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十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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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忆生平悲

    世道可真是奇怪,你越不想什么、越怕什么,它就越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老天爷是聋子还是瞎子,他听不进我对喜儿姐和福生大哥白头偕老的祝福,也看不到我与鹊儿姐相互扶持的模样,唯独把那几句荒唐的玩笑话当了真。

    我痛恨命运,也痛恨自己……

    喜儿姐和福生哥的爱情故事早早结束在兵乱。南方战事告急,国家大举征兵,王家为保薪火,将家中门房护院里的大部分男丁都推了出去,福生哥甚至来不及与喜儿姐告别就被带去兵营,从此再无音讯。福生大哥留下的不仅是喜儿姐,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从那以后,喜儿姐时常神情恍惚,做事再也没以前那般利索。

    若是悲剧到这里就结束,那我后来也不会……

    我恨不得以最恶毒、最丑陋的语言来控诉这不公的命运、这弄人的造化!

    在福生哥被征走的一年之后,鹊儿姐竟被来王家做客的李家太爷看上,要收她做第十八房小妾。

    李家太爷,那是多丑、多老的一个渣人啊!先不说那几乎掉光的头发、长着不知名皮藓的秃头,就论那全身能耸拉到地上的人皮,足以让人倒胃口到三天吃不下饭。

    李家是城中富甲一方的大家,历来是王家重要的商业合作对象,王家自然不可能为了鹊儿姐这一个小小的侍女而败了李家太爷的兴致。

    可怜我那鹊儿姐,日日夜夜地哭,牙咬碎了,眼哭瞎了,都没人问她,没人管她。

    定是我之前寻开心开的没良心玩笑让老天听到了,都说善恶有报,轮回不爽。可为什么,我的报应降给了鹊儿姐?老天爷,你若是开眼的话,就该把所有劫数加给我的身上!

    我恨啊!我恨啊!我恨我只是个人言轻微的丫鬟,我恨那个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哭成泪人的鹊儿姐上了那台没有任何装饰的花轿,被只有几人的迎亲队伍抬去了李家后门……

    自从喜儿姐搬出我们房后,我和鹊儿都极少碰见过她。在鹊儿姐出亲的那天,我难得地见到喜儿姐。

    喜儿姐,喜儿姐,我的喜儿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憔悴到连我都差点认不出的地步,枯槁的面容上写满了死气沉沉,眼睛里再也没了希望和期待的光芒,无神地注视着轿子远去的背影。

    “喜儿姐,鹊儿姐……鹊儿姐她走了。”我强忍着泪水,对喜儿姐呜咽道。

    “走了好啊,走了好啊。嫁个老爷总比嫁个出走的门房好。”喜儿姐看也不看我,留下了这句话便离去了。

    喜儿姐,喜儿姐,你还是我的喜儿姐吗?

    ……

    昔日情同亲姐妹的三人就这样被拆散,那间承载我们美好记忆的小房如此只剩下我一人的气息。鹊儿姐走的那个晚上,我记不清我是怀着怎么的心情躺在那个冰冷的大床上。只记得我是哭啊哭啊,倦到差点错过准备三夫人第二天洗漱用的热水。

    太阳照常转,日子照样过,我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老是活在过去。即使命运的一次次的不公,苦难一次次的折磨,人也要向前看,找着些许盼头努力地活着,这样才能越活越开心,越活越精彩……

    想着喜儿姐之前教导我的道理,我揉了揉发涩的眼角,起身着手日常工作,适应着独自一人的生活。

    听说明年,王家又要买进一批小丫头。若是有小丫头到了我的手下,我要像当初喜儿姐那样教导她们,让她们喊我“鸢儿姐”;若是她们像鹊儿姐那般爱哭,我还要让她们尝尝鼻水的滋味……

    ……

    ……

    ……

    “听说了吗?南院嫁给李太爷的那个,叫什么鹊儿的?”

    “知道知道,之前和喜嬷嬷同住一屋的那个?”

    “对对对,她胆子可真大,当李太爷小妾不久,就敢与她那贼情郎在李家幽会,被李家大夫人抓个正着。”

    “不会吧!那丫头之前看着挺老实的。”

    “怎么不会?她还敢求李大夫人成全她和她的贼情郎,为了不让李太爷惦记上,她自己还拿刀把脸全割花了,肉皮都翻过来了。”

    “那结果呢?”

    “偷情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那贼情郎本就怕死,看她脸一花,立马撇干净关系。那个鹊儿,直接被拖走给乱棍打死了。那李夫人也是蛇蝎……嘶——铁石心肠,人家死状都惨成那样了,还要送到城外兵营。”

    “送去兵营干嘛,让兵爷埋起来?”

