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繁体版

第十九章 来处来,归处归

    遮山郡不算太大,方圆十数里。城壕无名,也不甚宽,两岸皆植依依杨柳。苏隔江亲眼见有那闲汉嘴里叼根草杆蹲在岸边钓鱼,并未遭到军士驱赶。

    城墙高约三丈,夯土而成,城外瓮城与城门相错。去城数丈,临壕根处筑有一鹊台,高二三尺,阔四尺;台上筑那高厚羊马墙,高约一丈,厚约六尺,羊马墙上留有品字孔眼,以备觇望。

    临入城前,苏隔江才知道有路引这么个玩意,唐国境内百姓不能随意走动。眼看着查车的士兵越走越近,苏隔江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神通广大的关生还是早有准备,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来了两张路引,笑眯眯地一并交给了士兵。

    士兵严肃地看罢,点点头,挥手放行。

    关生接过路引,放下帘子,坐回车厢之中。松了一口气的苏隔江立刻问道:

    “……你哪来的我的路引?”

    关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前些日子你睡着了的时候,我偷偷拉着你飞到最近的郡城里办的,你放心,完全合法合规,大唐境内乃至草原上都通用。”

    苏隔江一脚踹过去。

    关生轻松躲开,嬉皮笑脸道:

    “其实我刚给了他一两银子,这家伙拿人手短,当然放我们走咯。”

    苏隔江愣了愣,下意识问道:

    “他要是那种原则非常强的人,不但不收,还直接把我们扣起来怎么办?”

    看着关生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叹口气道:

    “得,白问。”

    苏隔江转而想起另一事,狐疑道:

    “……一两银子?你哪来的银子?”

    关生说得理直气壮:

    “从你那拿的啊,我可有路引,黑户就你一个,这让我自掏腰包贿赂他?没道理吧?”

    苏隔江赶紧解开包袱,摸出那只精心绣出来的小口袋,已经彻底瘪了。他两根手指捏住口袋,不敢相信地倒过来甩了甩,随即大怒,一脚踹过去。

    关生麻利躲过,指着苏隔江鼻子怒道:

    “我可警告你,不许再这么暴力!谁教你的动不动踹人?为师难道不是个和善的人吗?”

    咚地一脚。

    关生咬牙切齿地拍着留在袍子下摆的一个脚印,抬起脸时泫然欲泣,委屈道:

    “帮你跑腿办假证不要钱啊,我拿点抽成怎么了?做师父的花你点钱跟要了你命似的,怎么的,跟着师父还能少了你的吃喝?小小孩那么在乎黄白之物,俗!太俗!就不能跟师父学得有点风骨?”

    苏隔江翻个白眼,默不作声。

    关生见他不再追究剩下银子的下落,暗自狡黠一笑,心情大好。

    马车悄悄驶进遮山郡。苏隔江终究还是孩子心性,挑开帘子,一脸好奇地张望起城中风光:

    道路是那砖石铺成,路两侧各有一道甃砌水沟,用以疏通雨后积水;两侧各式高楼平地起,大多木制,苏隔江挨个牌匾看去:金家漆器什物铺子、张家金银铺子、李家丸药铺子、茶铺香铺……不一而足。

    行人缓缓,孩童嬉戏,偶见白衣公子沿道旁按马徐行,或是从那车轿中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去街边卖花女子手里接过一枝鲜花;那街边酒旗望子招摇在桃李杏梨之中,花杂其间,风光蔚然……城虽小,却肉眼可见的祥和安逸。

    从前一直生活在山村里的苏隔江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不觉痴了,恨不得生出八双眼睛,把一切尽收眼底才好。

    关生好笑道:

    “别看了,这还只是个边陲小城。到了长安你不得激动得死外面?”

