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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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郭登的枪声

    啊,箭矢不够了。

    花豹半天没有摸索到尖石,便抬头看了看。树杈上空荡荡的,除了几根残存的破烂松鸡毛与植物纤维之外,什么都没有。

    天色开始转亮,零零碎碎的繁星渐渐从苟延残喘的夜幕中抽身而去,接连吝啬地熄灭了灯火。月亮慢慢将自己藏进有些发灰泛白的天空中,终于羞愧地收敛起了从太阳那窃来的光芒,在原主赶来之前匆匆连滚带爬地遁入了遥远的天际。

    花豹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疲劳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微亮的凌晨就如晚霞消散后逐渐步入黑暗的傍晚,同样是似灰非白的。

    他不想再熬一个白昼了,但在睡觉之前……得把这些箭矢转移到藏放弓箭的那棵粗壮的悬铃木上。又是一个烦人的哈欠袭来,花豹眯起眼睛,感到有几分晕乎乎的。肚子有点空了。如此迅速的能量消耗花豹已经习惯了,这不算大问题。在这片土地上他没有天敌,捕些动物来垫垫肚子就跟吃自助餐一样容易。

    先睡觉,再吃晚餐……

    花豹迷迷糊糊地叼起一小把箭矢,反复地上下树,花了一阵功夫才把所有的箭支运下来。看来还要来回几趟才能弄完,困……花豹甩了甩头,继续当起了搬运工。

    当他疲惫地穿过昨夜黄狼身旁的草丛时,踏到了一片质地不同寻常的东西。花豹定睛一看,一张厚硕宽大的天南星科植物叶片被自己踩在脚下。花豹移开爪子,仔细打量着——叶柄被撕断后依然有一小部分残留在叶片上,留有叶柄的一端与另一头分别有一排明显的牙印与破损穿透痕迹,中间的大部分有干泥土印记与碎石渣,叶子尚还新鲜完整,只是有些干了。

    看来,她是用叶片包裹着石头,将叶子两端叼在嘴中将其运输过来的。聪明!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花豹一下子困意全无。

    一股脑儿地将箭支装进叶片“袋子”中后,花豹便省去了来回搬运的功夫,一次性就能将十来根弓箭运回去。

    经过头颅的行为比通过肌肉的反射干的事便易多了。花豹想道。

    在山林的第一束阳光在树木之间散落开来时,花豹就刚好安置完了弓箭。懒洋洋的本能胜过了他想要尝试新事物的心理,花豹一趴在树枝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概过了三个小时,一丝陌生的气味将他从睡梦中搅醒。

    是直立兽的气味。但又有哪里不对劲……花豹睡眼惺忪地地迷惑着。这是一种他尚未接触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在这个直立兽聚居地中,他从未闻过这种气味。不过,有一点他可以很确定——“树枝”!

    大量的秃毛兽气息与“树枝”的呛味。花豹立刻警觉地直起身子,听着,嗅着。他们的气味在逐渐淡去,很显然不是朝着花豹的位置来的。

    其他的......秃毛兽?!

    花豹的全身开始战栗起来。只有这样一个解释了。聚落外的秃毛兽闯入了森林,入侵者!

    他们来搜寻我了吗?不,这不可能,明明已经过了很久了。而且这气味......花豹使劲地在脑海中搜刮着,哪怕是一丝线索......不,不对。不是他们。但愿不是。我也许已经把他们的气味给忘却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他们,绝对不是。不可能。花豹紧握的尖爪在树枝上留下了骇人的深深印记。

    无论时间怎样竭力地冲刷,即使这能让他遗忘准确的气味,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在花豹的脑海中被抹去。

    难缠的网,生锈的铁笼,箱子中的颠簸,以及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拼命逃进了这个森林。从马车上连滚带爬地摔下,踏着泥泞,趁着闪电,仓皇地蹿入林子。逃走,逃走,回到树林里,回到那个枝节横生的地方。

