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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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上马面

    两匹马奔驰在崎岖山路,车厢内却四平八稳。

    苏隔江盘腿而坐,捧着一碗汤面,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再吸溜一口面汤。

    得知他们两个人一早就要出发。吃食厮想了想,觉得还是煮两碗最拿手的阳春面给他们做早饭最好,吃饱了肚子再上路嘛。

    汤里大方地加了一勺猪油,面上撒了翠绿的葱花,还卧了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关生已经吃尽了自己那碗,把碗筷搁在桌上,摸着肚子颇有些感慨:

    “感觉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要我说让那吃食厮上山劫道去就是个错误,绑来当咱的厨师才是人尽其用。顺便说给你听一件半真半假的趣事,前朝有个大将,不爱爵位不爱美人,更不爱金银珠宝,就爱美食,连带兵出征都要带上几名好厨子,满足自己的刁钻口味。人家也有说法,吃不好饭怎么打得了仗嘛!咱这一天天的除了干饼就水什么吃的都没有,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苏隔江捧起碗,喝了一小口面汤,慢条斯理道:

    “知道您老是吃过见过的人,嘴刁,这出门在外就对付对付吧。人家知道我们要到长安去,怕路上遇不到人家饿肚子,可是大半夜觉都没睡就爬起来给我们烙饼,不然你能有东西吃?别不识好赖。”

    关生皮笑肉不笑:

    “好小子,都学会教训师父了。”

    苏隔江置若罔闻,专心对付面条。他见苏隔江不接茬,顿时觉得十分无趣,往那一瘫,重重叹了口气道:

    “话是这么说的,现在饼也还算松软,可再过几天那大饼就干巴了,硬到能当榔头使。到时候一口饼嚼半天,还得就着喝好几口水才能下咽。为师想一想就要头疼啊。”

    苏隔江喝光最后一口面汤,把碗底的面条挑尽,抹了抹嘴眼神飘忽道:

    “也不知道他们都咋样了……”

    关生嗤笑一声:

    “咱这出发才不到半天,能有什么事?”

    苏隔江把碗筷也搁在桌上,不理他,开始打坐运气。关生看了撇撇嘴道:

    “你可别境界没多高就成了那道痴,整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修炼,别的事什么都不关心。没听说吗,打坐时人可以行如枯木,却绝不可以心如死灰,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跟我说说话打发时间也好啊。”

    苏隔江全当自家师父放屁,剑子之身好处多多,自己的修炼境界确实是突飞猛进,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苏隔江自信再有一旬光景,自己就能入那七品。

    需知多少人不得名师功法引路,不小心走岔了路,或者天资根骨拙劣,在武道修行上是卖十二分力气才得一分二的收获。像他这样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甚至都不怎么辛苦的实在是少中又少,苏隔江自嘲天下再没有这样合算的买卖了。每次吐纳天地灵气都有收获,感受着内力一丝丝增长,竟有种老农勤勤恳恳耕种那一亩三分地,看到收成后的快感。

    圣人不是早就说了嘛,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只有抓住这些一点一滴,他心里才踏实。

    关生叹口气,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一把桃核,倒在桌子上,伸手哗啦哗啦拨弄着玩。

    关生左手跟右手比赛丢了半天桃核,突然笑道: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以前有位不信鬼神的大儒跟人吵架,谈论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怪力乱神之事,大儒口若悬河,说得对方哑口无言。这也罢了,出人意料的是这番口舌争执不知怎么被那一个泼皮听去了,泼皮特地花钱请了一位道术平平的养鬼修士去吓那大儒一吓。一天夜里,大儒一如往常秉烛读书,偶然抬头撞见了梁上鬼,那鬼血肉模糊,惨叫还我命来。在暗处偷看的泼皮正打算看那大儒被吓得狼狈出丑,谁知道大儒竟面不改色,挥袖斥之,正气凛然,鬼怪竟然近不得他身三尺以内,一靠近身上就嗤嗤冒白烟,仿佛被太阳照射中了一样,一夜后御鬼修士大大折损修为,泼皮大为叹服,从此也做了个好人。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传为一桩美谈。”

    苏隔江睁开眼睛,想了想问道:

    “美谈?可如果这位大儒说得是对的,那他压根就不该见到鬼。他见了鬼,却没被鬼损害,不正是说明有那鬼神报应之事,大儒说的道理错了吗?”