    “你真笨,兵营里有女人吗,一个个都饥不择食,连死人都不放过的那种!”

    ……

    顶着偌大的太阳,我全身倒是一片冰凉。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

    鹊儿姐,她……死了?

    那个规规矩矩、见到男人就脸红的鹊儿姐与情郎幽会……

    那个从小到大没和男人沟通几次的鹊儿姐,在一个月内有了连我都不知道的情郎……

    那个怕痛爱哭的鹊儿姐为了情郎,狠心划花自己的脸……

    不知道是泪水已经流干了还是人到了极度悲伤时哭不出来,我只觉得脑子里糊成一团,数不清的疑点和那张在记忆中尽情欢笑的面容重叠。

    啊……鹊儿姐,我可怜的鹊儿姐,我究竟要拿什么代价才能换到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

    浑浑噩噩的我不知不觉走到了隶属于大夫人的院子,只听院内传出一声又一声棍棒捶击肉体的闷响以及有些熟悉的惨叫声。

    意识到不对的我连忙拦住刚从院里走出的一个侍女,

    “你问这个啊。是喜嬷嬷向大夫人求情,把之前在她手下的丫鬟的尸体,就是嫁到李家偷情被打死的那个,重新带回王家。本来大夫人还因为这么丢人的事正在气头上,调教无方的喜嬷嬷这时候来冲撞,被罚了三十棍。”

    坏事了,三十棍没事先打点好是要死人的,这时候我也顾不上规矩,闯到大夫人面前为喜儿姐求情。

    “你就是鸢儿吧,正好。之前李太爷看上的本来是你,不过是你姐姐以你年纪太小为由把自己推了出去,我还以为是什么姐妹情深,就允了,没想到她竟然是想跑去李家与那奸夫相会,闹出这样大的丑闻。现在只好把你送去李家来抵罪。”

    大夫人的话字字句句都仿佛在我的心头上剜血,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是以何种神态结束了这段对话。

    大夫人减半了对喜儿姐的惩罚,三十棍只打完了十五棍。我搀扶着奄奄一息的喜儿姐一步一步回到了我们三人最初的那个房间。

    没想到鹊儿姐竟真是替我挡的劫,我不知道是该作喜还是作悲。

    鹊儿姐,我的鹊儿姐,你要我拿什么脸面去地下见你呢?稍微等等罢,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

    “鸢儿。”喜儿姐发出一声细若蚊呐的呼唤。

    “喜儿姐,我在。”我紧紧握着喜儿姐的手,泪水又不争气地玩外流,最近哭的次数还真是多。

    “现在,就剩你和姐姐相依为命,你……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姐姐,我会的,我会的。”

    ……

    自福生哥离开后,喜儿姐的身子一直都未曾好过,终究是挺不过那十五根闷棍,先我一步下去见鹊儿姐了。

    我拿出攒了几年的积蓄,托人脉给喜儿姐的孩子寻了一个好人家。

    那是一个男孩,想必他以后笑起来一定有喜儿姐那么好看。

    至于鹊儿姐的尸身,有人说被在兵营撕成碎片,有人说被葬在哪个乱葬岗,我是怎么也寻不到了。

    我的鹊儿姐,不要怪罪我,我会下来与你赔罪。

    我又花钱打听到了鹊儿姐所谓的情郎,他本是市井上一个有名的泼皮,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怎么的忽然入了李家当了大夫人侍卫,自鹊儿姐死后,他居然仅仅只是被赶出了李家。当我费劲心思寻到他时,他已然成为荒野上的一堆白骨。

    我的鹊儿姐,你定是被冤枉害死的!

    ……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会拿胭脂粉饰自己的两腮,我会拿红纸明艳自己的双唇,我会一脸欢笑地踏上出嫁的花轿,我会满是期待地等待丈夫掀起我的红盖头……

    在梦中预演过无数遍的场景终于发生在现实,李太爷如同一只发情的癞皮狗痴迷地扑向我,我粲然一笑,娇羞地用枕头抵住了他迎上来的嘴,在他沉迷于温柔乡之际,我轻轻地摘下头上的一只发簪,朝着那满是皱纹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那只发簪,是鹊儿姐留给我的……

    随着夜色的越来越浓,门口驻守的侍卫愈发困乏。我褪去沾上血的嫁衣,找准机会从后窗翻了出去。

    我还真是幸运,若是李太爷给我找了一个新房,我只能换走他一个。他千不该万不该,把我安排到鹊儿姐曾经住过的院落!