    但,这里不是他的家。没有崎岖的洞穴,没有招摇的大树,没有他熟悉的一切。一切都是令他茫然的。高挺竖直的树林,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纤细树干,没有任何遮蔽物,只有一望无际的整洁与落寞。他惊恐地蜷缩在一小片灌木中,在暴风雨与飙怒的雷电中瑟瑟发抖。不敢出声,只好忍受着蹲在浑浊的水洼中,等着,等着。等着他们无奈地离开,等着暴风雨结束,等着有谁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

    提灯的火光在森林附近微弱地匆忙亮起一小片昏黄。几个人影的窃窃私语慌张地被雨声所掩盖。火光晃荡着,在滚滚雷声下颤抖、战栗。人影在亮光中摇晃着,掠过被照亮的矮树丛。散乱的脚步声浑浊地搅在泥浆中,触及森林中无尽的静谧。黑影被最原始的黯淡所吞噬。

    火光跳跃在花豹淡黄色的眼眸上,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

    终于,他们匆忙地离开了。混乱的脚步声与马惊恐的嘶鸣,在一阵木板的吱呀声下渐渐消停下来。颠簸的车轮发出滚雷般的声响,紧跟着闪电滑入了远方的黑暗,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又冷又潮湿。湿答答的毛发浸满了泥浆与枯枝败叶。花豹熬过了暴风雨,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他瞒珊地从矮树丛中爬出,踏着清晨的积水。白茫茫的太阳光穿透林间的罅隙,使小水洼闪闪发光。花豹凝视着积水中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沐浴在令他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阳光中。

    这是花豹现在所踏着的土地。

    曾经是他们将花豹赶进来,现在该轮到自己将他们撵出去了。

    我不想再次被带离家园。

    花豹握紧了手中的箭。

    他来到这个观察直立兽的的矮山坡上。不出所料的话,他们很快就将出现在这个聚集地旁。花豹放下衔着的箭袋与由尾巴勾着的弓箭,居高面下地端望着。他已经不是那个半年前的懵懂青年了,除了更加矫健的身手,他现在还拥有了曾经从未设想过的东西。花豹扫了一眼制工精细的木弓。这次,他们将败给自己的智慧,败给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偷。一个偷走智慧的小偷。

    一些农妇投身于种植田中,几个青年一如既往地在木围墙外的空地上练习着射箭。

    忽然,一声巨响之后,一个握着弓箭的男孩应声倒地。四散的人们惊叫着朝着村内跑去。

    花豹咬紧了牙关。他很害怕,但他更加愤怒。紧握着弓箭,此时他不再无能为力。

    一小队衣着与村民完全不同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林子。

    “邦!”

    一个领头的男子朝天空放了一枪。他棕色的外套与里面的绿色格子衫被撸起,露出毛发旺盛的下臂,手上的枪还保持着枪口向上的姿态。

    “停下!”他大声吼道。身后的同伙们纷纷散铺开来,端着枪标准了惊恐的村民。

    惊慌的人群顿时怔住了。一个拉着小女孩的农妇拼命地挤着木雕一般的人群,仍然企图逃回村庄。很显然,她是个母亲。

    “亢!”一个歹徒扣动了扳机。

    那个女人跌倒在纷纷避让的人群面前,呆若木鸡的人群中划过一阵窃窃私语后,只剩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

    绿衬衫拿枪指了指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道:“去,把你们的村长叫来。”

    男孩迟疑了一下,向那个倒下的妇人投向一瞥。她倒在血泊中,小女孩跪在母亲身边,表情扭曲着,口中念念有词,颤抖的小手抓着她的衣服,一只手使劲按在弹孔处。但猩红的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快。”领头挑着眉头,随意地挥了挥枪。

    不知是谁突然推搡了他一下,金发碧眼的男孩踉跄地脱离了人群。愣了一两秒后,他难以置信地回望着簇拥的人们,然后奔进了村庄。

    不速之客间泛起了几声干笑。

    他们劫持着村民,将他们聚拢起来,熟练地绑住手脚。小女孩被拽着头发从母亲的尸体旁拖走。

    “格雷!”希德表情凝重地跑过来,“村口!”

    “了解。”格雷已经迅速召集了所有猎户,以村中全部的枪支力量寻着枪声赶去。

    “情况怎么样?”