    关生本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徒弟搭了茬,顿时来了精神,一翻袖子,收去桌上所有桃核,笑道:

    “后来啊,我路过长安城,在机缘巧合之下听说了这事,我呢对这位大儒自是极其佩服,就也捉了一只鬼,只不过要更凶上那么一点,丢到他书房里,我则藏身于那房梁上偷看。没想到这位大儒见了鬼,吓得两股战战,涕泗横流,连声呼喊家丁来救人,圣贤书也丢了,就差要给那鬼跪下磕头求饶。我下了房梁,收了那鬼,好奇一问才知,原来那腌臜泼皮和那御鬼道士,都是他请来的,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事后传遍朝野的美谈,也是他为了在官场更进一步,给自己鼓吹造势的手笔。”

    苏隔江无语,翻了个白眼:

    “这么揭人短,你没被追着打死?”

    关生嘿嘿一笑:

    “那老家伙巴不得这事除了我天底下再没半个人知道才好,封我口还来不及呢。”

    苏隔江却想到另一事:

    “你说那么多人里就一个聪明人都没有?能被这么轻易蒙蔽?”

    关生眉飞色舞道:

    “你别忘了,他从前可是那有口皆碑的大儒名宿,人们哪会想这等人物也会骗人?更别提还有泼皮无赖的鼓噪声势,正话反话都让他们说尽了,由不得人不信。等后来有人琢磨过味来了,已是滚滚洪流势不可挡了。天子都召见完了那名大儒,一番畅谈后点头称善,又是赏赐了许多东西。怎么,陛下看不出来的骗子被你看出来了,大伙看不出来的骗子被你看出来了,就你一个聪明人,大家都是傻子?就算大家都是傻子,你也不能同时扇这么多人脸啊。所以看出来的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就是携势的重要了。”

    他转而神情严肃,告诫苏隔江:

    “鬼神吉凶之说确有其事,不过绝不能全信。你师父我以前就总爱拿这个骗人,有一群笨蛋就被我耍的团团转。”

    苏隔江扯了扯嘴角:

    “这么耍人,你不怕遭报应?”

    关生摇摇头道:

    “被我耍的那些家伙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整天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谋士行事本来就是挟势而为,挟势没什么的,可他们属于那种挟了势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恶心完人还得走过来笑着抽抽你脸,问你服不服爽不爽。一群人自诩自己天下最聪明,结果呢?几个老祖都被我耍的团团转。道心破碎的,跌境的,死的死疯的疯,只有一个是输了又输越挫越勇……这群家伙的道也邪门,就是搞阴谋,安排别人玩,成了就升境,出了纰漏就跌境,精心谋划被看破后甚至会一跌到死……要我说蠢得要死,计谋一失败,都不用仇家动手,自己就把自己搞死了。真不知道怎么有人修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东西。”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你记住了,以后遇到自称纵横家用那鬼谷术的,见面就打,废话一个字都不要听不要信,拔剑就完了。他们洞察人心搬弄是非厉害,但打架本领稀疏平常,拉胯。你是那剑修,不说一剑破万法,怎么的都得有一剑破去鬼蜮伎俩的决心才行。”

    苏隔江叹了口气:

    “知道了。话说师父,我本来还想以后行走江湖时扯你的虎皮,可今天看,我要是这么干,得被你过江之卿一样的仇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关生哈哈大笑,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提醒道:

    “现在就差不多可以采日精了。”

    苏隔江立刻收敛身心,伽趺而坐,以《阴阳两仪分光神剑》中记载的一种鲸吞水手段,辅以《琳琅宫甲子悟道笔录》中载录的“嘘呵呼呬吹嘻”六种道家正统吐纳法门,身窍大开,海量吞吐起灵气。

