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一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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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嫁

    彩礼源源不断地被送进了沈府,沈秋明把五太太身边的丫鬟留给了九如。

    这个丫鬟跟了五太太很多年,一直没有嫁人,九如小时候还经常让她抱着溜圈。尽管有六年没碰面,九如依然一眼就认出她来:“春琴,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变?”

    春琴不避嫌地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面容清冷,目光里却是含着温情:“如姑娘都是大姑娘了,脸庞和眼睛都长得像太太。”

    九如已经没有再穿孝服,婚期定得很近,迫在眉睫,她就将箱底里那些素色的衣裙都翻出来,尽量挑选颜色淡的,只在鬓边贴着小白花。起先她还有些害怕春琴出现,会絮叨以前的往事,催泪的效果太好,变成主仆面对面大哭的场景,没有料到春琴只字不提,很是妥当。她有些明白父亲安排春琴过来身边的良苦用心了。

    “春琴,你愿意跟随我去薛王府吗?”

    “如姑娘问的可就孩子气了,五太太在世时,就是我伺候的,如今她人不在了,我就伺候姑娘。姑娘到哪里,我就跟去哪里,沈府还是薛王府并不重要。”春琴淡然地回答。

    九如点点头:“这样子的话,就是最好了。”

    “那个在小院伺候如姑娘的秦妈原本是要一起安排过来的,不过她家里出了事情,老爷觉得不吉利就安排到其他地方去了,知会姑娘一声。”

    九如看一眼屋中大大小小的箱子:“我不想带太多东西过去,否则箱子里装着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如姑娘说错了,带多少东西过去,不是为了使用,而是老爷给姑娘出嫁的心意。姑娘要嫁的是薛王府的小王爷,从理上来说,是沈府高攀了,所以老爷想给姑娘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才好。”

    九如十分喜欢春琴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后嫁出去,身边也有个可以有商有量的人。她取过一支笔:“不如这样子,我觉得需要放在身边的,在箱子边打个圈,其余的就由你看着办。”她在其中一只上画了个特别大的圈,“就是这只箱子,你要贴身替我收着,到了那边再交还给我。”

    两个人在屋中说话,有小丫鬟匆忙跑来,扶着门框说话:“如、如姑娘,老爷、老爷……”

    “父亲怎么了?”九如将笔都掉落在地。

    “老爷能下床了,喊如姑娘去说话。”

    九如一颗吊着的心,才来得及放下,春琴已经走上前:“以后说话记得先说清楚,不能说一半落一半,把姑娘吓着怎么办?”

    小丫鬟应着声退下了,九如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等春琴催促,她才醒转似的,唇边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真是快,这边母亲才过世,我已经要嫁人了。”

    “姑娘以后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起,听说姑娘嫁过去也是为了冲喜的,要是被亲家听见会觉得不妥。”

    “春琴,我在小院待了多年,已经不太会人情世故,以后全依仗你提醒我了。父亲既然大好了,我过去看看。”

    春琴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天,才蒙蒙亮,外面已经是鼓乐大作,鞭炮连声,沈府上下都起来赶这趟热闹。

    九如静静坐在妆镜前,看着镜面中那个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的女子,有些恍惚,有些陌生。鲜红的嫁衣做工精细考究。她微微侧过头来想,自己有多久没穿过大红色的衣衫了?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过年时节,母亲亲手给她做的小棉袄是这样的颜色。

    “如姑娘,薛王府在京城里,虽说路程不算远,不过也要这个时候上路才能赶得及良辰吉时。”春琴难得也是一脸的喜气扬扬,“姑娘起得早,气色倒是很好,从今以后,我要改口,不能再唤如姑娘,应该是小王妃了。”

    沉甸甸的凤冠戴上头,细细的珠帘隔开了大部分的视线。九如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很长地吆喝了一声,她眼前一片大红色,是喜帕盖下来,将她与外面的世界完全分开。

    一路相随的鞭炮声,炸得耳朵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九如低头能够看到裙底、自己的鞋尖,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鸳鸯,这双鞋是春琴拿给她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母亲在生病的时候亲手缝制的。母亲,女儿以后一定会好好的,请不要担心。

    轿子走了很久,九如四平八稳地坐着都没有移动,更没有偷偷撩开喜帕看一眼窗外,她从来不是那种有好奇心的人。

    等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起,轿子被放回到实地,九如知道,她已经到了。

    轿子的门帘被掀起,微微的风吹进来,有人将喜绸交在她手中,她紧紧地握住。说不紧张那是笑话,她努力在嘈杂的声音中辨认着春琴的声音,按照步骤,跨过了火盆,跨过了门槛,走过门庭,站定了身。

    “一拜天地——”

    她在大红的软垫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二拜高堂——”

    又是三个头。

    身子拨浪鼓似的被转来转去,九如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难怪有些头重脚轻的。

    “夫妻对拜——”

    正面相对时,她还是抽空看了一眼,对方的鞋尖正处于她的视野范围之内。那个人会长个什么样子,除了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会不会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陋习?