    “琼斯说,大概有十来个武装土匪。”希德扣上贝雷帽。

    “枪支。”

    “全员配备。”

    “啧。”格雷端着枪加紧了步伐,“麻烦了。”

    “格雷,希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村长!”希德惊讶地叫道。

    “一定不能让他们闯进村庄。我们要把损失尽量减小。”马克跟在他们身后。

    “村长你不要跟过来,太危险了!”

    “不,他们要见我,应该是只是想搜刮钱财。”村长有些气喘吁吁,“我们要尽量避免冲突。”

    格雷沉默着。

    到达村口后,格雷与其他猎户隐蔽在房屋旁,马克只身一人前去会面。

    “哈,终于来了,我亲爱的村长。”绿色格子衫装腔作调地长开双臂,作出一副友好的模样。

    “嗯。”马克微皱着眉毛,冷静地盯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们在这片林子里晃荡了好几天了,暂时想找个住处安顿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难道......”马克露出吃惊的神色。

    “是的没错。在这里跟你们这些乡巴佬一起住上几天,然后再带点土特产回去。”绿衬衫咧开嘴巴,假惺惺地挤出伪善的笑容。“我们不会嫌弃脏兮兮的猪圈,对吧?”

    乌合之众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不会停留太久的,很快我们就会离开,不过......”头领靠近马克,用枪托敲了敲他的肩膀,“我们可是要带走猪猡种的萝卜呢。”

    “我希望能有这些田地上种的这么多。”他用枪托顶了一下村长的胸口,向俘虏们走去。“可以吗,村长?”

    马克的额头上冒出分明的汗珠。这些土匪,可能在避风头。如果真的让他们住进来......短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摆脱他们。这下子可不是什么用钱就能打发走的了。

    “你最好快点作决定。我们赶时间。”绿衬衫拖起一位男青年扔到一边,拿枪指着他的头。

    马克拄着手杖的手心冒出了汗。他踌躇地望着青少年颤抖的目光,心中早已是如悬大石。

    透过交叉木桩组成的围墙,藏在暗中的格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用力托着猎枪,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忐忑不安丝毫没有令他悬在扳机前的手指动弹。十七个。他在心中默念。五支枪,太勉强了。

    “该死。”希德咬着嘴唇轻声骂道。

    格雷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汗水从他的脸颊划过。

    怎么办?!

    格雷与花豹在心中异口同声。

    他犹豫着,但还是将箭搭在了弓弦。花豹高高地站立着。此时,他比入侵者更像人类。

    花豹很清楚,要是自己此时发动攻击,必然会暴露自己。但他明白,这些入侵者比这个村庄中的村民更加危险。他要守住这片乐土,守住自己的生命,守住那个给予自己弓箭的小男孩。

    空前的紧张感袭来。

    木弓被拉满。这紧实的压力!花豹兴奋着,手中的箭呼之欲出。这是他第一次向直立兽发出驱逐,他要让这些傲慢的家伙知道,他们什么也不是。他要复仇。他知道,他们都一个德性。

    “嗯?”枪口贴近了青年的头。青年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涨得通红。

    花豹知道谁是老大,就像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狼王。

    他对准了绿衬衫的脖子,松开手指——

    箭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划开空气,从山坡上遗下一丝残影。带着花豹的怒意,它呼啸着发出驱逐令。

    “啪!”

    箭矢骤然从绿衬衫身旁大约两米处迅速着地。强大的冲击力使纤维无法承受地松断了,箭在地面上散架了。

    就是现在!格雷来不及惊讶,在对方走神之余,立刻扣动了扳机。

    “邦!”

    绿衬衫身上眨眼间闪现了无数个弹孔,血液飞溅,他强壮的身体被直接穿刺为马蜂窝。更多的弹丸散落被击入地面。一丝狰狞从他的面孔上影过,来复枪随他的身体一起砸在地面上。

    “射击!”