    苏隔江猛摇头,仍趴在窗上目不转睛,撂下一句你不懂。

    关生叹了口气:

    “好好好,我不懂。不过我说徒弟啊,咱能不能先找个住的地方啊?等东西都放在客栈了再出来逛呗。我估计这地方也不宵禁,到时候你愿意逛到明天早上我都不拦着你。自己亲自在街上走走,不比从小小窗口往外巴望着看强?”

    苏隔江恋恋不舍地收敛目光,点点头。

    城中马车和骑马的人都不少,但无一人张扬跋扈,沿道疾驰。需知有无良公子哥最喜欢纵马大道,看着行人又惊又怒躲避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或是恶仆仗势欺人,主子也愿意以这种方式显摆自己地位超然,全然不顾前方是否有人,把马车赶得飞快,甚至巴不得有人被吓得连滚带爬才好……这些别处随处可见的事迹,但进此城以来,竟不见一幕。

    关生想了想,轻笑道:

    “你知道怎么判断一处城主是不是好人么?”

    苏隔江心里痒痒,有蚂蚁在爬,敷衍道:

    “怎么?”

    关生指了指外面:

    “看人。尤其是富贵人,看他们是否把百姓当人。好比如果城主任由骑士车夫横冲直撞,百姓走在路上都得提心吊胆,你如何能看到这样一副贩夫走卒公子王孙共处的景象?自交通这一件小事,由小及大,就看得出此地郡守对此处教化不错,不说是多大的好人,起码不是那种鱼肉一方的货色。你记住,判断一个当父母官的是不是好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他治下百姓日子究竟过得如何。至于能否活得有尊严……”

    关生收回目光,自嘲笑笑:

    “暂时不是这个时代需要考虑的了。”

    言语之间,马车停了。

    苏隔江不爱听自家师父唠叨,率先跳下马车。他抬眼看去,此处名为张家客栈。

    伙计从客栈里望见了一辆马车停下,先有一人笑脸迎来,牵走两匹马去马厩吃草,又从客栈内涌出几人,热络地帮两人搬行李。

    苏隔江见此一幕,一时有点恍惚,觉得分外熟悉,随后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用帮忙。自己挎了包袱,拎了炊饼干粮,把鱼肠剑夹在怀里,也不管关生,率先走进客栈。

    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十来张桌子,二十来条条凳,身兼账房先生的掌柜在柜台后埋头打算盘,有数个打扮不同的人在吃饭,看起来都一脸疲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了远路。

    苏隔江还要继续打量,一小厮从外面快步跟上,询问苏隔江是住店还是暂时歇脚。苏隔江只好收回视线,犹豫一下答道:

    “住店,先住两晚。”

    小厮好嘞一声,又问是否要吃些饭食。苏隔江闻言摸了摸肚子,早上吃过面条后到现在粒米未进,还真觉得有些饿了,想到关生承诺的请客吃饭,于是点点头,叫厨房随便做些吃食上来。

    小厮见他面善,笑着多问了两句:

    “这位客官是不是第一次来咱这遮山郡?”

    苏隔江想了想,点头称是。

    小厮了然地点了点头:

    “咱这的羊肉扯面是一绝,面不说,主要羊肉极好,早晨鲜宰了送到厨房,几名师傅砍成大块,煮熟了又用秘制香料卤过,肉烂汤鲜,吃过的就没有说不好的,都一个劲竖大拇指呐!咱掌柜的做人又实在,知道来这吃饭的都是辛苦人,特意叮嘱每碗多搁肉多搁面,务必量大管饱,一来二去的,也就闯出了招牌,闻名而来的人多半都要尝这一口。这可不是咱自吹自擂,客官您不信看看周围桌上,桌桌必点咱的招牌羊肉面。”

    苏隔江听了,看了看四周,这小厮说得还真没掺假,开口要了一碗,叮嘱多加葱花。

    小厮眉开眼笑,应一声便开始为苏隔江张罗。

    苏隔江把剑搁在桌上,拉过最近一把椅子坐下,抱着包袱,四下打量了一番,都是脚夫挑夫旅客一流,粗略看去没有什么武林人士。

    看着众人大快朵颐,闻着各式各样的香味,苏隔江不由得更饿了,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过了会,关生也走进了客栈里,除了拎着一只空了的酒壶外,什么也没拿。他走过来,坐到苏隔江对面问道:

    “都谈好了?”