    “你,长什么样子?”

    九如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哪里来的幻听,她的双脚还跪在地上,难道是真的太饿才会这样子?

    “我问,你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九如倒抽一口凉气,第三个头差点忘记磕。说话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这个与她拜堂成亲的男人,这个磕完头同样没有站起身,还在等她答案的人。

    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没有人会在拜堂时分,被问到这种问题的。她作过很多打算,要是遇到问题应该怎么应对,但是,但是眼前这一句,她却从来不曾想过。

    新郎官问蒙着喜帕的新娘子,你长什么样子。

    声音清朗中有些许的软,像是少年的嗓音,很好听。

    旁人笑着将他们搀扶起来,说小王爷成亲,心里欢喜,跪着都不会动了;小王爷不动,新娘子也不敢动,两个人这么跪着,都忘记要进洞房了。

    九如比他起身稍微慢了一点儿,头顶有微微的风,眼前豁然开朗——她的喜帕被人在喜堂上揭开了。

    眼前的男子,十分年轻,一双眼黑白分明,嘴唇微微上翘,穿着鲜红的衣裳,正在微微侧头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原来,你长得这样,很好看啊,为什么要用布把脸遮起来?不会气闷吗?这样子多好,你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你。”

    一时间,喜堂里面,鸦雀无声,那些笑着的、说着的声音,像是被只看不见的大手折断、阻拦了,而那个罪魁祸首手里还捏着喜帕,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执著地问着:“你怎么都不说话?难道说,你不会说话?”

    九如眼见着那张俊秀的面孔已经凑近来打量自己,一时不知道是该躲避开,还是该任由他来端详。她的神情变得很尴尬,幸亏凤冠前的珠帘把脸挡去了大半,旁人看不真切。

    “霆岚,将喜帕还给新娘子,你太淘气了。”赵凌琪拨开人群走过来,不知他方才站在哪里,这才适时出现解围。

    “表哥,怎么还给她?”薛霆岚疑难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九如。

    赵凌琪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腰带由一块块玉牌衔接起来,整个人看着温软如玉,分外倜傥。

    “方才什么样子,就还原成什么样子。”赵凌琪耐心很好,但是站得与两个人有些距离,只是从容指导薛霆岚。

    “好,那你过来些,我才方便帮你。”薛霆岚将喜帕举了起来,佯装要盖在自己脑袋上面。

    九如心里明白,喜堂之上被掀开喜帕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事已如此,也不能补救,还是配合地靠过去些,并且微微低垂头,喜帕又重新回到了老地方。她能够听到欢声笑语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花开富贵,早生贵子,大家很有默契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手中的喜绸缓慢移动,她顺从地跟着走,明白是要去洞房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些坦然,薛霆岚这个只听过名字的人,看起来,不算太糟糕,赵凌琪说过,他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个孩子。

    她想,她有些明白赵凌琪的话了。

    在床沿坐下来,她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围绕在身边的人凑热闹般起哄,薛霆岚的笑声掺杂在其中,在他看来,今天不过是场人多的喜庆聚会,九如猜想他压根不知道拜堂成亲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

    “好了,好了,今日是霆岚的大喜之日,你们出去喝酒。”又是赵凌琪的声音,好像有小孩子缠着他要红包,他也顺应地一一发出去,大家皆大欢喜地渐渐离开,屋子里变得安静下来。

    “表哥,你要去哪里?”薛霆岚问他。

    “出去陪大家喝酒。”

    “那我呢?”

    “你陪着她。”

    九如心里一跳,她有点害怕薛霆岚会不懂事地问为什么要陪她,我又不认识她。

    “嗯,好,她会陪我说话的吧?”明显是她多虑了,薛霆岚很听表哥的话。

    赵凌琪笑着回答:“会,她很能干,什么都会。”

    门,关起来了。

    九如等了片刻,没有其他动静,她又不能动,只能呆坐在那里,要是这位新郎官一直不理会她,那么她就是坐一晚上的命了。

    又有轻巧开门的声音,不知是谁进来了。

    “你是谁?”薛霆岚问得理直气壮。

    “回小王爷的话,我是小王妃的陪嫁丫鬟,小王爷以后可以喊我春琴。”

    九如微微心定,春琴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了。

    “春琴,春琴……”薛霆岚念叨了两声,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嘴巴里含得满满的,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你也是丫鬟吗?我们府里没有这么大年纪的丫鬟,不过你说话声音很温和,想必是个好丫鬟。”

    九如终于笑出声来,或许是因为屋子里没有别人,她稍稍放松了些。

    薛霆岚的注意力被她的笑声吸引过来:“你笑了,刚才你都不说话,我以为你不会说话。”

    “小王妃不是不能说话,而是要小王爷帮忙才可以。”春琴解释道,“请小王爷挑了小王妃的喜帕。”

    “好啊。”薛霆岚走过来几步,又停住脚,“刚才不是说不能揭下来吗?表哥说不可以。”

    “刚才有很多人,所以才不可以。”

    “这会儿,你不是也在吗?”他问题还真不是一般地多。

    春琴轻笑着说:“既然小王爷都发话了,那么我先退下去在外头候着,等小王爷想喊我的时候,再喊我。”

    薛霆岚的手指搭在喜帕一角:“哎,你盖着这个闷气吗?”

