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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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呵剑成雷,十方明光

    (万字。一直找不到感觉,拖了很久。)

    沟壑之上,澄白剑气不下百道,纵横在苏隔江身前,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

    苏隔江手终于按在鱼肠剑柄上。

    霎时天静地静漫天风雪静。

    白衣女子眼神一凝,双腿发力,自马背飞天而起,仗剑直取苏隔江。

    苏隔江舒出一口气,手上用力,谁知半截剑身尚在鞘中的鱼肠剑竟纹丝不动,任凭他怎样使劲也无济于事。

    一眨眼的功夫,白衣女子已到了数步开外,当胸一剑刺来,苏隔江只好单手握鞘,身子一侧闪过;女子顺势贴前,伸手握住鱼肠剑柄,轻轻一推,就将鱼肠剑“咔”地一声推回剑鞘中,接着持剑手腕一翻,直刺改做斜挑,一道寒光直取苏隔江头颅。

    苏隔江避无可避,只好抬手用剑鞘一架,格住女子那邪门刁钻的出剑,接着抓住机会,另一只手在剑身上屈指连弹,凭借剑子之身对所有剑器的共鸣,层层气机叠加下,竟将一把精钢好剑弹弯成一个大弧。

    女子当即放弃原来的打算,蓦然并指指向苏隔江腰间所佩,她先前留下的那把银剑。

    剑名为“霜思”,最是忠贞,一旦认主,便再不会变节,即使有苏隔江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剑子“横刀夺爱”,二者气机仍是藕断丝连,此时被女子所召,宝剑顿时呼应起老主人,颤抖不已,自行出鞘。

    白雀阴面露喜色,刚要去夺,不想剑又“嚓”地一声,主动钻回了鞘中,安分得怎么都叫不出来,笑容不由得僵在脸上。

    白雀阴此时所持的,只是一把普通的精钢剑,剑身早不堪气机的层层叠加,弯出一个不可思议大弧后立即崩弹。她想不通自己为何召不回霜思剑,神色懊恼,手下未停,一掌轻轻拍在弹回剑身上,也学着苏隔江,五指连点,拆去剑上藏的无形剑气。

    苏隔江右手掬成爪,向前凭空一探,气机牵引下,虽不至于脱手而去,但也生生将女子手中铁剑扯向一旁。

    白雀阴第一时间并未撒手弃剑,不得不迈出一步,才能重新站定,一动一静间,先前“形神意满”的架势便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个小小破绽。

    苏隔江左手倒持剑鞘,向前一点,以剑柄戳向女子前胸,气机传递之下,虽捅不死人,但也如实打实地吃了一剑般痛苦,戳得后者胸口气血翻腾。

    女子倒退一步,卸去冲力,强行压下体内紊乱的气机,直截了当弃剑不用,左手掐诀,向前一指,两道锋锐剑气划破风雪,一左一右袭向苏隔江,打的是你戳我一剑我就还你两剑,以伤换伤的主意。

    哪知苏隔江神情肃穆,横剑眼前,他不闪不避,两道剑气竟在闯入他身畔三尺之内时主动散去。

    白雀阴暗自咋舌,仿佛见了鬼一般惊讶。自己被姐姐称作是那甲子难遇的剑道天才,初握剑时,身畔便有那剑气横生,境界更是一日千里,更是轻松让霜思剑低头认主。

    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修行无外乎两个方向,其一返璞归真,做减求空,枯剑枯坐枯谈,求一个纯粹的“一”;其二则如那位天道宫宫主,走的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的路子,将驳杂所学熔铸一身,最后自起一座巍峨高山。

    九仞高山,始于垒土,圆融之象,必先博观;剑之一道,更是如此,往往观千剑而后识器,历代大风流剑仙,除去性格特别古怪的几位,其他人皆有传承留世,也大都洒脱,诚心剑客人人可学;因此后人再坚信江湖上代代新人胜旧人,也始终绕不开一个入山登山再观山的过程,就如同那几乎将道理全部说尽的儒家圣人,珠玉在前,后代读书人再要讲理说理,自然难了,连想只敢去想做一做查缺补遗的君子贤人,而不敢妄想立言不朽。

    白雀阴的身份之尊贵,甚至封存于大内天字号甲等隐秘,根本不是这些狴犴卫可以想象的,自习武以来,倚仗皇室收藏之丰,所翻阅过的孤本秘籍不计其数,连她幼时对着灯火的睡前读物,从中随便抽一本丢到江湖上,都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说能与背靠一整座大内武库的白雀阴比眼界,整座天下也只有那寥寥几人,可眼前少年破去两道剑气的手法,她简直是闻所未闻,连通过把握对方气机流转,拆解出个大概都做不到。

    要么是少年手法实在太过古怪,是那些极其稀少,甚至根本不流通在世间的隐秘传承;要么他年纪轻轻就已达到了自创剑道的宗师境界。

    这怎么可能?!

