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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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重寒山

    黎明总是满怀希望地到来。昨天被行人践踏得蔫头耷脑的小草此时已越发生机。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地面里,憋了好久的小生物此时可以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世界就像被刷新了一遍,昨天的喧嚣与劳碌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路面上还没有行人,偶尔有早发的车辆经过,但丝毫没有惊扰这片半醒半睡的市郊。路两边稀稀疏疏的店铺还没有开门,很多房子的窗户里面还是一片漆黑,亮了灯的只是一些住宅的厨房,里面还时不时传出水流声和洗刷器具的响声。

    小时候小媱经常会在妈妈起床的时候跟着醒来,那时他们还没有搬家,住的是乡下的老屋。小媱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跟妈妈起来。情形和现在一样,外面一片漆黑见不着踪影,四周有着各种昆虫的叫声,还不时传来蝙蝠的凄厉叫声。妈妈要求小媱待在厅里,自己则去厨房做早餐。小媱可不听,执拗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妈妈,因为她害怕一个人在厅里逗留:害怕黑夜、害怕寂静和害怕一个人时的孤独无助的感觉。当时小媱好奇地问妈妈:“妈妈你不害怕的吗?妈妈叹口气说:“害怕啊,一直都害怕,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媱的妈妈,刘玉芬。自小媱有意识开始,她就是每天起早贪黑地忙个不停家庭支柱。对于家中事务,事无巨细全都压在这勤劳的中年妇女身上。长年累月的操劳使她不习惯于清闲,所以即使儿女已经长大到可以承担一些家务劳动了,她还是喜欢对各种事情亲力亲为。她起来后会先把餐具清洗一遍,接着去煮早餐,然后把地板打扫一遍。她会先把昨晚换出来的衣服洗晾好才去吃早餐。当时的生活水平还用不起洗衣机,所有衣服无论严寒酷暑都得手洗。如果是上学期间,她洗完衣服还会逐个叫醒她的孩子,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早餐。等到子女吃完早餐去上学了,她才匆忙收拾餐具,骑车到工厂上班。

    这些情形每天都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上演着,不同的或许是其他家庭有着丈夫,又或者老人来共同承担,而在这里,自始至终都由她一个人完成。今天是星期天,这位母亲没有打扰俩孩子的美梦,轻声锁好门,骑上车往工厂出发。刚出门,远远地就听到有人问候道:“芬姐,今天不是周日吗,怎么还去上班……”刘玉芬叹一口气,回答道:“昨天休过了,哪有这么好的命一直休息呀……”

    刘玉芬心里极其渴望过上别人那种闲逸的生活,其实,现实生活中也至于稍一休息便天崩地塌,只是她一直不敢放松自己。生活的压迫和对安全感的严重缺乏,使她时刻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孩子的生活就得不到保障,生活的各种意外和危险就无法应付。她每天鞭策着自己要坚强,要承担这一切,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懈怠。于是,长期的紧张状态使她变得敏感多疑,对生活琐屑之事时常抱怨,抱怨得越多,情绪就越不好,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便耿耿于怀。目前能让她倍感欣慰的,就是她最爱的那两个孩子总算成长起来,虽然还有很多让她担忧的地方,但总算“没破没损”,跟别的孩子一样体体面面地活着,尤其是小媱,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这无疑是为她争了一口气。再熬多几年,等他们出来工作,那时自己就可以清闲了。自己活着的目的,不就是希望这两个孩子健健康康长大,过上安稳快乐的生活吗?

    安安乐乐就是福,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对子女要求不高,只是要他们好好生活,好好做人,不像自己那样受苦受累就足够了。

    刘玉芬的丈夫,邓天明,在小媱出生前两个月便死于车祸。邓天明生前是一名货车司机,经常给蔬果市场进货,他也是在市场中结识当时正在帮父母卖水果的刘玉芬。两人情投意合,喜结良缘。和大多数父亲一样,得知妻子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时,邓天明喜不自胜,深感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责任是多么重大,于是比以往更加努力工作了。他的业务对象也从本市扩展到邻市,每天起早贪黑送货。他想,这几个月再努力一些,在妻子临产和坐月的时候就再闲下来去照顾妻子和新生的孩子。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小媱出生前两个月的那个凌晨,邓天明在送货途中与一辆卡车相撞,命送黄泉。

    所以小媱从小便没了父亲。丈夫的去世让妻子痛不欲生,那段岁月被染成了黑色,不堪回首。只是新的生命已在肚子里挣扎欲出,涕泪连连的刘玉芬知道生活还得继续,并且新的生命还要继续,所以刘玉芬强忍悲痛,毅然把孩子生下来,并下定决心:再苦再难也要两个孩子拉扯成人。

