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写了首七律，她没有看过顾华礼和家里几个哥哥写的诗，也很少去看时人的诗集。写出来了，未免忐忑。

    她看了会江天一色的浩荡景象，还是没忍住偷眼瞧批阅诗词的老先生。

    读到顾华礼的诗时，捋着稀疏的胡子激动起来。其余人见他激动，也拱手打趣起顾华礼来了。

    明姝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五哥是最有才华的。”

    其余人笑道：“小兄弟是个极崇敬兄长的。”

    顾华礼忽然朝她看过来。她站在外缘，他被一群人围着，遥遥地笑了一下。明姝想起他平日里揉她额发的神色。

    明姝想了想，往里挤了挤，道：“是才德具备，才令我如此崇敬。”

    顾华礼面上没什么神色，只伸手拉了明姝一把，把她放在了身后，免得她被那些男子碰到撞到。

    老先生忽然放声惊呼道：“大才！大才大才！留千古诗文者出于我辈矣！”

    就是顾华礼，也跟着众人一起看过去。

    果然是明姝的七律。

    明姝有点不好意思，垂了垂头。上辈子她也写几句歪诗，抒情写景的多，凄楚凛冽，也没人瞧。这辈子心绪变了，写起诗词文章倒是更加开阔有波澜。

    不一会，诗文排序出来了。

    那老先生道：“顾七小郎的文章最有灵气，只是中气不够浑厚，到底年纪小。这次，便与顾五先生一起评做第一等，稍屈小郎了。”又把其余人的等次说了。

    明姝倒不觉得屈不屈的，毕竟和她一等的只有顾华礼。何况，她根本没想到能评得这样高。

    故而悄悄对顾华礼道：“你写了什么呀？”

    顾华礼拿扇子敲了敲明姝，没有说话。

    那诗稿贴开给众人观看，看了一会，就有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道：“这诗也能列为第一等？这句子，这个“生”字，莫名其妙！”

    他的话音一落，就有人开口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写得出来什么好诗文！”

    竟然也不乏几个符合者。

    吵闹到后来，还有人道：“我瞧这诗也不失意境，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童眨眼间写下来，我却是不肯信的。”他摇着折纸扇冷冷一笑，嗓音尖利，“怕不是先找代笔先生写好了，今日拿我们众人来做个筏子，好捧出声名来的罢！”

    这话音一落，原先不参与胡闹的众人心中也是一凛，下意识往明姝看去。

    顾华礼抬手拉住明姝，不言语地挡在了她身前。

    先前点评诗文的老先生却清咳一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最先起哄的几人道：“往后诗会，有你们几个，我便不来了！”

    其余人赶忙挽留，盖因这位老先生是诗坛里一个名人，早年也是做官的，人品也是交口称赞的。

    被这位老先生说了，那几人面色赤红，却仍梗着脖子道：“你们这些俗人，整日做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我写的诗文，却没有一个有才的人能读懂，我还不愿同你们这些俗人来往了哩！”

    众人一阵哄笑。

    还有人出声道：“白日太阳红？我看你这红字都写错了，写做了彩虹的虹！”

    他辩驳道：“我写的原本就是这个虹！用虹能和用红一样么！”

    一甩袖子，装作是气愤难言似的走了。走了几步，被椅子撞了一下，跌在地上摔了一个大马趴。身后又是一阵哄笑。

    等那几人零零碎碎地走了，老先生的脸却是彻底沉了下来。他走到说明姝的诗是代笔的那人面前，语气平稳道：“你今日这首绝句，我曾在一本诗集上见过，被你化用而来。那作者是个未成名的布衣，已经过世了。今日给你评了二等，是不辱那原作者。原想私底下与你说，再出资把那诗集刊印些，免得给某些无耻之徒拿来用了。”他冷哼一声，雪白的眉下，双目光芒锐利，直刺人心，“你不但不知心虚，还质疑旁人代笔，不知廉耻二字，你的先生可曾教过你如何写！”

    那人气势却也十分的足，阴阳怪气道：“老先生德高望重，竟然也这样平白栽赃人？”

    老先生也被他的无耻气到，“你！”

    明姝顿觉一言难尽，什么时候做贼的反而不知心虚了。

    众人连忙给老先生顺气，过了一会，老先生顺过气来，“原作者姓赵名宁，字平斋，蕲州人氏。老先生无子无女，只听闻有一个老妻，也不知如今在不在。我虽不与这位老先生相识，却也读过他的诗，怎见得你这无耻之徒窃用！”

    那人不痛不痒似的，“谁知道是否当真有这么一位老先生，兴许是你信口胡诌。何况，说我化用老先生的诗文，你也拿出老先生的诗文来对证。”

    明姝心下咯噔一下，觉得形式不妙。

    先前神情冷淡的顾华礼却乍然出声，“赵先生布衣终身，贫寒悲苦，只得了一个手抄孤本，却辗转被你拿去，剽窃抄袭，为己博虚名。”他眉眼漆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得叫人心里悚然一惊，“也不必对质了，直接报官便是。”

    “你……你怎么知道！”那人惊呼出声，随即脸色苍白。

    竟然是变相承认了这件事。

    其余人都是勃然变色，才情学识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若是有人剽窃自己的东西，谁都觉得像是吃了苍蝇。

    顾华礼却不再说话了，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他。

    “可这个小郎，才十二岁，哪里写得出来这样的诗作！绝对是请了人代笔！”这样的年纪，写出这样的诗文，说是神童都轻了些。

    不知何时，明姝已经从顾华礼身后走了出来。她微微一笑，神态从容漂亮，一时间浑身气度全然不像是个清寒小童。

    “无才无德之人，自然以为别人也他一般无才无德。”明姝声音清亮，脊背挺拔，走到那人面前，道：“请你拟订韵脚格律与题材，我们各写一首，便是了。”

    那人大惊，下意识拒绝，“不……”

    老先生却发声了，道：“这总做不得假。你今日既然无端泼了顾七小郎的污水，也该容许他给自己辩解的机会。”他看了一圈众人，道：“一起做个见证，何如？”