    白雀阴神色变幻阴晴不定。

    苏隔江站在数步以外,横剑身前,屏息凝神,神注于物,一时间只觉得天辽地远,风雪也止住了,嘈杂声音变得渺小,世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人一剑。

    长剑轻吟,异象连生,漫天雪花狂舞,纷纷被半出鞘的宝剑所牵引,形成一道与天地通的雪花龙卷。

    白雀阴当机立断,脚尖点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

    只是不知为何,这本应浩大的一剑在某一节点后,剑势非但没有继续攀升,反倒急转直下。在苏隔江精气神几乎登顶时,剑招却萎靡不振。

    鱼肠最终只出鞘一半。

    苏隔江有些遗憾地按了按斗笠,望向远处的白衣女子。

    白雀阴站在数丈外,偏了偏头,好奇道:

    “怎么不继续了,拔不动了?”

    苏隔江并未回话,而是蓦然抬头,望向街道远处,传来马蹄隆隆,遥遥可见数骑奔来。

    白雀阴出声提醒:

    “还不走?侥幸有了半只脚踏入一品的一剑,当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我后面可还有九十重骑。”

    苏隔江闻言扯了扯嘴角,先前声势骇人的半剑,是实打实地向体内这颗骊珠借了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内力,向漫天飞雪借了势,还借了剑子之身与神剑鱼肠,借了先前一剑斩杀数骑的余意。

    剑乃百兵之君,天生最擅长与人共鸣,因此自有术道之分、意气之别,飞剑千里取头颅,剑气胆粗如青龙,这些皆是术之巅峰;而“道”,则要没道理些,也更贴近冥冥中的无上天道——只要兴之所至,内力足够,那么胸中意气有多少,剑上便能挥泄出多少,不为境界所困。赖以平生所见所悟所感,机缘巧合之下,哪怕是二品小宗师也能递出超然一剑。

    此时马蹄声近了。

    两骑当先,穿透由细碎雪珠织成的帘幕,联袂而来。

    不需他人多做提醒,眼角余光瞥见一地破碎甲胄血肉后,二人俱是嘴角轻轻抽动,心神随之一凛,再不敢有任何草视。

    其中一骑悄然使个眼色,另一骑立刻默契地稍稍放慢马速,改并排而行为首尾相缀。

    在前一骑为先锋,在后一骑压阵;面对深浅不知的江湖人时,这种两骑互为呼应,互为倚仗的阵势,以其灵活多变的优点屡次建功,甚至能与高出一两个境界的敌人纠缠。

    大地震颤。

    苏隔江眼神坚定,缓缓舒出一口气,非但不退,反倒提剑前奔,主动迎战。白衣女子想依靠重骑围狩他,他何尝没有靠着与这九十重骑的厮杀稳固这一丝体悟的想法?

    此方世界不过是以骊珠营造出的虚幻小天地,进来前,关生还拍着自己肩膀说,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放心大胆去做;哪怕死上七八个来回,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实际的影响,一点不需要怕的。

    幻境里境界宝物什么的都带不来带不走,唯独体悟一事,到哪里都永远是自己的,因此,明知道机会缥缈,苏隔江仍是不愿放弃。

    况且苏隔江直觉这一剑圆满后,绝不止一品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是超然妙手。

    距离飞快拉近,骑士率先一枪刺来,这马背上的一枪势大力沉,苏隔江不愿硬接,侧头闪过,脚步不停,一路向前,以剑对枪,只有闯进对方身畔三尺以内,才有胜算;一枪未建功,骑士后手一震枪杆,前手虎口发力,蛮横地用枪杆扫向苏隔江,枪尖破空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苏隔江不得已停住脚步,举剑招架,仍是被结结实实地扫退一段距离,两脚在地上拖曳出一道痕迹。