    “闷。”九如直截了当。

    “那我帮你揭开来。”薛霆岚很有义气的样子,一把将喜帕揭开来,接着对那个凤冠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戴着不沉吗?”

    “沉。”九如暗暗想,戴了一天,脑袋都好像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

    “那么,我也帮你取下来。”他说得容易,大手大脚地往外扯,凤冠钩着九如的头发,她痛得差点喊出声,他倒也算机灵,及时把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帮着抽离出来,拍拍手笑起来,“看,我都帮你弄好了,你怎么也不谢谢我?”

    “嗯,多谢你帮忙。”九如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也正在看她。

    两个人的视线碰触到一起,薛霆岚根本没有要躲避开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成分,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她,从她的眉毛、眼睛,一路往下看,那视线实在坦荡荡,就像是个好奇的孩子在看件新奇的玩具,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表哥的话没有错。”

    “他说了什么?”

    “表哥说你长得很好看,声音很好听,而且你一定会喜欢我的。”薛霆岚扔下这句话,已经走到桌子边,“你饿不饿?这些点心很好吃的,你也来一起吃。”

    在他面前,九如有种很放松的感觉,顺口就应了:“好,我也真是饿了。”

    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点心,两个人,四只手抓着,吃到一半薛霆岚还被糯米团子噎住了,九如赶紧倒水给他喝,还不放心地替他拍着后背,连声问:“下去了没有?咽下去了没有?”

    薛霆岚咧开嘴笑,牙齿白白的:“没事,已经都好了。”

    点心吃完,问题来了。

    薛霆岚擦干净手,回头问她:“九如,你是不是叫九如?”

    她诧异了一下,想到了:“也是你表哥告诉你的?”

    “是,他说新娘子的名字叫九如。”薛霆岚样子有些认真,“我会写字的。”他倒出些茶水在桌面上,用手指蘸着,先写了自己的名字,再写了“九如”两个字,“九如是什么意思?”

    九如一怔,很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她的名字听起来顺口,却是别有深意的:“九如,出自《诗经》,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薛霆岚半张着嘴发呆:“九如,你学问真好,居然懂这么多东西。”

    九如忍不住又笑:“书里写的而已,不是我自己杜撰的。”

    “那我以后喊你娘子,还是喊你九如?”薛霆岚显然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将凳子搬起,坐得离她又近些,“我们今天拜堂了。”

    九如想问,你知道什么是拜堂吗?不过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她觉得要是问了,有些伤人,话锋一转道:“小王爷觉得哪个好听就喊哪个。”

    “既然九如的名字这么好听,我就喊你九如,不过你别喊我小王爷,我不爱听。”薛霆岚兴冲冲地提议,“以后喊我相公好不好?”

    九如不忍拂他好意,点点头:“好的,相公。”

    薛霆岚得意了,身子微微前倾,吸了吸鼻子:“九如,你身上很香。”

    “头油的香气。”

    “不是的,我闻过头油的香气,不是这样子的。”薛霆岚丝毫不避嫌,鼻子尖都凑到九如领口处了,“真的很香,淡淡的。”

    九如的脸颊“刷”地变得绯红,眼前人是自己的良人,她默默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个长得像大人的小孩子。

    薛霆岚压根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安,呼哧呼哧抽鼻子的样子像只温顺的小兽,鼻息温暖,“刚才那个春琴是你的丫鬟吗?”

    “是的,从娘家带来的丫鬟。”

    “她年纪很大了。”

    “是不小了。”

    “不过看着很顺眼,我觉得我会喜欢她的。”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突然抬高嗓门喊道,“春琴,春琴。”

    九如被他吓了一跳,对他根本不熟悉,也猜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春琴大概一直守在门外,听见呼唤,很及时地出现了,见他们两个吃了一桌子的点心,了然地笑着行礼。

    “春琴,表哥说,洞房里不懂的事情都问你就好了。我和九如点心也吃了,接下来又该做什么?”薛霆岚很认真地问。

    春琴忍着笑,让两个人喝了合卺酒,又让薛霆岚将藏在锦被下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干果都摸取出来,她还没有说话,就见薛霆岚将桂圆剥了,递给九如一颗:“你也吃,很甜的。”

    九如含笑接过来,放在口中含着。春琴看看她,又看看薛霆岚:“忙碌了一天,很累了,两位可以休息了,我就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