    苏隔江点点头:

    “我打算住两晚。”

    关生无所谓:

    “这事随你。”

    他立刻用力嗅了嗅鼻子,眼珠子贼溜溜地转道:

    “什么味啊,这么香?话说回来,为师正好饿了,你要吃的没有?”

    苏隔江还未开口,只听后面小厮大声吆喝道:

    “客官,面来咯!”

    苏隔江回头看去,只见那小厮手上托着个大托盘,盘上顶着一只大碗,兴高采烈地快步过来。

    苏隔江扯了扯嘴角,转过来对关生道:

    “诺,吃的来了。”

    话音刚落,小厮将托盘放在桌上,关生一看,是一碗羊肉宽面。店家实在,面上竟铺了整整半碗的大块熟羊肉,都是有肥有瘦的好部位,喷香扑鼻。

    关生嘿嘿一笑,道一声谢,刚要接过。小厮却双手捧着面碗,放到了苏隔江面前,招呼一声,拎着托盘离开了。

    关生急了:

    “你就要了一碗?”

    苏隔江笑道:

    “我就说要了吃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生赶紧叫住小厮,给自己也来了一碗面。

    关生双臂环胸,看着对面苏隔江大快朵颐,香气又不住地往鼻子里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道:

    “就是这个味,我进来时候闻到的香气就是这个。啧啧,吃得香吧?”

    苏隔江闻言警惕抬头:

    “你要干嘛?我可警告你,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这顿饭得你请客。”

    关生扯了扯嘴角:

    “这个自然,为师是那一顿饭都不舍得的人么!只不过这面你也吃了,气也出了,等会跟店家借个盆打水这事就帮为师做了吧。”

    苏隔江狐疑:

    “你想干嘛?”

    关生一瞪眼睛:

    “你管我干嘛,做徒弟的帮师父干点活能咋地,又不能累死你。记住了,打好水送到房间去。”

    苏隔江哦了一声答应下来,继续吃面。

    关生那碗羊肉面很快也端了上来,他却并不急着吃,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筷子搁到碗上,神色陶醉地讲道:

    “我给你讲,这碗面这么香,我敢打赌,一定得归功于羊好,信不信?以前有个挑嘴的大儒写过自己三不吃,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照我看呐,前两条还有那么点道理,第三条纯属胡闹,这么好的东西如果摆在面前不吃,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再说这吃,吃也有讲究,真正的老饕都是在吃之前先要看和嗅,看什么,这碗面汤黄面白葱绿,三色俱全,好不好看?文人雅士赏名画,和老饕欣赏这一碗面,归根结底是一样的。”

    说到这,关生筷子夹起一片羊肉,轻轻抖了抖,那肉在筷子尖上颤颤巍巍的极其诱人。

    “诺,羊肉的纹理好不好看,看了流不流口水?这些都收之于眼记之于心了,再嗅,把那股香味深深嗅到鼻子里,你看,面的香味,羊肉的香味,葱花的香味,药材的香气,面和羊肉汤搭配的香味,羊肉和药材的香气……两两相配,三者相配,两者相配后再与第三者相配,变化无穷。师父我闻这一缕香气,能闻出七八种不同变化,这才是会吃啊。等到馋虫勾出来个十成十了,再食指大动,大快朵颐……诶诶你去哪?”

