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余温未散、空荡荡的手，九如苦笑着道：“春琴，你们先将东西放下再过来前厅，今天应该是谁在那里奉茶？”

    “应该是紫薇。”芍药看着她的表情，又多嘴了一句，“小王爷是孩子脾气，小王妃不要放在心上。”

    “是，我明白的，他是小孩子脾气。”九如抬起头来，望了望天色，“小孩的脸，三月的天，我不是不想陪着他，只是想以后有更多时间来陪他。”

    门口的小丫鬟赔着笑上来问：“是小王妃回来了吗？”

    九如上下打量着，见这小丫鬟年纪很小，却很识趣，明明早就看到她们出现，一直远远地等着她们将话都说得差不多，才近身走过来，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乖巧。她莞尔一笑道：“可是三太太来沁月阁了？”

    “三太太才来，听说小王妃和小王爷都不在，就在里面稍坐片刻，等两位回来。”

    “幸好没有让三太太久候。”九如笑容更盛，举步到了前厅。

    三太太正好整以暇地坐着喝茶，见九如的身影出现，笑道：“不是说岚儿与你一同出去了，怎么没有看到他回来？”

    “相公有些累，先回房休息了，他说要睡，我们谁也拦不住的。”

    “岚儿想睡就让他去睡，千万不要喊他起来，他身子一贯不好。”三太太亲热地冲着九如招手，“我是过来看看你的，过来坐在我身边。”

    九如依言坐下来，还是第一次与三太太坐得这般近距离，看着她的杏眼樱唇，桃瓣似的脸，一时也猜不透她多大年纪。“九如啊，你嫁到薛王府已经十来天了，我也没有抽空过来看看你们。前一阵子，我染了些小风寒，怕过来波及给岚儿，这会儿好全了，才敢过来的。”

    “三太太客气了，我们做小辈的理应去给各房长辈请安才是，不过老王爷又说一个月里不用麻烦这些，相公又是不喜欢这些的，是我的礼数不够周全，还请三太太不要见怪。”九如谦逊地将责任一股脑儿往自己身上揽。

    三太太拍拍她的手背：“岚儿真是娶对了媳妇，难怪王爷都三番两次夸奖你，真不知道表少爷怎么这样好的眼光，我还真是服了他。”

    听她无缘无故又提到赵凌琪，九如不知怎么警惕起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对赵凌琪曾经的心念，要是从此压抑在心，别人也未必能够看得出来，怕只怕，有心人故意拿这个说事儿，再添油加醋地加上一套话，到时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想躲都躲不开。

    果然，三太太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道当时表少爷怎么会找到你的，沈家又不是在京城里面，这便是说书故事里常有的天定的缘分吧。”

    “女儿家的婚事向来都是由父母做主，家母新亡，所以一切皆由父亲安排。”九如回答得很是巧妙，三太太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一时说不好，未必就是恶意，但是势必要从她嘴里套出些话才甘心的。

    她没办法沉默，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初提及亲事的时候，府里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表少爷又不肯多说，只说是好的，很好的。这会儿看来，他确是实话实说，果然好得很。”三太太的笑容很真切，已经自己将话题给转走了，“府里头的女眷只有我们几个年纪大些的，走动起来也不是很方便。九如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常过来你们沁月阁坐坐？”

    “三太太虽说是长辈，但恕我说句玩笑话，走在一起，旁人也就当你是我的姐姐，十有八九还会说姐姐比妹妹长得标致得多。”九如边笑边指着紫薇道，“三太太已经坐这么久，去取些点心来吃。”

    紫薇才退下，春琴又过来：“小王妃，小王爷那边已经躺下休息了，辛泽陪着。”

    “岚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三太太关切地问道。

    九如知道薛霆岚哪里是真的要睡觉，不过是与她生闷气，没准还在等着她回头去哄。她不好对三太太说这些，连忙摇头道：“可能只是起得早了，这会儿要补觉。”

    “没事就好，他自小身子羸弱，万万不能大意，要是生起病来，王爷责怪下来，莫说是沁月阁的所有人，便是我们几个太太都要被数落照顾不周的。”三太太说得兴起，“你可有问过他身体的事情？”

    “他并非从小就这样的，是不是？”九如一直在等人替她解开心里的疑惑，也不知道问谁才合适，既然三太太说起，她也乐得顺水推舟，问个清楚。

    “我看着他出生、长大，小时候聪明伶俐劲十足，王爷爱如珍宝，恨不能整天抱在怀里。三岁就能背诵诗词，字也写得好。后来府里出了些不幸的事情，他母亲又病逝，他生了一场大病，说是挺不过去了，后来病是治好了，但是好像把脑子给烧糊涂了，驻步不前，一直停留在生病前的年纪。”三太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相公他当时生的是什么病？”