    另一骑此时也已赶上,骑士使一柄大斧,将斧头抡出一个小圆,如一轮满月,一斧当头斩向苏隔江。

    苏隔江同时应对两骑,险象环生,只好就地向前一滚,从马腹下躲过这一斩。

    长枪刺了个空,骑士一提缰绳,所乘枣红马唏律律鸣叫,抬起两条腿,打了铁掌、足有常人拳头大小的马蹄向苏隔江脑袋重重踏下——战马常年随主人征战,对于骑战中对方一个照面被挑落马下,却只是轻伤未死之事,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当即补上一蹄痛打落水狗。

    苏隔江曲肱而枕,高卧无忧,以此诡异架势在雪地上轻松滑出一段距离,如一尾游鱼躲过马蹄,接着屈起食指拇指一弹,鱼肠霎时出鞘,剑光闪过之处,人马重甲仿佛纸糊的一样,连人带马被一分为二,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立死,滚热的鲜血泼洒一地。

    另一骑士见袍泽身死,眼睛通红,可也牢记军纪,立刻调转马头远离战场,去与其他狴犴卫汇合。

    每名狴犴卫培养过程都耗费了无数银子,初衷是打造一支在投入战场后足以扭转局势,甚至一锤定音的绝对精锐亲军,万万不能在此进行无谓的牺牲。

    是否有足够大的战场供重骑冲锋,以及重骑的数量多寡,都严重影响重骑的战力,因此这一骑撤得也算毫无留恋。

    苏隔江望着一骑背影消失在雪中,缓缓舒出一口气,蹲下掬了一捧雪,轻轻擦去溅在脸上的血污。

    魏翰纵马徘徊在十数丈外,摸着腰间佩刀,神情一时间天人交战。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怕了。

    曾经光着脚时,多少次大小战事,真刀真枪的实战,为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摸爬滚打,多少次生死一线,他都不觉得有多害怕,哪怕交战前夕紧张得打哆嗦,一旦握住刀就能镇定下来。那会他不但不怕死,反倒巴不得把命豁出去,死在战场上。

    如今得偿夙愿,一跃成为了狴犴卫。可两只脚都穿上华美靴子的他,竟然破天荒地开始害怕了。

    怕输更怕死。

    魏翰轻轻抽刀,映着月光,刀身清亮,潋滟如流水,他十分清楚,如果今天不敢出刀,这辈子武道恐怕再难有所寸进。

    心境一旦崩溃,再想修补起来,难如登天。

    他眯起眼睛,沿街看向远处,天黑出一个窟窿,如野兽张口择人欲噬,风浓雪重,不知道增援何时到来。

    魏翰伸手抚了一把马颈,他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不抖了,稳得出奇,就像很多年前那样,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拉开最硬的弓,握住最冷的刀,杀人。

    过去上战场,魏翰的许多袍泽夜里都睡不着觉,抱着冰凉的兵器,在草垛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念叨着“一定要活下去”这类的话。

    他们一个个都有着绝不能死的理由,可最后,他们一个个都死了。从来鼾声如雷的他,反倒没道理的活到了今天。

    魏翰翻身跳下马背,骏马仿佛通灵,转过身,将头靠在他身上,嗅个不停,似乎不愿意主人离去。

    魏翰轻轻拍了拍这匹与自己出生入死相伴许久的骏马,舒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不等了。

    白幽伏精短打扮,悄无声息地奔走在瓦片上,她身形如鬼魅,遮掩在夜色里,好似一阵风飘在楼阁间,表情依旧冰冷严肃。

    她不时地瞥一眼楼下,数骑紧追不舍,明明人马俱甲,却能轻捷如雪上飞,不发出一点响动,前后连做一条串珠,有条不紊地疾驰在狭窄晦暗的巷弄中。

    一开始,这些骑士还会用手弩泼洒出几波箭雨,只是在看到半空中密布的箭雨都被白幽伏驱赶蚊虫般随手拨开后,他们就只是不紧不慢地粘在白幽伏后面了,如附骨之疽。

    白幽伏拿这些全身重甲的狴犴骑没什么办法,刚刚于泼洒箭雨中接下几支箭矢纯属顺手,掷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破甲都已是强弩之末。

    白幽伏瞥了最近一骑一眼,覆薄雪的肩甲上还没着一支羽箭,羽枝扑簌簌地支棱着,随马背起伏;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掷出几支箭矢杀人,不难,只是恐怕得要在瓦片上踩塌出两个窟窿,除非她想落到街上直面重骑的来回冲锋,否则不值当。