    关生话还没说完,苏隔江已起身离开了座位,留下一只葱花都不剩的空碗。

    苏隔江慢悠悠地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道:

    “师父啊,那面再唠叨下去,汤都要没了,您这老饕专爱吃坨了的面不成?咱呢,这就去给做师父的尽孝心,给您打水去。”

    苏隔江管店家要了客房钥匙,又借了一只木盆,拎着盆慢悠悠地到后院井边打满水,再端着盆回到房间。

    开了门,客房里正好有那放洗脸盆的三杈架子,苏隔江试了试木盆尺寸正好,就干脆搁在上面了。

    他把鱼肠剑挂到床边,趴着发了会呆,又一骨碌爬起来,打算再练一会气。

    他这边刚坐定,关生正好在客房外敲响了门。

    苏隔江不得已退出打坐神游的玄妙境界,十分不爽,一气之下不想去开门,再次合眼。

    然而关生极有耐心,隔几个呼吸就敲一下门,顺便叫一声徒弟,每次都敲在苏隔江即将坐定神游之前。

    这家伙敲门只敲一下,而且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技巧,声音极清脆,哪怕坐定都听得到,让人完全不能无视。

    苏隔江叹了口气,老老实实下地去开门。

    开了门,他站在门口认命道:

    “真服了你了,怎么做到这么烦人的?”

    关生从他身畔走进来,笑眯眯道:

    “你天天在我面前打坐,我要是记不住你入定大致需要的时间,找不到你神游的节点。我还当什么师父?”

    苏隔江心说话你是有多无聊啊,还记这个?

    关生想了想,又有些得意道:

    “我还跟一位老和尚学过几天佛法,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敲木鱼,没想到今天用上了。怎么样,有效果吧?”

    苏隔江转身扑在床上,听了这话忍不住连翻白眼,只想拿棒槌敲关生的脑袋。

    关生走到床边,屈指敲了敲苏隔江的脑袋道:

    “等会别修炼了,有更重要的事做。”

    苏隔江猛地转头,盯着关生道:

    “不做。别烦我,我现在只想睡一觉。”

    关生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睡个屁,你当我让你打水是没事干使唤你玩?”

    苏隔江惊讶:

    “不然呢?你真有用啊?”

    关生松开拉着苏隔江的手,做捧心状,眼神幽怨道:

    “为师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

    苏隔江被看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摇头。

    关生继续用那个眼神盯着他:

    “为师是不是好师父?”

    苏隔江又是一阵恶寒,疯狂点头。

    关生忍俊不禁,只是瞅着自己徒弟快要炸毛了,见好就收。他走到那一盆水前,指了指水,随意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苏隔江跟过来看了眼木盆,盆里除了自己打的井水还能有什么?不过哪怕再不清楚关生要干嘛,他也知道这时候如实回答井水实在太蠢了点,显得自己一点慧根没有,于是摇了摇头。

    关生一脸“你果然是这样说的”,得意一笑:

    “你笨啊,当然是水咯。”

    看到苏隔江眼神不善,他果断地把后面的废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正色道:

    “佛门有一净水咒,偈曰‘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本意是说佛陀心善,连饮水时都在顾及是否有生命被他无意中损伤,所以作一咒来消此业力。我不是佛陀,达不到见那八万四千虫的境界,可我知道水中有一国。”

    关生说罢,从怀中抽出拇指粗细、无花无叶一枝,在水中轻轻搅动,口中颂念:

    “其生也存,其死也亡,未生自无死,未死自无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万物之来处,道也,万物之去处,道也。今归于墟,如归道中。”

    苏隔江听得不明所以,但见那水中竟被关生手中一枝搅出一巨大漩涡,他瞳孔一缩,顿时心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那漩涡带着整盆水扶摇而上,形成一条下窄上粗的旋转水柱,直升至半空中才停住。

    苏隔江看着声色如此骇人的水龙卷,下意识倒退一步。关生已放下了那一枝树枝,神色淡然地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出声提醒道:

    “闭眼睛,憋气。”

    苏隔江一愣,随即见那水龙卷在半空中一抖,向二人扑来,他来不及任何动作就被漩涡吞没,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房间里,吞了两个大活人的水柱缓缓落下,重聚成一盆平静的水。

    一滴不多一滴未少,不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