    数十个男子应声蹿起,弓箭如雨般淋浴着入侵者。齐发的枪响如雷声爆鸣。

    密集站立的亡命之徒登时大片死伤,六七个歹徒当即毙命。幸运的一些勉强四下散开,在弹雨箭云中抱头鼠窜。如此突然的反击令这些渣滓措手不及。几个入侵者眼看自己已没有逃走的机会,顾不得拔去身上插着的箭矢,忍着剧烈的痛苦保持清醒,趴在地上艰难回击。

    硝烟在村口飞扬,地面上插满了箭。几颗子弹飞射过来,从格雷身边的围墙空隙中掠过。陆陆续续开始有伤员出现。

    冷汗不住地从格雷背后冒出。突袭的震撼作用往往只能持续十几秒,一旦敌人冷静下来,战事将向不利的反面扭转。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场战斗,村民的士气将大减,俘虏的安全将受到越来越大的威胁。格雷无比清楚这一点。

    “噗”,希德掩体旁的一位村民在拉弓的一瞬间蓦然向后摔去。

    糟了!就在格雷分心的一刹那,一颗子弹从树林里飞出,擦过格雷的左手迸进了挂在腰间的水袋。水袋猛地被打烂,水挥洒在地上,溅湿了他的裤子。

    “啧。”格雷一个翻身迅速从地上侧滚而起,一把抹掉手臂上渗出的血液,在奔跑中迅速朝着伤口吐了一口唾沫,继而一个飞跃斜翻入一间木屋。

    角度,差了点,但也还凑合。格雷半蹲着从窗口探出枪,还没等瞄准,又猛地一激灵收身,眼见着桌子上的一个玻璃制品就立刻被打得粉碎。他心里估摸了一会儿,三步并作一步,一脚揣开房门滑出屋外,稍作调整——“邦”!躲在树旁的歹徒当即滚下草坡不省人事。

    呵,走狗屎运。格雷的手心握了一把汗。

    “啊啊!我的大腿!”

    格雷身边的一个村民忽然满地打滚。但顾不得他,格雷继续不停地朝着苟延残喘的敌人射击。村长协助着大家运输伤员。

    一阵苦战后,13个在场歹徒全部被歼灭。村口伏尸遍地,潺潺的血径渗入土壤,滋养着东倒西歪的农作物。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愤怒的村民们涌出村口,解救下卧在地上的人们。猎户们继续追击负伤的逃亡土匪。

    顺着叶片上间或的斑斑血迹,格雷如同狩猎般迅速寻去。在绕过一棵大树后,他突然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隐蔽在前方的一大片杂草丛中。

    “把枪放下。”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听起来你伤得很重。”格雷没有动弹。

    “别想打歪主意。别动......如果你做出任何瞄准我的举动,你死定了。”

    “我身上有一些药......”

    “离开这里......然后告诉其他人我已经死了。否则我会马上开枪。”

    “我数三秒......”草丛中晃荡了一下。

    “等等,伙计......”

    “一......”

    “二......”

    一个巨大的东西突然从树上坠下。

    “邦!”

    格雷惊得一怔,但枪管并不是对着他。他在一瞬间突然走火了,打中了附近的树。

    “啊......啊!救命,啊......妈妈!”那片草丛剧烈地晃动着,不断传来那个歹徒的惨叫。

    格雷不住退后了几步,端起了猎枪。那个男人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力量从草丛中推了出来,他的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拼命抓着地想要爬出来。

    “救我......求求你......救我啊!”歹徒的头颅从一片茂密中艰难地探出,表情极度惊恐而痛苦地扭曲为一团。

    格雷毫不犹豫地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继续端枪指着沙沙作响的草丛。一种奇怪的咕咕声与叶片、树枝的摩擦声拌在一起,敲打着他的耳膜。格雷不由得慢慢向后退去。

    像是一连串的呼噜声,又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低声警告。

    斑斓的毛皮在叶片间拉扯着。

    格雷咽了一口唾沫。

    “咕......咕......咕的......”

    一头花豹缓缓从中走出。格雷对准了它。花豹一甩尾巴,将弓箭扔在格雷脚边。

    弓箭?格雷仅仅只离开了一瞬目光。那时的东西!是箭矢吗......这家伙,怎么回事......

    “咕......咕......”

    花豹以自己淡黄色的眼眸注视着对方乌黑的眼睛。

    “Good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