    紧追不舍的十几骑突然没有一丝留恋地向反方向纵马狂奔,连一直在侧翼包抄围堵的骑士都有条不紊地调转马头撤离了。

    这张本应越来越密的大网不知为何,对白幽伏敞开了一个大口。

    白幽伏愣了愣,接着心念一动。

    苏隔江第一时间转身抽剑格挡,仍是慢了一步,魏翰已至数步之外,双手持刀重重斩落。

    刀剑相击,清脆一响,仓促之下苏隔江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剑身传来,不得已向后倾去,一腿微屈,脚死死抵在地上,仍是被斩得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苏隔江手腕一震,内力迸发,想要震退魏翰,可刚挣出来一点喘息空间,魏翰再次提刀前掠,一刀斜斜斩下。

    苏隔江反手将剑向上一撩,堪架住这一刀。两把兵器纠缠一团,魏翰果断提膝撞向苏隔江,逼迫苏隔江弃剑后撤,苏隔江一掌拍下还以颜色,仍是被一记膝撞撞得后退数步。

    魏翰拧腰上步,双臂肌肉暴突,再次当头斩落,虽然先前两刀皆被苏隔江格挡住,但魏翰气势并无半点受挫,反而节节攀升,这一刀力度甚至比两刀加起来更大。

    苏隔江瞳孔一缩,脚步向侧面一滑,避开重斩,同时再次出剑,剑光连闪,一分为三,竟在一瞬间同时刺向魏翰侧胸侧腹和大腿,三个防备薄弱之处——这一剑有着一个取自茶道的雅称,叫“凤三点首”,被誊录进了《阴阳两仪分光神剑》之中。

    记载者的初衷是取他山之石来攻玉,化剑为百为千乃至一剑化万的境界,苏隔江此时差之甚远,但他却在数次翻阅中,误打误撞记住了这一剑招。

    魏翰将刀一立,三道寒光由上至下,依次落在宽阔刀身上,发出数声清响,叮叮铛铛如撞玉。

    苏隔江本以为这一剑过后,鱼肠最起码能在对手刀上留下三个破烂窟窿,没想到竟然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他咦了一声,打起十二分精神,这还是苏隔江第一次遇到能与鱼肠剑相差不多的神兵利器,他心里一时间十分好奇。

    魏翰架势攻守变换行云流水,手腕翻转,挥出一记横斩。

    苏隔江瞳孔一缩。

    不能再退了!

    苏隔江本能感知到,眼前这人的刀意比起上一刀,又重了几分,如果还不想办法破去他的刀势,接下来只会一刀重逾一刀,最终真的会让自己连招架都无法招架。

    苏隔江犹豫一刻,瞬间身形飘动,再次向后滑出一截。

    刀意隔空划破前襟,风雪霎时就顺着破口灌进苏隔江的里怀。

    同时鱼肠剑出,一剑斜下指点向魏翰持刀的右手。

    苏隔江这一剑抓的时机极好,不给魏翰任何闪转腾挪的空隙——若是舍不得右手,那就必须从弃刀和后撤中选择其一,而无论哪个选择,都意味着先前蓄积起的刀势化为乌有,从头再来。

    魏翰面无表情,左手成拳,重重砸在剑身之上,将鱼肠砸偏向一旁,他的左手瞬间被剑身上纵横剑气割得血肉模糊,接着脚下爆发,激起一地飞雪,但也瞬间拉近二者间的距离,再次竖斩。

    第五刀,刀刀气势叠加下,此时刀意已千丝万缕。

    魏翰所习的舍身刀诀,归结起来不过是一位七绝圣手所遗留的半句金玉,“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位诗人生前曾于漠北快意纵马,饱览关外风光,眼见那孤城坐落在黄河白云间,虏骑猎长原,更亲挽弓落雁瞰平沙,鞭指落日处,自谓家在天涯。

    他死后魂魄散入诗卷,犹对这苍茫酷烈景象念念不忘。

    苏隔江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搭于剑尖,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微屈,右手照例持握剑柄,双臂伸直,横剑额前。

    这一刀将苏隔江斩退数丈,斩得他不得已单膝跪地,深陷雪中。

    屡次重击下,苏隔江双臂趋近麻木,他仍忙里偷闲地去瞟一眼刀上铭文。

    第六刀。

    六重刀意叠加下,终于有虚龙吞柄,蛰眠刀上,白霜布满刀身,又裂如蛛网。

    魏翰一手提刀,跃起至半空又改用双手握刀,此时身后龙首越发凝实,垂胡髯,眼射威光,紫电缠身,鳞爪俱张。

    苏隔江抬头,突然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刀上刻的什么字?”