    生活不是光会咬紧牙关就能过下去,而命运也从来只会淘汰弱者而不是同情弱者。在那个贫穷落后的时代,生活捉襟见肘。娘家一度要求刘玉芬趁孩子尚小尽早“放养”,然后带着两岁的儿子改嫁。“放养”是村里流传下来的处置弃婴的做法,就是在清晨时分把婴儿放在木盆里让其顺河漂流,流向下游的各个村庄,早上在河边洗衣服的人特别多,运气好的话婴儿可以找个养父养母,运气不好就归“河神”领养。归“河神”领养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自己日后不用下第十一层地狱,从而免除了在阴间被石头砸的惩罚。

    迫于亲朋戚友的压力、艰苦的生活以及对自己下半生的打算,刘玉芬并非没动过抛弃婴儿的念头,只是每每把这可爱的嗷嗷待哺的女儿抱入怀中,作为母亲的那一份对子女的爱怜让她对无法做下这样的决定。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不要所谓的“下半辈幸福”,而戮力全心把女儿养育成人。老一辈人的思想观念里,没了父亲还留存下来的胎儿称为“贱胎”,所以在小媱很小的时候,刘玉芬时常无比怜爱对小媱说:“小媱就是‘贱’呢,明明没了爹还要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是不是?”

    这里的贱,并不传统语境中的侮辱人的那种意思。就好比农村父母称呼自己的孩子为“阿狗”“阿猪”,这并不是侮辱自己的孩子是狗是猪,而是朴实的农村人认为,艰苦的条件下孩子的名字越难听、“地位”越低下,阎王就会越嫌弃,然后不索取他们性命,那样他们就可以“苟且”存活于世上。所以,这些称呼的初衷,其实是为了保护孩子。

    只是到后来,被多重压力压迫而性情大变的刘玉芬,在骂小媱的时候,是真的往侮辱的方向偏离了。

    小媱了解她爸爸,主要来自妈妈的口述。爸爸的唯一一张照片,就是他和妈妈的结婚证照。孩提时代,妈妈经常拿这照片给小媱看,跟她说一些爸爸的事情。照片连同一块玉镯被一张绸缎包着,锁在抽屉里,小媱无法轻易拿到。小媱曾问过妈妈要玉镯,妈妈微微一笑,告诉小媱,妈妈总有一天会送给她的。

    小媱有所不知,这玉镯是妈妈的嫁妆,妈妈一直舍不得戴;而小媱要得到这玉镯,得是她出嫁的时候。

    小媱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妈妈喜欢在她面前夸奖爸爸,后来不知怎的就不是了。妈妈脾气越来越暴躁,逐渐埋怨起爸爸来,埋怨他落下她三母子不管、埋怨他在世时就没处理好家族纠纷,对兄弟叔伯过分忍让等等。当然,在埋怨丈夫的同时,妈妈不忘对公公婆婆、兄弟妯娌进行一番狗血淋头的谴责。

    婆媳关系一直是中国家庭必须面临的难题之一,自刘玉芬过门那一刻起,她和公公婆婆的关系如履薄冰。到后来,刘玉芬越发觉得,不止那两个“老不死”,大家庭的所有人都因为自己没有丈夫而故意欺负自己。谣言中伤,栽赃嫁祸,结党营私,传统的家族家庭中常见的控诉罪状。刘玉芬生性倔强,无法咽下这口气,于是时常和族人发生争执,最后自然是她自己被族人孤立。小媱四岁那年他们从老家搬出,一定程度上也和这个有关。

    刘玉芬对于生活的种种抱怨小媱全听在耳里。这让她从小就抱着一颗肃穆而沉重的心来认识这个世界。她知道妈妈压力很大,工作很辛苦,很多人待她“不好”,而这一切的根源在她看来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要吃饭,要上学,要生活上的各种开销,偏偏自己又无法独立承担起这些事情。而妈妈在教育她的时候时常这样说:“妈妈为了你们忙得半生不死,你们不乖乖听话、不好好读书就对不起妈妈今天所做的一切。”

    所以,小媱对自己今日的所得有愧疚感。那么,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要体谅妈妈,听妈妈的话,努力学习,不要惹妈妈生气等等。

    小媱一直这样要求自己,所以从小就比其他孩子要乖巧,日子也过得相安无事。

    可随着年龄的递增,小媱越发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其实并不快乐。

    妈妈上班去了。小媱在妈妈做早餐的时候就醒过来了,只是她不愿意起来。起床太早,真不知如何面对这无聊的时光。妈妈出发时和邻居的对话,她也听见了,所以再过一会,也就是等妈妈走远,她才爬起来,叠被子,梳头发,走出房门。

    今天是周日,双休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星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是周一,上课。小媱习惯了这样数着日子过。

    她缓缓地走下楼梯。关着门的屋子光线昏暗,各种家具安详地躺着,仿佛还在沉睡,容不得别人丝毫的惊扰。小媱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不知是想维持这片安静,还是害怕声音吓到了她自己。是啊,这样的安静,让人觉得今天不会有要事发生,只要没有要事发生,那人的内心就能坦然,就会踏实。