    未嫁进来的这段时间,我用尽所有积蓄打点李家下人,以怕受夫人们的刁难为由,让他们时不时给我带些生活用品到鹊儿姐的院落。里面除了食品用具,还有三大缸灯油……

    “走水了!走水了!”夜里突起的一场大火几乎将李家百年的基业焚烧殆尽,大火无声地焚烧着大墙里各种无法明说的罪恶。尖叫声、哭喊声以及小孩的啼哭声渐渐汇成了一首曲子,这是我献给喜儿姐和鹊儿姐的哀乐。

    我忍着恶臭,将自己投进茅房。听说李家的茅房与河渠相连,即使被闷死在里面,我的尸体也不会被葬在李家!

    渐渐地,我愈发呼吸苦难,秽水不停地灌入我的口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往事一幕一幕回放在脑海。

    ……

    这是?走马灯么?

    也好。

    喜儿姐,鹊儿姐,鸢儿来陪你们了。

    ……

    隐隐中无数来自李家的气息拖住了我的身形,我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气息化作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庞,他们的面上或被恐怖的烧伤覆盖,或露出森森白骨,不断噬咬着我的血肉,发出一阵阵愤恨的尖叫:

    “我好恨啊!我明明没做错什么,与那老头相比,我杀的浪蹄子还算少的。”

    “好痛啊,好痛啊!你为什么要杀我!”

    “谁来救救我啊!我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

    我能能清楚听到他们所有的话语,那些话在我脑里久久萦绕,纷扰不休。我痛苦地捂住耳朵,依旧无济于事。

    “你与你姐姐一样,都是贱婢!早知道就不等你嫁进来了,直接寻一个流氓去杀了你……”

    某个声音霎时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的心神在那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之前我还留有对误伤无辜者的悔意,现在这份感情已经荡然无存。

    “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着,将那一道道的气息牢牢锁在身边。他们惊恐地尖叫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

    喜儿姐,鹊儿姐,请原谅鸢儿失约了……

    你们这些坏东西,与我一同下地狱去吧……

    李家的怨气、厕所的污秽与我的身形逐渐相融,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我的身体逐渐鼓胀,面容渐方,两只眼睛显出红光,鼻子朝前翘起,嘴角两侧也长出了同野猪相似的长牙。

    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我吃痛地下意识想张大嘴深呼吸来缓解痛苦,却引来更多的秽水进入体内。

    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不行了……好难受……

    喜儿姐、鹊儿姐,我真的好想你们……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处于一片浅滩之上,我伸出头俯看河面,河面的倒影已然变成了自己原来的模样。难道刚刚身体的变化是梦吗?

    我捧了一手清水,水以极快的速度变得恶臭浑浊,与秽水无异。

    “看来,我已经变成了与茅房污秽有关的妖怪了。”我不禁自嘲道。

    ……

    从那以后,我开始游历山河大川,看世俗红尘。我学会了不少的神通,也学到不少诡秘的知识。

    途中也遇到了许多妖怪同类,他们见到我总是一脸惊叹,然后丝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之情。想必是因为我厕所妖怪的身份。

    我应该是一只厕鬼,一种没什么实力也没什么灵智的妖怪。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保留了身前的意识与容貌,仅仅表现出厕鬼的特性与神通。

    我为什么要以这种卑贱妖怪的形式苟活于世?

    初次遇到捉妖人时,出于本能的恐惧,我逃走了。倘若我被他灭了,是不是就可以去见喜儿姐和鹊儿姐了?

    但是我还是藏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矛盾。是为了不让那些与我共生的怨气一起去见鹊儿姐吗?还是单纯的怕死呢?

    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怕再死一次呢?我也在寻找,寻找着不想被捉妖人灭杀掉的答案……

    一日,路过平山县的我感知到了一个小孩跌入了茅厕里。三日后,又感知到了同一个位置发生同样的事件,看气息,似乎是同一个孩子。

    ……

    这个叫秋平的孩子绝对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他能突破灵障的限制直接碰到我的灵体。

    ……

    我从秋平给的包袱里拿出了一条很是漂亮的淡黄衣裙,摸着脖子上隐隐刚刚秋平小朋友环抱留下的体温,我心里感觉暖暖的。

    自从喜儿姐鹊儿姐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被被人拥抱的经历。

    “即使命运的一次次的不公,苦难一次次的折磨,人也要向前看,找着些许盼头努力地活着,这样才能越活越开心,越活越精彩……”

    我又记起了喜儿姐的话,嘴里轻轻念叨着,“喜儿姐,我有在好好地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