    刀斩落。

    龙低首!

    苏隔江苦等的就是这一刻,只以最强剑问最强手!他一手按剑,气势随即攀升到顶点,口吐两字:

    “叠雷。”

    递出一剑。

    滚滚雷声炸响。

    云层之上,阊阖九门内,连嬉戏用的琉璃投壶都被这一道雷鸣震碎,天帝震怒,守天门的阍者手持大戟,纷纷张望向下界,于是倏忽间晦明变换,电光闪耀。

    并非是苏隔江自行改进的六叠雷,而是《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里记载的,不折不扣的九叠雷。

    刹那间,剑上绽放白光,刺得苏隔江睁不开眼。

    鱼肠剑尖仿佛挂上了千斤秤砣,沉重得直往下坠,苏隔江眯起双眼,双臂绷紧,双手死死攥住剑柄,才能尽力保持住向半空中出剑的架势。

    伴随着砰訇雷鸣,天地之间尽是炽白的电光。

    百丈光明,杲杲其华。

    早在苏隔江气势节节攀登之时,白雀阴就当机立断,猛退出一段距离,依旧不可避免地被炫目白光晃得失神,伸手不见五指,许久才恢复正常。她抬手一抹,脸颊上竟是不知不觉地流下两行眼泪。

    已赶到的十余骑也不得不按住马头,徘徊在原地,面对这璀璨光华,俱是神色恍惚。

    离恨轩、街道和大半个外城,都在这白光中消失不见。

    梧山上。

    皇宫中有极为严格的夜禁。代表夜禁的沉重鼓声响起后,无论理由,任何人必须待在自己的屋子内,不得外出,连巡夜的甲士都不用上夜,大家自然都乐得清闲,可私下里对此也会好奇地讨论一番。

    当今陛下虽然仁爱宽厚,极少责罚下人,但唯独在此事上绝不马虎——过去陛下有位男宠夜里突发恶疾,实在病得死去活来,眼看着主子再得不到救治就要一命呜呼,根本捱不到天明,侍女感恩主子平日里对下人的体贴,一咬牙,冒险去太医院,为主子请了一位太医前来治病,结果第二天,整院的人连同那位说不好是见钱眼开还是医者仁心的太医都消失不见。

    此时夜禁的鼓声早已响过,皇宫各处不见一个人影。

    正殿中,女子单手提着鸟笼,正在逗弄一只鹦鹉,似乎心情不错。入夜了,那鹦鹉并非昼伏夜出的动物,因此只是懒懒的,并不怎么搭理女子,任由她摆弄。

    女子七窍不停地往外吐着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气,雾气纠缠交织,最后在半空中化成一道并不凝实的女子残像,残像的五官与皮囊完全不同,气质也要更为轻佻活泼——若有方士见此一幕,恐怕要惊得眼睛都掉下来,原因无他,这丝丝缕缕的白雾,正是人的魂魄具现。魂魄离体,要么是肉身已支离破碎,如纸糊的破屋漏风,要么就是魂魄有缺,缺得还颇多,导致撑不起来皮囊这件“衣服”,就像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玩,拖拖拉拉。

    只是无论是肉身残破到这种程度还是魂魄缺失到这种程度,地府都应该早早前来收人才对,断没有还能在外面晃荡的说法。

    宫装女子无所事事地逗弄了一会鹦鹉,又将鸟笼随手搁到一旁,继续盯着藻井发呆。哪怕是陛下近侍也绝想不到,几乎每个夜晚,她都如此来消磨时间,一直坐到天明。

    常人白天劳累,夜间休息,昼夜交替,日复一日,女子则永久无眠,不得休息,这便是苦留世间的惩罚之一。

    突然间,半空中那道女子虚像重重摇动,接着化为沸腾的白色雾气,从七窍尽数遁回“皮囊”之中。

    回神后的她蹙着眉,神色痛苦,又难掩惊讶,于是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胸口,走下阶陛,一路走出大殿,快步穿过长长的过廊,一直走到宫外,那股钻心的疼痛方才缓解了些。

    宫殿本就依山而建,宫外即是山中,女子无视积雪和寒冷,只着轻衣,双手拢袖,缓缓拾阶而上,一直走到视野尤为开阔的山顶,于此俯瞰都城,只见万籁雪寂、天地一灯,一片昏暗中,唯独离恨轩所在之处亮如白昼。

    女子心口再次一痛,痛得她眼前一黑,跪倒在雪中,她双手捧心又惊又怒,不顾风度地叫道:

    “爽灵死了。吞贼,去杀了他!”