    哥哥不会那么早起床,所以现在的厅子,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厅子的椅子上,面对这昏暗,这时钟嘀嗒的响声,连人都想变成一套家具。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后来她厌倦了这种昏暗,便轻轻地打开了大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然而这和旧的,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在家闲暇的日子里,都是她一个人过。八岁那年在街上乱跑遭遇车祸之后,妈妈更加不让她擅自出门——车祸,又是车祸,这个家庭已是谈“车”色变。小时候一直被禁止的事情,随着小媱的长大,也渐渐有了稍大的空间,但是小媱已对它们全无兴趣,就好比一只从小养在笼子里的鸟儿那样,习惯了笼子的世界,这时你给它换一个更大一点的笼子,它也不会因此高兴。更何况,她早已掌握了独处的方法和面对寂寞时的超强的忍耐能力。她不是没朋友,而是她的朋友知道她妈妈对她管理甚严,不会轻易让她出来玩耍,小伙伴们碰壁碰多了,都不会来找她。到最后是直接忽略了她。

    现在这些已经不会引起小媱的忧伤了。朋友不来,她也知道如何去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在家的每一天,她重复地做着每一件事情,从来都很规律,雷打不动的——毕竟她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起床,刷牙,进餐,回房间。回房间做的事可就更多了,而且不用担心做得不好而被责罚。比如说看书、写日记、练字、绘画、做手工艺品。她已不爱看电视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觉得电视节目虚假无聊。又或者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很不懂事的她为了某个频道而和哥哥发生争执,争执最后和解,小媱深深地体会到,曾经一度迷恋的电视节目,也不是非看不可。所以经历这件事的邓小媱,对电视机是“连碰都不想去碰”。

    用她的话说,就是看淡了。

    对的,什么都看淡了。

    所以吃过早餐,小媱一成不变地回二楼的房间里。最近她在看一本从同学那借回来的书:《百年孤独》。

    在家的每天都这样——一如平常地过着。

    3.

    刘玉芬工作的地方便离家很近,骑车只需要5分钟,所以她一日三餐都会回家做饭。小媱从小就不用做家务,妈妈怜爱她,家务事都是妈妈和哥哥做完的,她最多是帮一点小忙。这天中午,妈妈又和哥哥吵架。起因是妈妈吩咐哥哥做菜时注意一些事项,哥哥却忘记,妈妈便把哥哥骂了一顿。哥哥深觉妈妈骂得过分,不服便还口,争吵由此展开。

    “长大了不听管教了是吧,不把生你养你的老妈放眼里了是吧,是不是?!”

    “那么难教育,早知养一头牛好过养你啊!”

    “是不是以为长大了我就不敢教训你了?你给我听着,就算你娶媳妇生小孩,做错事当妈的照样可以教训你,信不信!”

    ……

    妈妈生起气来,什么话都敢骂出来。你无法理解,一个从小娇柔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在面对风浪的时候时假若不强势,将面临何种恶果;你也不会知道,这个脆弱的女人之所以发这样的转变,是经历了何种沉重打击。

    生活的纷争和磨难,打磨了一个成年人的品性。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谁注定要当别人发泄的对象,即使为人子女。

    所以,长大的孩子终究无法接受。

    于是家庭争吵也一如平常。

    哥哥邓泽宇,比小媱大两岁,刘玉芬由于工作忙担心无人看管小媱,便让小媱较早上学,所以小媱只是比哥哥低一届。和妹妹相比,邓泽宇似乎不擅长于学习文化科,所以初中之后入读邻市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周六日有时回家一趟。作为男孩子,他有着比妹妹更为强烈的自尊心有逆反心理,加上个性和刘玉芬一样的倔强,沉不住气,所以才会经常和刘玉芬发生口角。从邓泽宇初中开始,大大小小的争吵时常发生,邓泽宇上技校之后,情况就更严重了。俗话说,“父子只有隔夜仇”,母子也一样。事情到后来是双方任意一方作出了让步,矛盾便和解了。可这反反复复的争吵,对于家庭的氛围并非毫无影响。

    至少对小媱是灾难性的。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安静的环境下突然就破口大骂,所对人产生的噩梦般的惊吓。

    这场争吵自然也会回归平静,这次回归平静的原因是邓泽宇一气之下跑回了学校,连饭顾不上吃。

    两母女在一片惨淡的氛围中吃起午餐。

    诚惶诚恐,不过已经习惯了。

    刘玉芬没什么胃口,其实她生气只是一时的事,现在占据着她眉头的,不是愤怒,而是难解的忧伤。

    看见女儿一言不发,刘玉芬给女儿夹一筷子菜,叮嘱说:“多吃点!这样身体才会健健康康不生病……”

    小媱唯唯答应。

    “你哥哥就不用担心他了,那么大个人,饿了自然会买东西吃。只是外面的东西没什么营养,而且不卫生……以后还得叫他少吃点才行……”

    小媱想说,她从来就没担心过哥哥。长大后的哥哥很多事情都不会跟她说,哥哥的事情,小媱自然不会过问。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

    诸如种种,时常让小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因为休息日过后,就能回学校上课。回到学校,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