如何如何。”
“可真等到那一天,转头就将昔日的誓言全部忘记了,包括咱也不例外。”
“当上皇帝之后,咱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维护大明的江山社稷。”
“苍生黎民不过是咱朱家的奴仆罢了,有他们口吃的就足够了。”
“已经完全忘了,当年咱家是如何的艰难。”
“更忘记了当年咱最困难的时候,是如何向上天祈祷的。”
“可今天陈景恪却给咱好好的上了一课,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马皇后先是点头,然后又有些不解的道:
“这也是我最奇怪的地方,他家世代行医,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算贫穷。”
“他更是出生在大明立国之后,从小生活在最富庶的应天城。”
“本不应该如此了解民间疾苦,为何会有如此悲天悯人的性格?”
朱元璋说道:“他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摸不清楚。”
“咱只要知道他能为大明所用,就足够了。”
马皇后肯定的道:“他这个人太纯粹了,换个人有如此能力,换成我都不会放心用他。”
“可偏偏他就是让人怀疑不起来。”
朱元璋说道:“我对他放心,是因为他太善良了,这种性格成不了大事。”
马皇后点点头。
能当开国帝后,两口子可没有一个是善茬,对这一点了解比任何人都深。
陈景恪的性格,放在乱世活不过三天。
这也是他们放心用他的其中一个原因。
眼见话题就要跑偏,朱元璋又出手给拽了回来:
“放宽人口限制,咱心里始终有些不放心,你给咱分析分析是否可行。”
马皇后没有回答,而是起身来到床头,将枕头拿开露出一块木板。
将木板推开,
从身上取下钥匙打开,
将箱子取出来打开,里面全是相似的纸张,有半箱之多。
朱元璋探头看了看,说道:“都这么多了吗?什么时候咱们将这些整理成册,传给后世子孙。”
马皇后将手中的这一卷纸放进去:“现在哪有空整理这个啊,等你退位再说吧。”
“况且景恪的很多思想,还需要时间来验证真假,急不得。”
朱元璋颔首道:“这些年咱有空就琢磨他的话,获益良多啊。”
“不过有些内容确实很危险,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行改动。”
马皇后将箱子锁起来,说道:“你改不改有什么用,别忘了你的好孙子,最终决定权在他那里。”
朱元璋苦笑道:“还真是,罢了罢了,咱就不操那份心了。”
“就按照他原本的意思整理一下,然后传给乖孙吧。”
“要不要改,怎么改,随他去吧。”
马皇后将箱子藏好,笑道:“这么想就对了。”
“不过咱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可以将自己毕生所学写成书传下去。”
“后世子孙愿意相信哪个就相信哪个。”
朱元璋连连点头道:“这个想法正合咱的意,等咱退位了,就好好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