    四下里无人应答,只有风声骤然呜咽。

    吞贼领命而去,女子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站起身,一只手按着心口,默然地看向城中,那白光逐渐地消散了,变得柔和,宛如东方之既明。

    女子突然轻声自言自语:

    “你说,我们是不是早就都该死了?”

    光芒刺目,接着仿佛冬日里和熙的暖阳,身在半空的魏翰下意识闭紧双眼,任由其泼洒在身上。

    手中“大灼”刀哀鸣,可依旧自刀尖起一寸寸地被白光吞没。

    魏翰双臂拧转刀柄,蓦然袖中一轻。

    天龙虚像早不知所踪,甚至连响动都没能发出就被镇压了。

    若说后悔,其实并没什么可后悔的。得逢陛下赏识、幸蒙陛下错爱,从那天亲耳听到陛下金口玉言劝自己爱惜性命,珍重身体起,他就在心里把命卖给了那个女人。

    士为知己者死。感激涕零,唯以死报而已!

    魏翰打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没见过面的两个人只留给了他一把“大灼”刀和一栋四下漏风的破房子,似乎童年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和这些相关:爬在武馆墙头偷学,被人发现后撵着打、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走刀架、冻得瑟瑟发抖,不得已在被窝里搓着手哈气、捉躲在床下的四脚蛇、驱赶虫鼠……这样的记忆画面一幕接一幕。

    就这样,魏翰吃着百家饭,饥一餐饱一餐地长大成人,终于熬到加冠,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投身军旅,于是一去三改火,再归来时,少年不在。

    自军中磨砺出一身本领的他,也有了真心相爱的女子,彼此发誓约白首,却不想提亲后,有一门不大不小生意的老丈人嫌弃自己既给不出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又不能掇青拾紫,让他闺女过上诰命夫人的富贵日子,连带着一家子鸡犬升天,因此从没给过自己半点好脸色。魏翰至此才惊觉,戎马数年,不说身经百战也差不多,可不论军功还是银子,自己竟然都半点也没捞到——他无权无势无根浮萍,大人物们总觉得指不定哪天这人说死就死了,拿了军功也是白费,因此层层盘剥下,连残羹剩饭也没得吃。

    魏翰不是没有讨过几回,只是无人撑腰,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里,有一位如今已是兵服换了官身,得知了此事后,私下里找他喝了好几次酒,又劝了他好多次,你一个升斗小民,如何跟那些手眼通天的兵部大佬讨公道?魏翰不记得自己当时怎样回应的了,只记得狂歌痛饮醉死在酒桌上后,第二天醒来,那位同袍已不见了踪影,桌上放着一锭银子。

    直到那天,陛下亲口提点自己做了这个狴犴卫,才算真的扬眉吐气了一回。

    魏翰至今都忘不了,那几家兵部中枢大佬是如何满脸笑意地拉自己到府上做客,从前自己可是连让他们门房通报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只能等,那样冷的街,他徘徊在人家府邸外,苦等着里面正主出来,自己好求着他要回来自己的东西,只是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太阳西斜也没等到,等到墙头院里张扬灯火,欢声笑语、丝竹管乐声声飘来,府上设宴了。

    如今魏翰身居席上,彩袖玉钟舞低垂,倚红偎翠,一时恍惚。不多时已有三分酒意,他也曾旁敲侧击过当年的琐事,果然没人记得。

    当年那个为了讨回自己军功,一连苦等十天的无名小卒,连一个印象都留不下,如今只是蒙了陛下青眼,就摇身一变,成了府邸上的贵人。

    魏翰只是想起那些年里遇到的冷言冷语,都忍不住咬牙切齿。

    士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

    他突然一个恍惚。

    那些年,自己也是有过真心相爱的女子。

    不管外人如何,她都从未给过自己脸色看,哪怕自己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她只会用一方温热手帕,细细擦拭自己沁汗的脸庞,而毫无怪罪言语。

    即使自己因老丈人的种种无礼举动迁怒于她,她也始终举案齐眉,真真切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待到自己一朝得意,后来才知道老丈人当时就要上门,求自己提携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一把,也是让她叉着腰气冲冲地拦了下来,还说了许多重话。听说她背后没少被人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自己最初想的,不就是博一份锦绣前程,才能更好娶她吗?