    “高烧，一直不退烧，全身都烧得红彤彤的。我至今都记得，王爷抱着他哭，他勉强睁开眼，还知道给王爷擦眼泪。”三太太说得有些伤感，又是一声叹息。

    九如以前也有听说过，高烧会把人脑子烧坏、耳朵烧得听不见这些，等落到自己人身上，才知道是多么不幸的事情，“后来，就没有再找大夫看看吗？”

    “找了，京城内外的大夫都找遍了，能派出去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但是大夫留下来的话都是一样的，这样的情形能够保住小命已经实属不易，就不要再强求了。薛家子嗣艰难，岚儿成这个样子，我们又没有再给王爷添丁，二太太生下晴芸以后，王爷就再不提子嗣之事了。”

    两个人说完这些，屋子里头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闷压抑。“是我不好，怎么好端端地来串门，又与你说这些伤心事。你也不必难过，岚儿如今这样子，我们看着心酸，他自己反而每天逍遥自在，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楚。”三太太咳嗽一声，打破僵局，“要是你被我说哭了，岚儿又这么喜欢新媳妇，以后就再不愿意让我过来做客了。”

    “三太太说笑了，我怎么会哭呢。”九如侧过脸去，有意无意地拭了下眼角。三太太的话实在不错，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楚？要是薛霆岚没有生过大病，没有成现在的样子，她与他又哪里会有这样一段姻缘际会。

    屋里突然发出很大一声碰撞声，把原本安静说话的两个人吓得都差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九如，这是什么柜子翻倒了？快去看看。”

    “三太太莫要惊慌，我去看了就回。紫薇，你先在这里陪着三太太。”九如回绝了三太太要陪她一起去查看的好意。她听得出声音发出的源头，是她住的那间屋子，忍不住用手扶额，薛霆岚，小祖宗，就算我要招待来客，冷落了你，你也不必在里屋拆家当啊。

    房门开得大大的，九如一眼看到薛霆岚好端端坐在那里，手边有几碟她从大太太那里带来的点心，边喝茶边吃点心，十分惬意。她环顾四周问道：“相公，方才是什么声音？”

    “哪里有什么声音。”他抵赖得真彻底，见到她就眉开眼笑地来抓她的手腕，“九儿，你想到要来陪我了，外面的客人是不是走了？”

    九如后退一步，避让开他的手：“相公，你到底让辛泽躲在屋子里做了什么？三太太还在外面，以为出了大事，急得不行，要是回话到老王爷面前，老王爷责难，我们沁月阁上下又要跪一晚上了。”

    薛霆岚的手抓了个空，直接转弯到后脑勺，挠了两下：“九儿，你也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住你。辛泽，你先出来。辛泽，你快点出来，九儿的脸色好吓人，是不是要骂街？”

    九如又好笑又好气地看到辛泽低着头，不声不响地从里屋小心地走出来，连话都不敢接。“辛泽，你比小王爷明白，有些话你可以听他的，有些话你不能听他的。要是平日里，你们在沁月阁把房顶拆了也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外头有长辈在，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小王妃，我哪里能劝得住小王爷？”辛泽整张脸都委屈得皱起来，“小王爷除了老王爷还会听谁的话？”

    “辛泽，你说错了，我还听九儿的话，是不是九儿？”薛霆岚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双臂一绕，将避让不及的九如整个人搂住了，“九儿不要生气，辛泽没有砸坏东西，他肯定没有砸坏东西。”

    “回小王妃，我就是站在桌上将一只旧凳子高高举起又摔在地上，凳子结实，完好无缺的，地上也没砸出坑。”辛泽面带愧色，老实交代。

    三太太终究是不放心，跟随着说话声找过来，见辛泽在旁边承认错误，薛霆岚与九如亲热地抱成一团，她赶紧佯装用手遮一遮眼睛：“岚儿唱的这是哪一出戏，在我面前，小两口儿这样子抱着，让我的眼睛该往哪里放才好？”

    九如知道她是会进来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边又挣脱不开薛霆岚的手臂，只得用指甲在他小臂内侧掐了一把。薛霆岚吃痛才收了手，抱着双手求和：“九儿，三太太都看着，你不能不理我。”

    三太太一副了然的表情，看看他，又看看她：“说岚儿躲在里面睡觉，我说请大夫又不让请，原来是你们置气不好意思说。来，来，岚儿既然说了软话，九如就不要再放在心上，看着我的面子，饶了岚儿这一回。”