    与往常灵气入体即被化作一丝丝精纯内力流入气海不同,苏隔江有意任由灵气流遍全身经脉,在人体小周天循环而不去吸收,只是于必经之地丹田气海中悄悄张开一张大网,灵气一过,就如过筛般筛出无数碎金,相互折射下颇为耀眼。

    小半个时辰后,此时再能筛出的日精就极少了。感受着识海中的一小堆碎金,苏隔江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体悟起身体内的变化。

    除去雁过拔毛,内力又充盈了几分,最大的变化在体内那一片莲塘,半亩方塘波光粼粼,竟呈现出从未有过“浮光跃金,云影徘徊”景象。

    苏隔江满意地收回心神,专心致志对付起那一小堆日精。

    《阴阳两仪分光神剑》中所谓的“挥锤”,实际上靠心神来回碾压即可。当然如果有人非要如苏隔江从前那样,具化出另一个自己,再具化出一把锤子,抡锤去反复锻打碎金也是一样的。

    苏隔江第一次强撑着挥锤二百四十,头疼得不行,不得不休息一会。

    歇了片刻。他瞅了瞅识海中那一小堆碎金,一咬牙,继续挥锤三百一十次。

    苏隔江眉心已隐隐刺痛,有过一次相仿经历的他再不敢逞强,瞅着仍剩下的那一小堆碎金,极舍不得也没办法,苦笑一声,心神退出识海。

    ——日精一物,日头一落就会迅速黯淡,然后消失得无踪无际,因此想都别想囤一大堆。

    苏隔江立刻撞齿七次,又双手屈指轻敲枕骨各十二次,又依次抚过面部几处窍穴,总算安抚得颤抖不已的心神镇定下来。

    苏隔江睁开眼睛,只见关生不知何时取了一壶酒自酌自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这一套,顿时翻了个白眼。

    关生关切道:

    “啊……怎么样?”

    苏隔江盯着那几壶客栈的珍贵存货叹了口气,人都已死了,这自酿的无名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倒进这王八蛋的狗肚子里真是可惜了。

    他听到关生问,摇摇头道:

    “难。不但每天能采的日精有限,对我的心神强度也有要求。像现在的我,一天里哪怕采再多也都白瞎了,意识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

    苏隔江下意识抬手,轻轻摸了摸眉心,继续说道:

    “不过也算有好事吧,一向最难锻炼的心神,锤锻日精后确实能变强不少,是一桩意外之喜。”

    关生点点头,有些遗憾道:

    “确实,日积月累下来,也蛮恐怖。其实有些功法专精于心神或者魂魄,甚至对敌时能直接杀伤对方的心神魂魄,防不胜防,只不过这样的功法太少了,连我也没有。要不给你一本靠谱的心神剑法,直接意识飞剑斩人头多好,剑都不用拔就能杀人。”

    苏隔江听了自家师父的胡思乱想,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不顾关生眼神诧异,从桌上拿过酒壶,抿了一口道:

    “等会我还要把好不容易锤出来的六片曜金箔贴在识海中,总觉得那也是场苦工。哎,不知道到那大日临天之境,还要多久。”

    关生伸了个懒腰:

    “着急干什么,你又不是那八十岁老头子,不突破增加寿元就要闭关闭死了,慢慢来呗。”

    苏隔江点头。

    师徒二人难得和谐了片刻。

    没过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意外。

    关生率先一挑帘子,随即笑道:

    “啊哈,到遮山郡了,前面不远就是城门了。”

    苏隔江诧异道:

    “什么地方?我们来这干嘛。”

    “干嘛?”关生嘿嘿一笑,“当然是去看看周青嘴里那位一点天香楼的艳首啊,为师一向对这种大人的游戏十分喜爱的。”

    苏隔江一脚踹了过去。

    关生差点被踹下车,爬回车厢,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道:

    “逗你玩的,艳首当然在青州城,怎么会在这种荒凉地方,不过估摸着郡里也有青楼就是了……别绷着脸,走啦,出来一趟,多看看风土人情。晚上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