    陛下只不过随口关心两句,就让自己感激涕零,激动得恨不能为其赴死。

    身边女子默默眷顾相守那么多年,为何自己从不在意,反倒因他事而记暗自恨上她?!

    曾经每个出征的前夜,她都抱着自己久久不肯松手,直到眼泪打湿自己的前襟。

    她也曾点一盏孤灯,在灯下静坐缝衣,以此来熬脱漫漫长夜,默默企盼自己平安回来。

    从小臂起,魏翰足足半个身子已被炽白雷光吞没,神色却恍恍惚惚,不知何时被懊悔纠缠。

    记得早些年,两人新婚燕尔,也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那些日子里,自己恨不得握住她的手就再不放开。

    她是个多古灵精怪的人啊,总有着无数新奇点子。可后来,他对她只剩下了一腔的厌恶,她也就小心翼翼收敛了风情万种,越发做小伏低。

    举案齐眉……举案齐眉……真真不是个好词。

    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对如冰,何其哀哉。

    她步步忍让,他曾得意地视其为自己一朝越过龙门,终于挣来的面子,可其实不过是她的爱驱使着她,想想那些过去的时光,再多包容一点,再多包容一点,他不会变的,他只是委屈太久了,等他出了心中这口恶气,过去那个知暖知热情投意合的魏郎就会回来了……

    毕竟,当他还是那个被街坊邻里嫌弃,以为是吃软饭的上门女婿时,她何尝就把他看得低了?

    魏翰轻轻合眼,他突然想到,等自己死后,狴犴卫会给家里送去一大笔抚恤,好几百两银子,家里人靠着这笔钱,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

    我知道不足以补偿你,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

    我对不起你,请你不要等了,拿着这些银子,忘了我,去开始新的生活。

    对不起。

    魏翰嘴唇颤抖着,似乎想最后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可转瞬已被雷光吞没。

    就在魏翰彻底消失在人间的那一刻,天空竟如人家窗上糊的薄纸,就那么被猎猎的风吹破,露出漆黑色的内里。

    那黑暗里有着无数身形排列摇曳,密密麻麻,漠然直视着此方天地。

    女子身旁置一盏油灯,低着头,正将一件衣服细心地缝缝补补,时不时撩起额角垂下的发丝。

    她早已习惯了,像这样点一盏灯,默默等他得胜归来。

    她有些苦涩一笑,其实不必等,他不会回来的。

    往往要到第二天,才有他的同僚们,把酒气熏天胡言乱语的他,从花楼酒榭中拖回来,再嬉皮笑脸地叫两声嫂子,把他托付给她后离开。

    这种时候,她总会想起那些曾经两人相依取暖的日子,她的眼泪落下来打湿他的前襟,一滴、一滴。

    她轻轻地问毫不知情睡死过去的他,你爱我吗?你恨我吗?然后为他准备解酒汤,替他解去衣裳又扶上床。

    她知道他故意生分她,因那些他被人白眼冷语的年月而怪罪她。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生养之恩大过天,难道自己能与家人轻易决裂?仅仅是阻止自己那个被宠坏了的弟弟荫乘恩宠,她就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戳了脊梁骨;可话传到他那后,他却故意笑着答应了下来——那个当年对他厌恶至极,认定自己嫁出去赔钱的父亲,当时惊喜地搓着手连连陪笑,逢人就夸能干的女婿半个儿。

    她本也想学着做个贤内助,做一道他背后最坚实的墙壁,多少为他遮住些吹来的风雨,这样他才能少操心其他的事,才更可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回来。

    只是他的冷眼,让她痛彻心扉……

    女子直了直腰,收敛了种种思绪,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怎么好端端地又回忆起了这些?一旁的灯光晃得女子眼睛有些发涩,于是她抬起手,用手背揉了揉,只是一个没拿稳,指捻的缝衣针就掉在了地上。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感应,女子的心霎时沉了下去,她并没有俯身去拾,而是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按在胸口,蹙眉喃喃自语:

    “平安,平安。”

    她不知道,人逝魂归,她再也不需要等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