    “九儿，我们听三太太的话，好不好？”真是会卖乖，薛霆岚眼睛弯弯地冲着三太太一笑，三太太的心都快被他笑融化了。

    “我哪里敢给他脸色看，三太太千万不要听他的，要是这话真传到老王爷耳朵里，我真是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

    “你只管放心，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你们俩当然是不会说的；辛泽一心护着岚儿更不会说；我的为人，你难道还怀疑不成？”三太太一手牵着他们一个，“要不是今天没准备，我就带你们回我那里吃顿饭才好。这会儿，我也出来得久了，怕屋子里的不放心，等会儿找过来麻烦。”

    “三太太这是要回去？”九如问道。

    “下次再来坐坐，你们这里又热闹又好相处的，我巴不得天天来呢。”三太太将两个人的手相互叠在一起，“不必送我出去，我自己认得路。你们好好的，我们薛王府上下也就都好好的了。九如，这话，你可听得明白？”

    九如眼尖，见到她从大太太那里带回来的账册不知怎么被薛霆岚翻出来，又摔在地上，赶紧挪移了下身子，险险地将三太太的视线给挡住：“三太太的话，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三太太边笑边走了。

    九如对着辛泽使了个眼色，辛泽很是机灵，已经赶上去：“三太太，怎么能说走就走，不让人送？那些丫鬟你不喜欢，我来送你。”

    “小鬼头，府里头的小厮，我看就你最会说话，如今又遇到个会说话的小王妃，薛王府的机灵人敢情都凑到一起来了。”两个人渐渐走得远了，语声也模糊了。

    薛霆岚一副想过来抱她又怕她生气的两难模样，他原来的眉睫就生得浓密，黑黝黝的眼珠半掩在睫毛下面，偷看着九如：“九儿，你还在生气吗？”

    “哪里来的这么多气可以生。”九如浅笑盈盈地抬手，替他将衣领子整整，“看你闹得，衣服都乱了，让旁人觉得我们没照顾好你。”

    他见九如笑颜如花，右手已经摸上她的脸颊，觉得落手处柔滑绵软，恨不得一直贴在她身边才好：“九儿不生气才好，不生气才好。”

    弯下腰来，九如将账册捡起来，吹了吹表面的灰：“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薛霆岚凑上来看一眼：“这是什么？我没有见过，是画册子吗？这么小。”

    “不是画册子。”九如将他的手拍开，“这个不是你看的。”

    “不是画册子，我也不要看。”薛霆岚没有丝毫的怀疑，抱住她的一个胳膊，“九儿，我们一起吃会儿点心。”

    “你方才不是一直在吃，怎么还吃？等下到了吃饭的正经时间，你又没有胃口了。”九如将账册收拢起来。薛霆岚不会说谎，他既然没有见过，又是谁将账册从她身边取出来扔在这里，还扔在三太太面前？要是真的被三太太拾起来看到，她还需要好一番口舌才能解释清楚。

    辛泽吗？她进沁月阁以后，并没有见过辛泽，那么又是谁，身手这么利索，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了这里？她以后恐怕是要更加小心才行。

    “九如，吃点心，很好吃的。”薛霆岚不依不饶的。

    九如拗不过他，将芍药唤来，重新给他洗了手，又沏了新茶。小碟子琳琅满目地摆放在小案几上面，两个人对坐着，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来。

    九如点了点他的唇角：“吃得一脸糕饼渣子，花脸猫似的。”

    薛霆岚淘气地将她的手指轻轻咬住，不松开，九如往外拉扯一下，他咬得更紧，也不说话，只一味冲着她笑，口中温暖潮湿，牙齿的力道恰到好处。微微的痒，微微的痛，从指尖慢慢往上蔓延开来，九如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耳朵根处热腾腾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九如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但是她发现自己不敢去看薛霆岚的眼睛，那里面亮晶晶的，藏着什么她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好像知道一旦陷进去就会灼烧了自己。

    “小王爷，小王爷，表少爷的信。”辛泽送了三太太回来，不知在哪里取得赵凌琪的书信，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薛霆岚的唇齿一松，九如将那只手直接藏到了身后，假装镇定地问道：“哪里来的书信？”

    “才从前面送过来的，表少爷写给小王爷的。”辛泽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将信件直接交给了九如，“上面还有小王爷的名字。”

    九如看一眼信封，又看一眼薛霆岚。

    薛霆岚不介意地摇摇手：“九儿念给我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